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屑飞溅的记忆——相侍著名金石书画家李立问艺记

  口述湖南美术史   2018-06-09 08:26:51

石屑飞溅的记忆

——相侍著名金石书画家李立问艺记

文/虢筱非

往事如烟。有时,往事并不如烟。

大恩当谢。有时,大恩却非一个“谢”字可了,唯有一生铭记。

二十岁前后,精力旺,人勤快,刻印多。也经常有机会看李老师刻印,听李老师讲齐白石刻印轶事。

有天晚上,在李老师家。老师一时兴起,招呼我进卧室,打开录相机,让我看了一段录相。

1985年,他去香港举办金石书画展。西园北里小巷,送行的众多街邻弄来一台旧式桑塔拉小轿车,燃放一挂长长的鞭炮,李老师着中山装,戴青呢帽,从小巷走出,登车出发。好一幅淳朴的市井街坊图!

▲ 1963年,李立先生夫妇与他们的四个儿女。

▲ 1985年,香港政府大会堂举办金石书画展

看完录相,李老师说,写画刻几十年,这是他的第一次个人展。你年轻,要能沉住气,要把基本功做扎实。牌子打出去,就要能竖起来。

李老师说,齐白石“廿七年华始有师”,“师”即胡沁园。齐白石27岁才在胡家学画,放下木匠工具,开始“以画养家”的画师生涯。李老师的姻表舅胡文效(龙龚, 1919—1972) ,即胡沁园之孙,与齐白石三子齐良琨解放后同在东北博物馆工作。解放初,胡文效欲拜齐白石为师,老人守旧,对他说:“我拜你爷爷为师时是磕了头的,你给我磕个头吧。” 他是一位画家,也是较早研究齐白石生平及艺术的学者。

李老师从小喜爱写画刻印,17岁时将刻印拓成一册,题名《石庵印章》,姻表舅胡文效见了,欣然作序:“石庵之天赋特异,重之以学,其将继李云根、齐白石诸先生而以艺鸣于时乎”。并鼓励他寄给在北京已获大名的齐白石。白石老人回信:“刀法足与余乱真,予叹之”,并谆谆相告:“始先必学古人或近代时贤,大入其室,然后必须自造门户,另具自家派别。”还要他将仿刻的 “古潭州人”一印寄去。

李老师就读华中美术学校时,还写信向白石老人请教,老人每信必复,甚至“临发此函时,画一虾寄其意”。限于当时的交通和经济条件,一直没有机会去北京当面聆教,直到1955年,才上京面见恩师。

▲ 白石老人给李立的亲笔信

▲ 李立与白石老人在一起。(齐良迟 摄)

齐白石的印章属于写意派,纵横如意,一任自然。不知者以为老人刻的草率,不够精致,是功夫不精到。李老师说,白石老人刻印是从浙派丁、黄入手,中年学赵之谦,早中期的印刻得很工整。他自具面貌的印章,篆法来自三公山碑,弃圆篆为方体;刀法受赵之谦“丁文蔚”一印启发,取法天发神谶碑。这样刻出的笔画,入刀处尖,收刀处粗阔;向刀一面呈现出崩裂齿状,背刀一面则光溜齐整。

我将李老师刻的印与齐白石印谱进行对照,白石老人衰年变法,自开新局;李老师有继承,有发展。结篆上更严谨,择篆视野更广(上溯甲骨文、金文,旁及秦砖汉瓦);用刀削石如泥,更加凌厉。

李老师经常说,艺术的动力源于创造。学前人,要继承,还要有发展。他在学习齐白石印艺的基础上,还从汉代急就章中汲取营养。

▲1987年捐建李立学校(株洲县唐市乡楼厦村)。

汉初,与匈奴作战,军情紧急,军职急于任命,颁发的印信往往仓促凿成,称“急就章”。此法刻印,因急就而少雕琢,刀法有力,文字错落,为后世仿效。

1989年,李老师调整至湖南轻专任教授。校刊《轻专学报》彩页选印了李老师的书、画、印作品各几幅。李老师赠我一本,上面那七方印章,我临摹了一遍。

1990年,李老师应台北市画学研究会邀请,筹备赴台个人展。以文天祥《正气歌》为内容,连续两个月时间,日夜赶刻。几十方印刻就,拓成四条屏,并汇编成《文天祥正气歌印谱》。

