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头发和眼神 ——谢宗玉印象

  湖南教育   2018-03-07 09:50:12

文/陈敏华

这是一张有些发黄的老照片:

一条宽阔的水域潺湲而去,两岸草木葳蕤,年轻的谢宗玉,顶一头茂盛的头发,蹲在河边,满目忧伤地望着远方。

照片是刚上大学那会儿拍的,那时的谢宗玉还是个青涩的大男孩。看照片时,已经是十余年后的二十一世纪,彼时的他已是名动散文界。

时光流逝,人世变幻,但谢宗玉的头发和眼神却未见改变。

我们不免笑话他文学青年的忧郁造型。谢宗玉也不分辩,只低下头去,嘿嘿闷笑两声,又用手压了压头发,仿佛对于它的峥嵘个性心怀歉疚似的。

后来,看谢宗玉的作品,他的散文,他的小说,我奇怪地对他的头发和眼神有了新的认知。

我疑心,谢宗玉的头发和眼神都是他之为他的标签,是他的文字另一种形式的呈现。他眼神满含忧郁,仿佛有一股子悲悯从心底直愣愣地长出来,气质如其散文;他的头发根根竖立,一付绝不与俗世握手言和的样子,表情同其小说。

谢宗玉的散文总是弥散着忧伤的气息。自然界的万物到了他笔下,都成了有生命、有灵性、有情愫的存在。它们连接着大地的呼吸,融入了村庄的味道,哪怕一草一木一面墙,它们的灵魂也是软绵绵,故事也是湿漉漉。但他从不撕开伤口痛心裂肺地嚎叫,总是缓缓诉说这淡如轻雨的忧愁。即使写快乐的事与物,也如初冬的阳光,不强烈,不持久,在它懒懒的身影背后,还躲着一朵弱雨做的轻云。但这忧伤却是晴朗的,轻盈的,明澈的,让你沉醉,而不让你陷入:

“写下豆娘这两个字,我的心就温柔地一颤”,那豆娘“瘦削的身子,薄薄的羽翼,温和的性情,怎么看,都有弱质女子的影子”。 (《豆娘》)

写瑶村人端阳依古老习俗,找各种植物煮水,喝了百病不侵,“揭开锅盖,升腾的水雾和浓浓的药香扑面而来。扑面而来的水雾和药香把村人的眼睛弄得涩涩的,端阳节就在村人懵懵懂懂想要流泪的时候来临了”。(《七叶樟》)

我总觉得,谢宗玉的忧郁气质源自他对死亡的重重思考,和对自己,甚至家族生命力的敏感和悲观。他说,“我们家族大概就属落叶乔木。个体的生命在家族的树杆上都不会呆很长时间。”(《家族的隐痛》)死亡带来痛苦,却归于澄澈和空明:“死是对有过的生的追寻,就像是去参加邻村的一场喜宴,拍拍衣襟上尘世的灰土,欣然抬脚上路了。”有了这份坦然和淡然,谢宗玉的文章才能哀而不伤,也所以,他笔下的万物才有了自己独特的生命气息。

就这样,谢宗玉用文字建构了一个地理版图上并不存在的“瑶村”。其实,每个远离乡土在都市打拼的异乡人心中都有这样的一个“瑶村”,当谢宗玉用沾着泥土沾着雨露的笔写下瑶村万物时,当大家在瑶村的“西墙”“”里喟叹流连时,“瑶村”就已经不是谢宗玉独有,他已然成为一群人的精神版图。

与散文的阴柔完全不同的是,谢宗玉的小说有着利剑的阳刚。谢宗玉觉得自己的小说应当是“人类人性的防火墙”,应该让它担当“对世界发问的责任”。从最初的《天地贼心》,到《蝶变》,到《末日解剖》,到最近的《黑色往事》,无论写社会底层的黑暗生活,还是写主人公的成长经历,谢宗玉无不剑指幽暗的人性,似乎要蓄意刺破现实荒谬的外衣,人性虚假的外壳,“使得人性不背简化为一个空洞的词语或幻影”。他的追问看起来“杀气腾腾”,其实它并不是长矛,它只是他的铠甲,或者说盾牌。就像一道荆棘遍布的篱笆,目的不在于刺人,而是为保护自己的花园。

印象最深的长篇为《末日解剖》。它最初发表在2009年第三期的《芳草》上,当时篇名为《伤害》。此文一出,即引起了强烈反响,学界的小说评论家未知进行了一场颇为广泛颇有影响的研讨。有人评论:“他的写作,或许不能给现代人疾病丛生的生存提供拯救的力量,但他至少让我们看到了存在的疾病本身,看到了现代人的精神伤口,这何尝不是一种文学的力量?”

可以说,谢宗玉的散文是“出世”的,而其小说却积极“入世”。两种迥然不同的人生态度,不仅存于谢宗玉的文字中,也像硬币的两面存于谢宗玉的生活。

早些年,人们纷纷追逐“美好的物质生活”时,谢宗玉却不买手机,不买小车,一个斑驳的摩托载着他的关节炎满城风雨地跑。做警察的他一次次地放弃上升的机会,肩头的花和杠年年岁岁总相似。他有时会望着远逝的风,似喃喃自语,又似对你说:我真想做这一阵风,逃离城市,回到乡村。

目光忧伤而迷离。

也许,瑶村是谢宗玉精神的寄居地,才是他心灵的故乡。他属于乡村,属于乡村的纯净,属于那里的花草虫鸟,属于那里的淳朴憨厚。我甚至觉着,他就是故乡西墙的一株绿色植物,用美丽的青花瓷盆装好,摆放在都市的窗台。

可最终,谢宗玉还是配上了手机,开上了他的标致307,每天匆忙地穿梭通往家、通往单位、通往儿子学校的路中。

某个黄昏,他的307被堵在接儿子的途中。有电话打来。是杂志社约他写散文。

车流开始缓缓移行。每辆车都拼命往前挤,路的两旁,高楼林立,争相霸占天空的地盘。夕阳,在很远处,那片低垂的辽阔天空,孤独地站立。

他顿了顿,说:对不起,我不写散文了。

再见谢宗玉时,他的头发依旧丰茂,只是变成了寸长的平头。他说,这样更容易洗。照片上的眼神不见了。许是埋深了吧。

(此文刊发于《湖南教育》2010年9月中旬刊) 谢宗玉为湘潭大学中文系92级校友,现为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散文作家。

责编:肖畅

来源:湖南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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