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生活周刊 2016-12-04 13:42:12
物候志丨红豆生南国
文丨曹萍波
晚上,跟同事去吃日料,买单时才留意,店里放的是王菲的《红豆》,不经意撇眼,见前台便笺上还印着小野小町的诗,“花色渐褪尽,此身徒然过俗世,长雨下不停。”短而情长的句子,干净,节制,像寒冬雪夜插在旧铜瓶里的腊梅,疏枝上有几点花苞。寒夜,有些若即若离的感伤突然浮上心头,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等到走出很远,王菲细软的声线,仍然在空气里飘着,“还没好好地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特别像即将要冻僵的人在雨夜里的喃喃自语。
回到家,直奔书房,但今天不是要写吃的红豆,那个叫“赤豆”或“赤小豆”更恰切。两位“赤豆君”都列于豇豆属,跟绿豆的植株外观相似,开黄花。说起来,豆科听上去虽然亲切,但也不都是软糯温香的主。小时候,学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边有一句,“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就会很好奇,皂荚树是什么样子的呢,后来到绍兴,亲眼见到了大先生笔下的皂荚,树干上长着长长的尖刺,悬挂着的豆荚看似友善,实则含剧毒,就觉得某些植物,简直是东方不败的绣花针,取人性命于无形,能令你口吐白沫时,嘴角还含着笑。
话说个人从读书年代至今,一直很专一,最喜欢的诗人是王维。这个被后世尊为“诗佛”的男人,在活着时,就已经到达了一个秘而不宣的层次,是人与佛的双重结合,他的每一首诗,无不像一幅幅来自更高远文明的画,在浊浪滔滔的现世里,是山涧的清风,是空谷的幽兰,又是怅惘的川流,哪怕历经千年的迷雾风霜,依旧还是人类文字史上,那一抹娴静又美好的光。
而在他的一众诗句里,极喜那首“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整首诗,无一字一词生僻,却一字一词不可移易,这才是明了心见了性的文字。
自古,关于王维写的“红豆”究竟是哪种植物的果实,一直是争论不休的话题。总的来说,有三种植物呼声最高,一是相思子属的鸡母珠,占得先机,学名就是“相思子”。近些年它很容易被混淆,去过泰国的人应该知道,他们街头常见一种“相思豆”,但那其实是包芽树的种子。而真正的“相思子”鸡母珠,红黑界限分明,有剧毒,毒性成分是相思子毒蛋白,一种和蓖麻毒蛋白类似的双链核糖体失活蛋白。早几年看一则新闻,说是有位从埃塞俄比亚回国的旅客,在广州白云机场被人拦下,行李箱打开时,发现了一些艳丽异常的植物种子,该旅客称,是他在境外一树上采摘的,觉得好看就带回国了,但他并不知道,那就是鸡母珠,是民间号称世界毒性排名前五的种子。只不过,误吃下一颗完整的相思子,其实并不容易中毒,因为其坚硬的种皮可以抵挡消化。
除了鸡母珠,还有一种是红豆属的花榈木,红豆属听上去软弱,但是偏偏产名贵乔木,木质坚硬,纹理漂亮,花榈木之类的,现在可能已经多数供于绿化,但是大材来源依旧可疑,尤其是大件的花梨木家具,基本来自野外盗伐。这个属的种子颜色都是深浅不一的红,也常会被制作成耳坠、手链等饰物,但均有毒,佩戴需谨慎。
这最后一种,即豆科海红豆属海红豆,个人偏向于这个答案,因为海红豆是全红心形,虽然也有剧毒,可是这种毒性,似乎也为它增添了某种靡靡的艳丽。而关于海红豆为什么是心形,还有个很美的传说,古时候,有个人要去驻守边关,他的妻子就在一棵树下日夜守望。多年过去,忧思泪水淌干,眼里都流出了血,血滴化成红豆,红豆再生根发芽,长成大树,于是年年岁岁,都结满一树状如红心的相思豆。
有一年秋天,曾到湘南一国家森林公园,采访过一位护林员,那是湘南地区的天然氧吧,秋天的阳光把人的面孔都映照成古铜色,深山老林里,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珍罕树种,海红豆树相比而言不算名贵,但是它特别,又生得繁茂,尤其是一粒一粒的海红豆落在林荫道上,沾着星星点点的光斑,好看极了,到处可见捡拾的游人。
其实也只是很浅略地跟那个护林员聊了聊他的生活,不过好奇,是什么样的心境,能够数十年如一日地守在那山里。后来知晓他的故事,他跟前妻是大专同学,结婚七年之后,两个人就离婚了,因为他的这份工作,工资低又不自由,婚后,他和在广州打工的妻子一年到头也见不上几次面。这些年,他们无数次想要个孩子,也总是不能如愿。
“两个人之间也没有牵挂,要离那就离呗。”
他着重地跟我描述了他们去民政局扯离婚证的那天,在大巴上,他回想跟妻子那些年的点点滴滴,突然觉得不舍,但一路上他们谁也没有开腔搭话。大巴呼啸着穿过某个不知名的隧道时,他下意识地斜睨了她一眼,发现她正漠然地望着窗外,他不知道她已经盯了多久,似乎窗外每一棵树甚至每一粒尘埃,都沾着浮华金粉,她恨不能把它们吃进身体里。
当时,有那么一刻,他突然有点厌倦她的这种“用力”。用力地削掉乡村的烙印,用力地改变自己,用力地跟他离婚,再用力地挤进大城市。
说这些的时候,他大概是想尽可能地让自己显得平静又大度,但回来看素材时,我仍然在镜头里看到了他脸上那一抹忽闪而过的痛苦。有那么一刻,觉得他的爱情,就像那一树海红豆,孤独、凄美、入骨入毒。而离婚这个结局,最大的残酷莫过于,两个人分开了,却各自还存留着,相爱时的记忆,于是一生都只好抱着余情未了。
后来,每每回想起那位护林员,还是觉得他了不起,相比起婚姻,他对自己事业更加隆重而专注,这种对于专业的执迷,其实很优雅。一个人热爱自己的事业胜过一切,有时候并不是一件顽固和功利的事,或许也是用独特的姿态,寻找一种把生命力释放到巅峰的方式。
记得采访结束后,在他的劝说下,也捡了很多海红豆,回家用玻璃罐子装着,煞是好看。其实单纯科普的话,海红豆负载不起那么多人世的离合悲欢,从生物学的角度,它不过是海红豆树招引小鸟前来的诱饵,海红豆树因为树形高大,一到秋天就挂满豆荚,一点点亮丽的鲜红若隐若现地藏在树冠中央,好奇的小鸟于是慕名前来啄食,也就将不容易被消化的海红豆种子带向了远方。在植物界,有同样手段的,还有樱桃、沙棘和枸杞等,只不过它们比海红豆更实诚,是以真正的果皮当作了诱饵。
这听起来似乎是一个又仓促又不浪漫的解释,但试想一下,如果没有王维,不写出“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样的句子,那么“红豆“这样一个词,如何能够美得无与伦比?像月光中飘着的线,一头没拽住就会飘下去了。所以,要感谢这个世界的诗人们,是他们,帮人类把形而上的虚无变成了美学。他们,是藏在百宝箱里的红宝石,是水晶瓶里的玫瑰油,是漆雕笼里的鹦鹉,是红楼里的通灵宝玉,可以直抵万物的核心。
责编:李婷婷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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