散文 | 今日,小雪

张永中   新湖南客户端   2024-11-26 10:22:05

文/张永中

今天,是二十四节气里的小雪。没有下雪。表哥打来电话,说,七叔走了。他的七叔,就是我的七舅。走了,是当地对老人故去的委婉说法。

七舅走了,虽说我们早有思想准备,对于刚刚跨过八十岁的他来说,还是觉得突然。不久前,他才与我通过电话,问了我母亲的一些情况,叮嘱我们要照抚好她的姐姐,说,我们家他们这一辈的没剩几个了。声线依然是舅家男士们特有的,带点沙哑的洪亮。我也嘱他多保重,努力迈过九十岁。我这么说,心也是这样想的。我们知道,近几年来,七舅的身体开始有了问题。特别是舅母去世以后,变化更明显了些。七舅本来就是个爱热闹,闲不住的人,突然没有了舅妈陪着他,顺着他的日子,这乱了套的生活我们是可以想象的。

七舅用了一生的积蓄在五里坡下,凉水井坎边上买了一小块宅基地。一爿小屋,就贴在崖岩边。由公路上坎的小路,像搭着的一架梯子,还折了三个之字弯,进出是很不方便的。每次去看望他,我们担心的就是,他平时由此上下会跌倒摔伤的问题。他腿脚不方便。

两个月前,他告诉我,他不在家里住了,表弟和表妹帮他在医院里安排了一张床,一方面是为了治疗,一方面也是为了在医院上班的表弟方便照顾。口气里,听得出来,他对孩子们的这种医养结合的安排是满意的。

七舅是从县政府科级岗位上退休的。在岗时,我们各自忙着一些事情,交往也不多,只是互通一点消息。后来有的交流,大都在电话上,他和许多老人一样并没有用微信。他退休后,我刚好调去省城工作,大概是从事与文字有关工作的缘故吧,他认为,我是他的侄甥辈里会写点东西,最有可能把家族里旧事写下来的一个。母亲说,七舅是他们家族里的活字典,过去过来的事情,都知道,记性又好。七舅只小我母亲五岁,也算是同命人,无论黄家,张家的旧事,我大多是从他们口中知到的。有一天,七舅把一本自传体回忆录《人世沧桑》和一本《小城趣事》小册子托人送给了我。这书,并未正式出版,算是由打字店打印装帧出来的稿子。那一段时间,我刚好在写一点关于家乡旧事的文章,正苦于没有材料。我便一口气把它们读完了。他的回忆文章,对我很有帮助,所关涉的事情,多是母亲家族的,也有我们张家的。有的,听母亲说过,有的,却是从未听说过的。从他的回忆文字里可以看出,七舅是很用力地生活过的。只有很用力地生活过的人,才会珍惜过去的一点一滴,也才会很用心地把它所过的日子铭记住,然后写下来。絮絮叨叨的近四十万字,出自一位不会使用电脑的老人之手,真难为他了。时势风云,柴米油盐,他以极细的角度观察社会,洞烛人性,揭示黑暗,鞭笞丑恶,控诉苦难,同时也解剖自己。他不仅有极好的记忆力,也有极强的表达力。所叙之事,脉络清晰。他以个人的生活为主线,又把一个家族的历史都带了出来。记人可到名到姓,记时可到日到时,记量可到斤到两,记钱可到角到分。他写他从城里下放乡里,后又辗转遣返江西原籍,最后又从老家逃离,回到古丈的经历。社会事相,人情世故,爱恨情仇,都是他自己笔头和视角上的,个性鲜明。不少精妙处让我为之动容,但所触及人性和苦难的深处,他的坦诚直露,又不免让人有面对历史的森慄之感。总体印象是,他太能记,太会写,太敢说了。这算是我对他书的评价,可惜他听不到了。好在这只是一个普通人对历史的承受和书写,属个人秘史,算是我们舅甥俩的私藏,是不会公开的。

七舅知道我在写一些有关家乡题材的文字,很高兴。与我通电话的频率明显多起来。他每次打电话过来,先是试探性地,问我忙不,然后说,你不忙,我舅甥俩就多扯几句。只要我这边说不忙,会耐心听他讲,这“几句”是非半个钟头下不来的。但他很敏感,只要稍觉得我有点心不在焉,答非所问,或听到我这边有点其他响动,他就会主动收尾,说,那你忙,我们下次再扯。

电话里,都说些什么呢?第一部分,当然是通报他认为的最近小县城里发生的重大事件,头条新闻,包括最近谁谁谁又来看他了。他以为某某学生变成了白眼狼,碰面了都不与他打个招呼,结果是他自己眼花,看错人了。等等。第二部分,永远要叮嘱的是照抚好我的老母亲。他们共同经过了那个时代,艰难中,相濡以沫过,姊弟关系是深的。母亲说,一次七舅去看望她,母亲招待他吃饭,没有油炒菜,就用米汤煮青菜,但七舅还是甘之如饴。第三部分,就扯到过去的事情了,这是重点。比如,我们张家家族与另一个张姓势力的关系。比如,我的大舅在常德读师范时与滕代远,粟裕同过学的事情。比如当年罗依溪码头遭土匪的事情,过红军的事情。等等。然后就是,他要把最近找到的一些资料,某某人送给他的回忆录,最新的信息,推介给我看。讲到家务,总是为他的儿孙们自豪。孙子上了好大学,又拿了什么奖。等等。他从城市小居民,到下放当农民,再到收回做供销社职工,中学老师,最终到政府机关公务员。一生沧桑跌宕,他的回忆用“沧桑”为题,是很恰当的,虽然是个人书写,也是他们那一代人共同的特点。

当然,除了电话联系,他总不会放过能与我们见面聊天的机会。逢年过节有时的探望,平时大家庭里遇到红白事时的聚会。凡有这种场合,尽管腿脚不便,七舅总是如期赶到。这时,你会看到他仰着有点偏斜的脖子走过来,在晚辈们纷纷起立招呼,让座的过程中坐定下来。在这个场合,他通常只是先安静地坐着,仔细听年轻人的说话交流,眼中满带欣赏。他珍惜他亲手缔造的小家,关爱整个大家。我知道,每次他与我打电话时,那滔滔汩汩的话便是由此生出来的。

接完表哥的电话后,我立马中止了另外一个行程,赶往殡仪馆的灵堂。烧香跪拜磕头如仪一番。表妹就婆娑着眼泪对我说,我爸(读牙)总念叨着你,有什么事都喜欢跟你打电话讲讲。我听了,心里就有点酸。是的,我们是有约定过,他要把好多的家族和地方往事讲给我,并希望我把它们记下来,写出来。

每次通完电话,他总是说,等你有空了,我们俩舅甥见面再聊,扯细点。这时,我们也都认为会有很多次下次的。然后就挂了。最近一次电话,是他在报纸上看到我的一篇文章后打给我的,大概是夸赞鼓励的意思。临了又约定了,等过年时见面,再好好聊聊。我也刚退休,估计时间没有问题,就满心满意地答应了。

一直以来,总觉得日子还长,凡事会有时间,有机会的。也就并不太在意一两次邀约的践行与否。但这次,我与七舅的约定,要去实现的机会再也没有了。即便我主动给他打去电话,也只能是呼叫无应答。

七舅走了,他为我刚刚开启的家族过往的许多故事,也已随他而去,我们再也无从知晓了。这是一个无法弥补的缺憾。

明天,就是七舅的大葬夜。

今晚,该下点雪吧。

2024年11月22日

责编:李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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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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