▲ 1990年,台北、新店、苗粟、嘉义四市巡展。

《正气歌》是五言长诗,每句都是五个字,把全诗刻成一方方印章,没有长短句那么好入印,难克雷同之弊。大篆小篆,圆篆方篆;单句两句,界栏破边;单刀双刀,冲切并用。李老师可说是调动了全部篆刻语言和手段。同时,选择齐白石论印文句刻在印侧制作边款,读来别具雅趣。边款字小仅几毫米,却刻得一丝不苟,笔画用刀到位。

好几回,我去李老师家看刻印。有人说,欣赏鸡蛋个大,还要看到鸡蛋是怎么产下来的。后来,李老师把《文天祥正气歌印谱》签名赠我。每当翻看这本印谱,我倍感亲切,因为,我有幸看到这些印是怎么刻制出来的。更能体味出此中艰辛,此中智慧。

《正气歌》组印,印章和边款都刻得相当精彩!有一次,老人家全神贯注地在刻制,我在旁看呆了。当时冒出一句话:“这些印章,体现着老师篆刻水平的高度,也堆砌出当代篆刻艺术的一座高峰。”这话虽有恭维意味,也不失客观性。

刚参加工作的几年,每逢过年放长假,我就去湘西及渝、黔、鄂交界地区写生。刻印重点临摹赵之谦工整的细朱文和满白文,李老师不仅教我刻印,还指导画画。

我特别喜欢画鸡,为了捕捉鸡的各种动态,买了个小本子和半截铅笔,放在口袋里随时可掏出来画上几笔。速写画满了好几本,又试着用彩墨画到宣纸上。并从中选出几幅自认画得最好的,拿去李老师家。

李老师一张张看得很仔细,还提笔蘸墨,给这幅题字,为那幅补画石块,忙了整半天。一边还告诉我,画鸡,造型还可夸张点,用笔要更概括点……为了让我更好地掌握用墨用色,李老师陆续画了几幅极具金石味的梅花、映山红送我。

李老师的画案上,还摊着一叠聋哑人邓良益的画。邓良益是益阳人,李老师怜其身残志学,收为学生,正在推敲词句,帮他的画一张张题上字,准备办一个展览。

看着,我也恨不得把全部画作抱来,请老师一一题字。但终不忍烦劳,话说到嘴边又咽下了。

那几年,也是李老师最忙的时候。他从台湾举办展览回来后,接着又于1993年,再次赴日本,先后在滋贺、东京、京都三地举办书画展览。1994年在曼谷举办了“李立金石书画预展”。

1995年,《三湘都市报》创刊,我参加武汉大学新闻系插班生学习毕业,怀着一份对新闻事业的热爱,走进了湖南日报大院。

都市报创刊之初,人手少,任务重。我负责国际国内时事稿件编辑,作息时间相对稳定。报社距李老师家近,抬腿走去,十分钟就到了。

这拨人还没走,那拨人又来了,李老师家简直就是一个艺术沙友。去他家的人,不论身份地位,都热情相待,让人感觉如沐春风。老人家常备有吃食,客人来了,总要递到人家手中,还连连说:“别讲客气,多吃点!多吃点!”

李老师刻印,要待客走人寐,一般都在午夜时分。我便选择在晚上十一点钟左右走过去,凌晨一两点才离开。

二楼大画室,里面有一个小间,小间临窗放着一张书桌。灯光下,满头白发的李老师倚桌刻印,我坐在桌对面,屏息观看。夜深人静,刻刀入石,石屑溅落,发出清脆的“嘎嘎”声。不时,远处马路上传来几声车辆驶过声,仿若交相呼答。

春雨润物,悄然无声。好多个夜晚,我就这样陪着,看着,默揣着李老师那独到的一刀一刻。

老人家精力充沛,看他刻完,我欲告辞时,他喜欢说“还坐一会!还坐一会!”然后,兴致盎然地聊往事,聊艺术。有次,打开柜子,拿出一个纸包裹,打开重重包裹着的废报纸,里面是一大叠齐白石印稿。白石老人生活节俭,平时收阅信件时,将信封裁开,用来作钤印稿纸。刻印时,大胆驱刀;刻完后,小心收拾。“收拾”,即拓上印泥,钤盖在纸上审视,再动刀略作修改,如此反复,直到满意为止,以致每一方印都连续钤盖了好几次。于是,这包钤盖在旧信封纸上的印稿,忠实地记录下了艺术大师刻印定稿全过程,弥足珍贵。

