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国饭店“邪不压正”,湖南督军张敬尧遇刺

  潇湘晨报   2018-07-21 07:14:11

电影《邪不压正》海报,刺杀故事发生在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



张敬尧。





六国饭店。



1933年5月10日,湖南《大公版》2版刊登张敬尧遇刺的报道。

电影《邪不压正》上映,刷爆了朋友圈。前门正阳城门楼子、朝阳门、老城墙、灰砖青瓦的胡同……飞扬的姜文呈现了一个北平城,北京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是电影中的重要场景,在电影中,李天然(彭于晏饰)假扮六国饭店服务生,意欲找勾结日本特务杀害师父全家的师兄朱潜龙(廖凡饰)复仇。朱潜龙醉心酒局中,这种酒局在六国饭店并不少见。六国饭店处于使馆区,灯红酒绿,名流云集,也是民国时期军政要人的聚集地,失意政客的避难所,是名利场,也是各方角力的战场。摇曳的灯光之下,是刀光剑影。

1933年,原湖南省督军兼省长张敬尧在六国饭店遇袭,一时成为奇案,复兴社、风尘女子、刺客……足以改编成一部精彩的谍战片。不过,在剥去历史的演绎之后,这次刺杀更多的是偶然和巧合,甚至连刺杀的策划组织者陈恭澍,在多年后的回忆中感慨,这次刺杀“果然应验了天网恢恢这句老话”(陈恭澍《无名英雄》)。

撰文/本报记者唐兵兵实习生朱鑫洁

“张毒不除,湖南无望”

对于张敬尧,湖南人是记忆深刻的。

1918年3月至1920年6月,皖系军阀张敬尧主政湖南,任湖南省督军兼省长。在湘的两年时间,是张个人的高光时刻,却是湖南的灾难。

在湘期间,张敬尧政府大肆敛财、敲诈勒索、扰乱金融,治安一片混乱。湖南人给张敬尧四兄弟编了首顺口溜:“堂堂乎张,尧舜禹汤;一二三四,虎豹豺狼;张毒不除,湖南无望。”1919年,湖南掀起了声势浩大的“驱张运动”,青年毛泽东以新民学会会员为骨干,发动全省学生罢课、教师罢教、工人罢工、商人罢市,组建代表团前往北京等地揭露张的在湘罪行,“驱张运动”蔓延到全国各地,1920年6月,张敬尧被湘军驱逐出湖南,先后投奔吴佩孚、张宗昌、张作霖,却颇不得志。

1933年,日本占领热河,窥视华北。日本人招揽残余军阀、失意政客,企图再扶持一个傀儡政府,张敬尧就成了他们的目标,而张敬尧,似乎也看到了东山再起的希望。张敬尧携带大量财富,进入北平,集合旧部,意图暴动。

国民政府得到情报,决定刺杀张敬尧。接到刺杀任务的是复兴社北平站和天津站。一群黄埔军校的年轻人,在进行了6个月的短期特工培训后前往各地成立情报站,主要以搜集情报为主,最多打入叛乱组织,策动叛乱分子“迷途知返”,说白了,主要是嘴上功夫。刺杀,对于北平站来说,是一大挑战。

据当时的北平站站长陈恭澍回忆,接到任务的当天晚上,他和白世维,正在接受天津站站长王天木的“教导”——逛窑子,王天木认为,做特务工作,必须是通才,要见闻广博,常识丰富,所以,逛窑子也是特务工作的必修科目。当天,他们正在八大胡同的韩家潭“莳花馆”打茶围。

嬉笑之际,王天木的司机老肖匆匆找来,告诉王天木,复兴社特务处副处长到处找他们,在胡同口等待。陈恭澍和王天木来不及掏钱开盘子,就匆匆往外赶,正好碰到赶来的郑介民。在“莳花馆”,郑介民给他们下达了刺杀张敬尧的任务。不过,情报并不十分详细,只知道张敬尧入住了东交民巷,意图叛乱,而给北平站和天津站的时间只有七天。

