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湖南客户端 2022-08-24 10:12:50
种苞谷,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农活。
眼下苞谷熟了,正是撇包谷的大好时节。
山湾湾,山坡坡,上坳坳,山边边,山岔岔,漫山遍野都是苞谷,我自打懂事时候起这种印象就刻在了脑子里,像是早年路边铁匠铺里五花八门器具上的戳记。
如今种苞谷还是老习惯,老样子。上了年纪的阿娘们似乎还特别动心,如十月的萝卜。阿娘们把种苞谷一本账硬是算得滚瓜烂熟:种苞谷要比种稻子省工,少受犁田打水的苦;苞谷种得早,嫩苞谷还会卖上好价钱;苞谷加工花样翻新,销路用不着操心;苞谷喂鸡喂猪养鱼,越来越比稻谷管用,过年时鸡鸭成群鱼鲜猪肥,常年在外的子女们回家,鸡鸭鱼肉样样不缺,吃得放心。反正种苞谷是阿娘们信手拈来雷打不动的工夫,田边地角,荒山野岭,任何有土的旮旯都不会放过,有时候阿娘们种苞谷根本不在乎什么理由,看起来更像是对五谷神一种本领而又无比虔诚的守信。
“快种苞谷!”四声杜鹃开叫的时候,长短不一的苞谷大垅引绳棋布地挂满了三沟两岔的坡地。历经春夏,立秋一过,原先绿油油的一地,随季幻变成黄灿灿的一片。风调雨顺的年辰,铺丹叠锦的秋色总给人带来无限的收获喜悦。
可是,今年偏偏碰上了百年不遇的持续晴热高温,尤其是8月以来一连好多天气温都超40℃,多少使这个秋季有些灼伤。
大旱望云,老天就像与人杠上一样,你越祈求一场及时雨,它就越不曾飘下一丝丝雨沫。一天天的,烈日煌煌,火伞高张,就算有时候飘起一些云彩,也被炽烈的强光射透,白得发亮。日子如同装进了烤箱、火炉、甑子,说什么都不为过。室里室外,热浪喷人。炎虐闹心,热得心慌,热得发晕。
水为活物,生命之源。热日杲杲下缺水已久的山林早已不如往日的葳蕤濛翳,一种恹恹不振底气不足之象侧漏无遮。山竹、桤木、紫薇……一些根浅叶碎的植物已然脱水枯黄,一丛丛的,一块块的,一窝窝的,好不让人心焦。
苞谷是旱作植物,可是再耐旱也经不起这般连月累日的火轮暴晒。正是苞谷长坨壮籽的火候,却遭受了锁喉似的的焅虐。一山山、一坡坡的苞谷地,一眼望去,一派酱灰色。苞谷杆顶雄花发黑,苞谷坨下垂倒挂,苞谷叶枯卷焦脆,真若点上一把火,一大片苞谷顷刻间就会烧得精光。
我的父母都年近八十岁了,从来都是极有主见,今年又不动声色地种了一大片苞谷。这波旱情来袭,肯定要减收几成。母亲心痛得要命,不是抱怨这鬼天气,就是唉声叹气。
我给家里打了电话,才晓得父母已经起早贪黑上山收苞谷好些天了,并且没有请任何人帮忙。天意弄人,有什么法子,但到手的东西也糟蹋不得。我懂得父母的心情。
我也心中有数,父母不请人有他们的难处,这不单单是用工金贵舍不得请工的问题,而是方今有钱都难请赶急工。不像以前随便一个村子平时在家小伙子一大堆,目下像我们这样偌大的一个村子还在做工夫还能做工夫的男劳力也就剩下三两个了。况且现在正是农忙时节,谁家不忙?况且现在旱魃为虐如惔如焚,谁人不愁?
蓦然间,我也会傻想:再过一些年头,这些支撑农村烟火气息的老人们一旦都不在了,有谁还能在农村耕作?有谁还会懂得三候时令?有谁还识得我们一日三餐的农作物?乡下岂不更寂寥?
