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讯新闻-短史记 2020-12-11 11:56:24
文丨言九林
1861年,坐镇安庆的曾国藩,收到了一部自上海寄来的书稿。
寄书者名叫冯桂芬,江苏吴县人。生于1809年,1840年科考一甲二名进士,也就是俗谓的“榜眼”,授职翰林院编修,后返乡办理团练。冯比曾大两岁,早年做京官时,二人似已相识。
在随书稿一同寄来的书信中,冯桂芬说,他很感谢曾国藩的美意,想要招揽自己进入幕府。但自己无法启程,因为身体衰弱“疡生于项”,一直缠绵病榻。等病好了,定会乘坐“飞轮”前去拜谒。奉上的这部《校邠庐抗议》初稿,是自己养病期间整理幸存旧作编辑而成,如果曾国藩读了之后“不以为巨谬”,觉得这书多少有些价值,“敢乞赐之弁言”,很希望能为这本书写一篇序言。如此,自己也算是“托青云而显”,会感到非常地荣幸。①
曾国藩读了书稿后,在日记中写道:该书可算“名儒之论”,但“多难见之施行”②。他赞同书中的许多主张,但又觉得,大多数主张在现实中不具备可行性。
所以,他没有给冯桂芬的书稿写序。
( 冯桂芬像)又过了两年有余。1864年,湘军攻入天京(南京),曾国藩终于给冯桂芬写了一封回信。其中说:辛酉年(1861)收到你寄来的书稿和信件,我读了书稿,感觉非常好,里面的内容“足以通难解之结,释古今之纷”,可以说是一本忧虑时局、究极世变的好书。但“顾如国藩之陋,奚足弁言简端”?——我曾国藩学识浅陋,实在是不配为这本书做序。好几次提笔想要写序,最后又都放下没能写成,所以一直拖到今天也没给你回复。我对这本书的心态,也从一开始的“矜慎”,变成了“内疚”。曾国藩还说:自从书稿寄存在自己这里,“传抄日广,京师及长沙均有友人写去副本”,自己虽不能为冯桂芬的大作写序,但天下之大,必有贤哲可以体察到冯的良苦用心,“尊论必为世所取法”,书中的思想与意见一定会得到世人的认同。③
稍后,冯桂芬应邀前往南京与曾国藩相见。二人相谈甚欢,曾国藩将书稿还给了冯,且断言日后东南之事“不出君一书”,东南沿海的那些新问题,都可以在冯的著作中寻到解决办法。但,即便激赏到了这般程度,曾国藩仍然没有答应给书稿写序。
因为他很担忧书中的内容,会给自己引来麻烦。
冯桂芬是林则徐的门生。受林的影响,冯在治学上重视“经世”,很关注现实问题。《校邠庐抗议》成稿于英法联军攻陷北京城、咸丰皇帝仓皇逃亡热河之际;冯当时也因太平军攻陷了苏州而避难于上海租界。所以,书的主旨不单单是愤慨于“地球中第一大国而受制于小夷”,也是想要为摆脱这种困境提供改革的路径。
那时节,思想圈流行的前沿理念,是魏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也就是引入洋人的坚船利炮及其制作方法(《海国图志》成书比《校邠庐抗议》早了五年)。但冯桂芬却见到了器械和技术之外,更深层次的制度方面的东西。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
“人无弃材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④
人才选拔不如人,是科举制度有问题;经济发展不如人,是政策路线有问题;君民关系不如人,是清帝国的权力架构有问题(冯的主张是扩张乡绅的政治权力,这显然与清廷自康雍乾时代即坚持的打压乡绅政策背道而驰);名实相符不如人,则是清帝国的风俗文化与道德水准有问题。
(《校邠庐抗议》封面)
这种比魏源走得更远的见识,让冯桂芬颇为自得,也让他颇为不安。这种不安,见于上海图书馆所藏的《校邠庐抗议》稿本中,所留存的许多冯自己做的删改和批注(稿本由他人缮录)。比如,稿本里原有这样一段称赞“夷狄”的文字:
“及见诸夷书,米利坚以总统领治国,传贤不传子,由百姓各以所推姓名投匦中,视所推最多者立之,其余小统领皆然。国以富强,其势骎骎凌俄英法之上,谁谓夷狄无人哉!”
