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聂绀弩旧体诗:莫道诗人喜嘲谑 尽是儒林伤心史

  文史砍柴微信   2016-11-14 10:18:22


我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走出山村入大学时,聂绀弩已经作古,主流或曰官方现当代文学史不载其名,只是偶尔在其在世的同辈文人或后辈学人的文章中,提到他。大约在大学毕业后数年的某日,在一本书中读到引用其《水浒人物》咏恶吏董超薛霸的两句诗:“佶京俅贯江山里,超霸二公可少乎?”犹如雷击电触。

当时我正关注《水浒传》中展示的中国传统政治和传统社会的动乱循环,尤其关注恶吏是如何练成的。聂公十四个字就点出恶吏存在的历史必然------只要宋徽宗这类君臣当道的帝制或准帝制存在一天,那么恶吏是这类政权存在须臾不可少的重要角色。他们可恨亦可怜,陷害林冲、卢俊义等良善之辈一马当先。而当局势一变他们不是被痛恨他们的义士侠客杀掉,就是被高高在上的当权者推出来做替罪羊。


▲超、霸二公可少乎?

由于当时为生计奔忙,没能去找到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收录聂公旧体诗的《散宜生诗》,抱憾多年。2009年11月,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侯井天先生煌煌百万言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解集评》。元好问曾感叹:“诗人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中国自古笺注诗文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笺注不但需要好的学养,还需要大的情怀。不但要弄懂诗文字面上的意思,更要走进著者的心灵。尤其著者与注者时空相隔,做隔代知音尤为不易。如侯井天先生在《后记•注聂心路》中所言的:

我和聂绀弩的一面之缘,不过如此。直到读了他的遗著《散宜生诗》,才在心灵上和他熟识起来,想更深地了解他,并且发愿让更多的人了解他。

作者此时年已过花甲,为此他上穷碧落下黄泉,收集聂绀弩的轶诗和与之相关的信息长达二十余年。这种因心灵上的相契而抛弃一切功利的行为,让我这样的晚辈,从中窥见中华文脉虽经无数劫难,而总能得到顽强传承的重要原因。

自1905年满清废除延续千余年的科举制后,继之而起的是新文化运动,中国的士大夫阶层受到了历史大潮的冲击,由源自西方的现代教育体系培养的知识分子开始登上文化的舞台,由此,寄生在士大夫阶层的旧体诗(或曰格律诗)自然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旧体诗在一些鼓吹新文化的文化改良主义者的眼中,几乎和“封建余孽”是划等号的。它无病呻吟、它约束思想,它形式陈旧……连一些旧体诗做得相当不错的文人如鲁迅,也不主张年轻人再学作旧体诗了。旧体诗似乎只成为供人把玩的文字游戏。但士大夫阶层消亡不是短时间完成了,而有着半个多世纪的历程。即使像鲁迅、郁达夫这些有游学外国经历、对旧文化反对不遗余力、以新文学立身的大家,身上也或多或少有士大夫的气息,尤其是他们做旧体诗时。且看“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将这类诗放进唐代李义山、宋代晏几道、清代龚定庵的诗词中,那种情调有多大差别?

1949年以后,写旧体诗的除了高居在权力顶端的领导人外,其他人为之,需用旧词汇、旧典故、旧口吻,乃至旧时代士大夫的心态来表达,而此番政局、社情变化真是天翻地覆,因此难免给人“遗老”的感觉。如南社创始人柳亚子“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陈寅恪“织素心思还置酒,然脂功状可封侯”等诸多诗篇,用当代事与古典对应,乃不得已为之,否则就似乎不是旧体诗了,如此,旧体诗的路子当然越走越窄。等到上世纪5、60年代,无情的政治运动将士大夫阶层乃至乡绅阶层完全消灭,传统旧体诗的土壤已不复存在,后人再蹈前人故辙,只能变成“老干部体”之类的顺口溜,直至出现“党疼国爱”、“纵做鬼、也幸福”之类把肉麻当情趣的词句,完全糟蹋了旧体诗这一文学形式。

聂绀弩的旧体诗一出,之所以有惊世之感,在其故去20余年再回头看,我以为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为陷入绝境的旧体诗找到了一条新路,在士大夫阶层消亡后为旧体诗注入了生命力。庙堂上执掌文教大权的重要官员胡乔木在其《散宜生诗》出版时,主动要为其作序,或许是聂绀弩那代文化人在为旧体诗找路,而看到聂独辟蹊径别有洞天后的一种典型的欣喜和赞赏。如胡在序中所言:

作者所写的诗虽然大都是格律完整的七言律诗,诗中杂用的‘典故’也很不少,但从头到尾却又是用新的感情写成的。他还用了不少新颖的句法,那是从来的旧体诗人所不会用或不敢用的。

施蛰存先生评价道:“在运用现代名词、新事物,或俗字琐事这方面,还是追上梁启超、黄公度的足迹,不过他用得比黄、梁更活,更浑成。”邵燕祥说:“聂绀弩格律诗的贡献,就在于旷士情怀,造化为师,不是俯首低檐,而是排闼出入,潇洒激昂,触处成诗,语语创新。”