说实在的,我们家境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父母还是不要命地苦做,我心里总不是个滋味,也生怕父母劳累过度生病吃亏。于是,我约好二弟,趁周末有空连夜赶回乡下,尽早搭把手收苞谷,以免节外生枝。
对我们兄弟来说,下苞谷几乎是伴随我们长大的,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以往农家子女不像当今这么娇贵,随父母做工夫是家常便饭。下苞谷算是一桩苦力活,苞谷地一般都远离寨子,要走一段很长的山路,顶着明晃晃的赤日,背一大袋子苞谷,爬几次倒坡,那才喊“老火”。如今环境改观很大,一条条马路都修到山脚下或半山腰了,免去了很多肩挑背负,省力多了。
回到家里,母亲少不了又是一番絮絮叨叨,说是没剩下多少苞谷了,大热天的,哪要我们回来。母亲讲归讲,作儿子该做的绝不能含糊。
母亲是个急性子,侵晨五点多就叫醒我们,要乘着清早凉快,打个早工,把余下的苞谷下完。我们胡乱吃了一些现饭,垫一下肚子,就进山下苞谷了。
苞谷种在一片斜坡上,足足有五六亩之多,剩余的至少两亩有余。这是前些年在烂岩窠上由修路弃土填成的一块熟地。母亲说,不种点苞谷,实在是有点可惜。再说三弟家今年养了十多头黑毛猪,要的是粮食喂。经母亲一说,我总算是明白了父母种苞谷的心思了。
老三家里有两个儿子,老大刚大学毕业就要成家,老二还在南京读大学,花销大得逼人。他不止是养了十几头猪,还养了三个塘坝的鱼,种了二十多亩烤烟,还三天两头地带着弟媳到处打零工。这样忙活下来,应该勉强对付家里开销了。
老三晒得像乌雷公似的,头发愁白了,日子不好过:母亲常把这话挂在口边。我和二弟也是一本正经靠工资吃饭的,手头上并不宽裕,也帮衬不了多少,能时不时的以这种类似的方式尽一点微薄之力也是我们一番心意啊。
山村收获苞谷比不得平原地带,机械完全用不上,历来都靠人力古法操作。就单纯劳动量而言,脚下这两亩多苞谷,满打满算三个多小时就可以解决问题。但伤脑筋的是苞谷地早已荒得不成样子,苞谷行间长满了苦蒿、芭茅,杂草丛中蛰伏着各种各样的虫豸,不等苞谷撇完,恐怕身上早就伤痕累累了。
正当我想想怎样才有所防护时,父母也不催我,却径直钻进了苞谷丛中,麻利地把苞谷树颠折断,双手把苞谷坨扶正,迅捷剥开苞谷壳,“咔”的一声把苞谷棒从茎蒂处拧断,随手丢进身后的背笼里。这般经过岁月淬炼的动作在并不规则的苞谷株距间划下了一条条优美的弧线,这一条条优美的弧线穿越眼前有些浮躁错乱的时空,把我零碎飘荡的记忆倏尔连缀成一道瑰丽的彩虹。
这时,我仿佛看到了父母面对荒芜从骨子里迸发出的那种很果毅很坦荡的无畏;这时,我仿佛看懂了父母这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最自信最自足的表情;这时,我仿佛看清了父母几十年如一日与土地之间形成契约的那种特感激特诚恳的回眸。
人生总要不断地作出选择,人的某一个选择、某一次行动,有时不见得都考虑得周到圆满,不见得都有立竿见影的意义,但做了,或许就完成了心中一直执念的某个仪式,能够使人无悔,使人心安,使人清静。
瞅着苞谷秸秆中父母身影的晃动,我已羞愧难当,我还有什么好讲究的呢?小时候我的父母不是手把手地教会我们怎样的劳作吗?那些茅草刺身毛虫叮咬又算得了什么呢?人类的劳作不就是反复在荒野中冒险获取食物尔后与自然谋求和谐的一个简单过程吗?
知耻而后勇。我恨不得一口气把成片的苞谷揽在怀里,一下子抖落干净。我走在行距间,摹用父母的手法,左右开弓,把苞谷秸秆拽得东倒西歪,用脚狠狠地把芭茅蔸踩得嚓嚓直响。
果不出我的所料,撇下这片剩下的苞谷,我们只用三个多小时,打成堆的苞谷棒子塞满了二十多条编织袋。
此刻,没有粘上一点露珠的炎阳已经跃过山头,跟前这片苞谷地刹那间洒满了滚烫的日光。偶尔吹过的山风,也是热乎乎的。
兴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兴许是平日很少这样用力,我流汗出奇的多,挥汗如雨,汗水裹着尘沫灌入眼眶,灼辣哽痛,好一阵子睁不开眼睛;手臂、脸上缠满了一条条深深浅浅的鲜红划痕。不过,我倒一点都不觉得累。我似乎还有了回到小时候的那种味道,跟在父母身边做事,不时地听到父母的唤儿声,那是几多的踏实无忧啊!
儿时随父母下苞谷为了挣钱读书,以盼过上好日子;于今读了书有了好日子,又回到乡下,跟父母一起下苞谷,无非是以望过上更好的日子。期翼美好应该没有什么殊异,无不是发自本真的笃愿。可毕竟时不我待,岁华流易,光景难携,父母已是拱肩缩背,薄寒中人,我也是司马青衫,愁生华发,我们都没有了当年的心境。可喜的是我们却愈加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更新添了几分相互的依恋。
如果可以,我真想时光就这样凝固定格;如果可以,我可以典当我的一切身外之物,换来与父母的陪伴;如果可以,我宁愿回到从前穿着补疤衣服的日子,不想长大。然而凡夫蒲柳之质又怎能驻红却白呢?
到底是天气太干燥了,掰摘苞谷的过程,一路掉落了不少苞谷米。这时候,山麻雀、画眉一群接着一群地飞来,在秸秆堆里跳来跳去啄食,不停地发出叽咕的欢叫声。
这一刻,我真真切切地谛视了弱小生命的渴望得到意外满足的动人一面。
我隐隐约约多了一份参悟,一切烦恼皆因习惯,一切希望也源于习惯。习惯如自然。习惯力量不可忽视,可以把人拽入不同的方向,而这个方向全系在一个人心存的是非善恶的尺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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