冯桂芬不但将这些文字全部删掉,还在上面添加批注说“末句似不足为典”。“传贤不传子”里的“贤”与“子”,也已被涂抹得几乎辨认不出来了。陈旭麓如此评价冯的这种行为:
“就已删去的这段话来看,可见冯桂芬读过一些译书,也知道一些西方的事物,但……他不能也不敢进一步去探索一些新事物……所谓‘不足为典’,正是他……采取回避态度的遁词;但也可说明当时的人们,要前进一步是那么崎岖艰难。”⑤
冯的这种不安,也曾被李鸿章窥见(冯后来长期在李鸿章幕府做事,为李主持上海广方言馆)。1861年,李致信曾国藩,提到“沪中深识外情而又不过软媚者难得其选,容留心访察,……冯敬亭(景亭)亦知洋情而胆不足”⑥——所谓“知洋情而胆不足”,即是指冯桂芬对时代的认知已超越了绝大多数人,但他并不敢将这种认知做广泛的公开传播。
(李鸿章评价冯桂芬“胆不足”)
冯在1861年将自己的书稿寄给曾国藩,央求曾为其写序,其实也与“胆不足”有关。他知道自己的书稿大概率会引来知识界铺天盖地的批评,所以希望借曾国藩这棵大树荫庇一下。曾国藩对此也了然于胸,所以才在日记里说冯桂芬的主张虽好,却“多难见之施行”,冯走得比时代快,时代不会接受他的意见。
除了向曾国藩央求序言、删去书稿中的某些文字之外,为了消除不安,冯桂芬还做了一件事情:用传统政治理念来包装整部《校邠庐抗议》。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要在“不畔(叛)于三代圣人之法”的前提下,“参以杂家”、“羼以夷说”,来为清帝国寻找一条合适的自强之路。最终,他将自己的改革理念,包装成了“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具体来说,就是“釆西学、制洋器、改科举”。
即便如此,冯桂芬最终还是选择了将自己这部著作埋藏起来,不愿在生前出版。他的好友、曾担任过苏州知府的吴云后来说,“同人咸促锓版,先生卒秘匿不出”⑦,朋友们都劝冯桂芬将《校邠庐抗议》正式出版,但直到1874年冯桂芬去世,他都没有接受这项建议。民间流传的只有抄本,影响很小。
1876年,冯去世两年后,他的后人出版《显志堂稿》,只敢收录《校邠庐抗议》中较为“温和”的不足半数的内容。1883年,冯桂芬去世9年后,《校邠庐抗议》才第一次有了正式的刻本。1885年前后,完整本(经冯生前删改过的)才正式面世。1889年,该书终于经由帝师翁同龢之手,呈递到了光绪皇帝的书桌上⑧——翁同龢之所以看中这本书,恰是因为它的内容形态是“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
冯桂芬因“胆不足”而将自己对时代的深刻认知藏起来,并非杞人忧天。1898年戊戌维新,光绪皇帝命人将《校邠庐抗议》印刷两千本,发给朝中官员集体阅读,限众人在十日内就书中内容回复意见,哪些可行,哪些不可行,理由是什么。针对冯桂芬改革人事取用制度的主张,礼部左侍郎徐承煜(徐桐之子),义正辞严地写下了四个字的评语:
“实属荒谬!”⑨
此时,距离《校邠庐抗议》一书写成,已过去了三十七年。
参考文献:
①《显志堂稿》卷五,第30页。②《曾文正公日记》,同治元年九月十七日。③《显志堂稿》卷四,第18页。④冯桂芬:《校邠庐抗议·制洋器议》,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49页。⑤陈旭麓:《关于<校邠庐抗议>一书——兼论冯桂芬的思想》。收录于氏著《近代史思辨录》,广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22-223页。⑥《上曾相》,同治元年四月初二日。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四辑《李文忠公(鸿章)朋僚函稿》,文海出版社1973年版,第41页。⑦吴云:《显志堂稿》序。⑧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第四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252、2256、2266、2330页。⑨《都在谈“变”:对<校邠庐抗议>的一次讨论》。《戊戌风云录》,金城出版社2014年版,第249页。责编:廖慧文
来源:腾讯新闻-短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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