如我们读到“文章心口雌黄易,思想锥心改造难。”“大呼乔木迎声倒,小憩新歌信口流。”“丈夫白死花岗石,天下苍生风马牛。”“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等等,虽不无嘲谑,但读起来决无粗鄙之感,而是质朴沉郁。

如果聂绀弩的旧体诗仅仅是在形式上有大的突破,那么其成就终究有限,比形式上突破更值得后世注重的是,他延续了“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美学传统,延续了以史入诗的史学传统,用旧体诗这种形式,记录了中国一代知识人的劫难史,或可说是一代儒林痛史。

诗词作为中国文人之间人际交往一种重要的媒介,有悠久的历史。宴饮唱和,贺喜凭吊,怀人而作诗寄远,是中国传统诗人创作的一个重要推动力,从李、杜,到苏、辛,到清末诗人,这类诗占其创作的大部分,后人为这些诗作注,即可勾勒出一个诗人一生的社会活动史,那么也可较清楚地窥见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层面的基本面貌。“以诗证史”是修史的一种重要方法,乃是因为官方可以凭借手中的权力篡改正史,粉饰太平,但不可能将某个时代众多文人的诗全部毁掉,真实的历史可在那个时代诗人的诗篇中寻找脉络。


聂绀弩的诗亦是如此。作为上世纪二十年代入黄埔军校、尔后投身文教、活到1986年的他,一生在政治的大风大浪中沉浮,得意时少之又少,而大部分是倒霉受辱,其经历可算上世纪20年代后中国现当代史的缩影。更兼其生性豪爽,交往广泛,和同时代大多数有名的文人有过往。在聂绀弩的旧体诗中,其赠答或怀人、记游的诗占一大半,其中涉及到胡风、冯雪峰、舒芜、柳亚子、胡绳、何满子、钱钟书、萧军、萧红、秦似、周而复、梁羽生、尹痩石、吴祖光、黄永玉、丁聪、周有光、冯亦代、李慎之、李锐等上百位文化名人或政治人物,读明白这些诗,就能比较清晰地对上世纪50年代开始至80年代,一代文化人的际遇有所了解。这些是痛史,也是信史,其价值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进一步显现出来。

文人遭流放、贬谪和其文学创作紧密相连,从屈原算起,有着两千多年的传统了。甚至可以说一部中国文人流放史便是一部中国文学史。但古代的文人遭流放,多半是一个人,或一部分人-----如唐代牛李党争和宋代元祐党争。而被流放的人,尽管生活待遇上有所下降,但其政治上贬谪的意义大于对其肉体的折磨,所以苏东坡晚年流放到岭南时,还受到了“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敲五更钟”的善待。而聂绀弩垂老投荒时,可不是他一个人或几个人遭此厄运,而几乎是他们那代文化人共同的命运,他所在的北大荒,当时集中了相当多的文化精英,从他的诗中可一斑窥豹。聂老写《北荒草》的地方,离清代用来流放罪臣的宁古塔不远。当年因江南科场案罹祸的吴兆骞被流放于此,后其好友顾贞观求情于纳兰性德,才得以归中土。顾贞观为此写词抚慰:“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翻云覆雨手。冰与雪,周旋久。”可当时流放在宁古塔的士大夫,并不需要亲事稼穑,有钱的人甚至还保留在关内诗酒流连的做派。

聂绀弩那代人去北大荒,可真正是“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名曰“劳动改造”,统治者希冀通过肉体的劳累来达到灵魂的改造,但真正思想独立自由之士,如聂绀弩受再大的罪,依然能拒绝奴化。胡乔木读完《散宜生诗》书稿后说聂绀弩“思想改造可得一百分”,不知是正话反说还是显示政治上的正确。如果聂公真的做到了“灵魂深处闹革命”,还会写下“高材见汝胆齐落,矮树逢人肩互摩”之类诗句么?更不会在几年后祸从口出,忤触当道被判处无期徒刑,流配山西大牢。聂绀弩的硬骨头,至死没一丝一毫的软化。其诗品之高,有赖于其人品之高。

大学时代,我读杜甫的《秋兴八首》和《三吏》、《三别》,震撼之余,深感“诗史”之说不虚,心底里感谢老杜在诗中为后人记录天宝后由盛而乱的那段历史,比看《旧唐书》、《新唐书》还要真实、直观。后学小子,再读聂公的旧体诗,会不会也有这种感觉?白居易在李白坟前凭吊道:“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可天宝年间李白、杜甫那代诗人的薄命、沦落,和聂绀弩这代诗人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十年砍柴系“今日头条”签约作者】

附:聂绀弩旧体诗选读

【反省时作六首】1955年

(一)

十姨爱嫁伍髭须,千古荒唐万首诗。

庭户机声罗汉豆,海天月色美人鱼。

敲诗白日从君永,止酒桃花笑我迂。

一石未含精卫老,此生误尽闭门车。

(二)