▲李立与夫人谢晓茵在长沙湘江风光带。

李老师告诉我,他与齐白石五子齐良巳交往深厚,这包印稿就是齐良巳送给他的,还赠了一本《明拓天发神谶碑》。我接过碑拓细瞧,浓墨精拓,笔画清晰,虽历经数百年,保存完好无损。李老师说,齐良巳生前曾任北京东方画研究社副社长,随父习画,齐白石点评其子说过:“五子良巳......平日看我作画,我指点笔法,也能专心领会,仿我的作品人家都说可以乱真。”

李老师特别推崇齐白石三子齐良琨的画。说齐良琨从小随父学画,十八岁被白石老人送到陈半丁门下,擅画工笔昆虫,惜不永年,英年早逝。

李老师与齐白石四子齐良迟,没大没小开玩笑时,我说他们的关系“乱套了”。齐良迟比李立大四岁,李老师按辈份称其“四叔”;可齐良迟赠画时却自称为“弟”。当然,这是文人传统的谦称,不一定囿于辈份和年龄,不能较真的。

齐良迟老先生几次从北京回湘潭,途经长沙时,或约谈,或造访李老师家。曾为李老师画了幅《菊蟹酒坛图》,用笔老辣纷披,敷色鲜艳古拙。李老师悬挂在画室,来访者无不观赏称羡。

陪老人家聊天谈艺,是一件十分愉快的事。欣赏齐白石印艺,李老师提醒我多注重其气势。他说,齐白石印艺刀法个性鲜明,很多人把着眼点往往放在其刀法上,如单从刀法上学齐印,仅得其形式,恐怕一辈子也进不去,出不来。学齐印,难就难在得其气势。齐印纵横往来,大气磅礴,这气势是由篆法、章法、刀法共同塑造出来的,甚至是由印外功夫铸就的。

▲神州第一陵巨印,现存湖南省炎帝陵。

篆刻不是“雕虫小技”,更不是别人眼里的“刻图章,做手艺”。准确地说,它是一门艺术,是一门学问。齐白石自评其艺为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有人以为这是白石老人的矫情之语。其实,是老人觉得印比画更风雅,更能体现学养。

李老师热爱齐白石艺术,学习齐白石艺术。几十年来,坚持搜集齐白石印章、画稿、木雕等物,让我也亲眼看到不少齐白石艺术实物。原来,齐白石早年当木匠、当画匠时的作品,散落在湖南民间较多。有的人见这东西有人出钱收购,便从乡间弄来卖给李老师。他以个人之力,对保护齐白石早期作品,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李老师有一方闲章:“老眼无花”。2012年寒冬,复旦大学邓安庆教授来长沙。晚上我陪他去拜访李老师。老人家搬出珍藏多年的齐家赠物《明拓天发神谶碑》、齐白石早年刻字的砚台等物,一一给我们观赏。

▲著名书画家钟增亚先生速写。

▲李立教授执教单位长沙理工大学设计艺术学院教学楼前雕塑。

还拿出一块没刻完的印石,一会儿就刻出上百个字的边款。看着年近九旬的老人家在灯下刻出密密麻麻、大小仅几毫米的字来,邓教授十分惊叹。李老师见我们两人都戴着眼镜,慈祥地说,你们要注意保护好眼睛,老来视力不好,什么事都会做不了。

后来,我再去时,李老师拿出一张拓片给大家看。原物为一件装米的木桶,四周刻满着文天祥正气歌,落款为光绪十八年壬辰,胡沁园书,齐白石刻。书法行楷,雕刻精致。一百二十年过去,可想象出当年乡绅生活是何等讲究!前辈为艺是何等认真!聊天中,李老师不失时机相诲:一艺之成,殊非不易。从这东西可以看得出,齐白石年轻时是下了多大的苦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师门卅载,艺术梦想,实录整理成文字。这些文字,是一段师生情谊的铭记,是一段人生岁月的镌记。

节选自《石屑飞溅的记忆——相侍著名金石书画家李立问艺记》,本文曾发表于《湖南文学、文学界》2013年06月号中旬刊。

责编:李婷婷

来源:口述湖南美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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