只道生虚五十载,谁知咎犯百千桩。

伸长八尺灵官殿,大喝一声白虎堂。

天若有头砍当怕,地虽无底揭也慌。

何人万缕青丝发,不为昭关一夜霜。

(三)

昨日相逢酒一卮,今朝舌骋万雄师。

地无裂缝天无路,你是何人我是谁。

千百万年归正果,三十六路伐西岐。

夕阳款款来非暮,及见花前雨后枝。

以下诗写于1961年

【推磨二首】

(一)

百事输人我老牛,惟馀转磨稍风流。

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

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

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

(二)

百事输人我老牛,惟馀转磨稍风流。

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

万里雷池终不越,一朝天下几周游。

神行太保哈哈笑,需我一鞭助尔不。

【地里烧开水】

大伙田间臭汗挥,我烧开水事轻微。

搜来残雪和泥棒。碰到湿柴用口吹。

风里敞锅冰未化,烟中老眼泪先垂。

如何一炬阿房火,无预今朝冷灶灰。

【给马飞天送饭】

昼夜人停车不停,大田漠漠铁牛耕。

风高能卷千生土。月黑惟看两盏灯。

车上姑娘和汗下,雨中芍药让人清。

鑉羹捧献心惭绝,君自飞天我地行。

【遇狼】

送饭途逢野犬黄,狞牙巨口向人张。

哮天势似来杨戬,搏虎威疑嗾卞庄。

我盒中丰无尔份,吾刀首肯畀君尝。

见余挥杖仓皇遁,旋有人呼赶打狼。

【马号】

王良造父九方皋,造次相逢瑞雪飘。

日日轩辕驱驽马,宵宵草豆实空槽。

曾闻买骨来多士,行见挥鞭上九霄。

嗟我老无千里足,唾壶完好未轻敲。

【放牛三首】

(一)

生来便是放牛娃,真放牛时日已斜。

马上戎衣天下事,牛旁稿荐牧夫家。

江山雨过牛鸣赏,人物风流笛奏夸。

苏武牧羊牛我放,共怜芳草各天涯。

(二)

千里青青百草齐,牛官草上替牛饥。

一鞭在手矜天下,万众归心吻地皮。

大野人稀空草媚,江山客老幸牛骑。

无书挂角眠茵好,又恐奔牛奋马蹄。

(三)

朝饭群牛三五十,日中正是饮牛时。

老牛舐犊犊呼母,春水黏天天在池。

水镜偷香唇就吻,烟波祝酒沼为卮。

青牛此饮尤当饱,函谷关高缺渼陂。

【受表扬】

超额百分之二百,乍听疑是说他人。

支书竖拇夸豪迈,连长拍肩慰苦辛。

梁颢老登龙虎榜,孔丘难化溺沮身。

寥寥数语休轻视,何处荣名比更真。

【丁聪画老头上工图】

驼背猫腰短短衣,鬓边毛发雪争飞。

身长丈二吉诃德,骨瘦瘪三南郭綦。

小伙轩然齐跃进,老夫耄矣啥能为。

美其名曰上工去,恰被丁聪画眼窥。

【周婆来探后回京】

行李一肩强自挑,日光如水水如刀。

请看天上九头鸟,化作田间三脚猫。

此后定难窗再铁,何时重以鹊为桥。

携将冰雪回京去,老了十年为探牢。

【清厕同枚子二首】

(一)

君自舀来仆自挑,燕昭台下雨潇潇。

高低深浅两双手,香臭稠稀一把瓢。

白雪阳春同掩鼻,苍蝇盛夏共弯腰。

澄清天下吾曹事,污秽成坑便肯饶。

(二)

何处肥源未共求,风来同冷汗同流。

天涯二老连三月,茅厕千锹遣百愁。

手散黄金成粪土,天将大任予曹刘。

笑他遗臭桓司马,不解红旗是上游。

【拾穗同祖光】

不用镰锄铲镬锹,无须掘割捆抬挑。

一丘田有几遗穗,五合米需千折腰。

俯仰雍容君逸少,屈伸艰拙仆曹交。

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见身边又一条。

【夜战】

你一镬头我一锹,熊熊篝火照天烧。

朔风自冷人方热,河底渐低岸更高。

千古荒原多隐沼,一干神禹战通宵。

缩将冬夜成俄顷,鬓发须眉雪欲飘。

【又作】

三山五岳英雄聚,雪地冰天昼夜忙。

无数红旗飘四外,一堆篝火照中央。

田横五百乒乓队,孙武三千纺织娘。

到了沙场齐呐喊,大刀阔斧短长枪。

【24、草宿同党沛家】

成百英雄方夜战,一双老小稍清闲。

眠于软软茅堆里,暖过熊熊篝火边。

高士何需刘秀榻,东风不揭少陵椽。

清晨哨响犹贪睡,伸出头来雪满山。

责编:谭思敏

来源: 文史砍柴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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