有“为国家除祸害,为团体争光荣……可以稳住华北局势”的激励,几个年轻人不免热血沸腾起来,冷静之后,却也不免茫然失措。北平站、天津站都处在初创阶段,着力于情报搜集,缺乏刺杀经验,而且也没有专门的行动人员。当时的北平站,只有一支枪、一辆车,枪是当年陈恭澍离开南京时,复兴社特务处处长戴笠送给他的;一辆1931年的别克汽车,是戴笠代别人购买暂时交由陈恭澍保管,甚至戴笠在离开时还一再提醒陈恭澍,不要随意开动车辆。

尽管客观条件不够齐备,刺杀计划还是开始了。

经验相对丰富的王天木,决定当天晚上入住六国饭店,打探消息。为了掩人耳目,还带上了“莳花馆”的一位叫飞龙的姑娘,以日本一家公司的名义在饭店二楼开了一间房,这个风尘女子的加入,为这个血腥的刺杀故事增添了些许浪漫的情调。

24岁的白世维主动请缨刺杀张敬尧,白世维是黄埔军校第七期毕业生,先后任国民党抚宁县党务宣传员兼临榆、抚宁民团教练官,后又做过东北义勇军第二十七支队司令,据说精通武术,枪法了得。接下来的几天里,白世维装作王天木的随从进出六国饭店,偶尔找饭店茶房聊天,希望能打探出有用的消息。

偶然碰到的裁缝,提供了关键信息

王天木和白世维入住六国饭店,三天时间,除了王天木看到一个疑似张敬尧副官的背影,勘查了饭店周围的逃离线路外,几乎毫无进展。

转折发生在第四天,王天木在六国饭店意外碰到应元泰西服店的应掌柜夹着一个蓝布小包袱进入饭店,王天木跟应掌柜打招呼,问他来干嘛。应掌柜用手在下巴比划,说“他做了两套衣服,叫我今天来试样子,这个时候大概起来了吧?”在饭店,王天木没有过多打问,跟白世维出了门。找到陈恭澍,兴奋地告诉他,做西服的很可能就是张敬尧。王天木见过张敬尧,留着两撇小胡子,下巴底下还有一撮长毛是他的特点。

三人一起赶到东四牌楼南大街,想要以做西服的名义,找应掌柜进一步打探消息。还没等他们开口,应掌柜就给了他们非常重要的消息,应掌柜说:“这两天我得赶工,你们几位如果想添衣服,恐怕要等些日子了。我要先把张督办的这两套赶出来。”从应掌柜处,他们得到了非常重要的消息,张敬尧就住在饭店的三楼,一连三间,除了张敬尧,还有副官和参谋长,张敬尧住在中间一间。而且,张敬尧过两天可能就要离开北平,前往天津。虽然意外获得了准确的信息,有至少两人护卫的张敬尧,直接冲上三楼刺杀,首先要穿过一段十多米的甬道,即使能够快速找到张敬尧,刺杀成功,也难以全身而退。对于只有一支枪的行动组来说,张敬尧近在咫尺,依旧难以接近。

行动组认为人手和火力都远远不够,王天木便让妻子前往天津去请一个侯姓江湖人士助阵,据说那位侯姓江湖人士武艺高强,曾经是个顶尖的杀手,在积累了一定的财富之后,不愿意涉险,退隐江湖了。王天木的打算是,如果请不来杀手,至少能够从他那里借来一把枪。

关于刺杀,王天木制定了两套相对可行、或者说想象中的方案,上策是他以拜会张的参谋长的名义,到应掌柜所说的张敬尧房间敲门,如果是参谋长开门,则叙旧情以完成复查工作;如果是张敬尧开门,则出来后让白世维冲入房间刺杀张敬尧。而下策,是跟随送西服的应掌柜,在张敬尧试西服的时候完成刺杀。

5月6日,对于王天木、陈恭澍、白世维他们来说,是紧张而又有些悲壮的一天。他们对于侯姓江湖人士的加入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北平站的陈恭澍、戚南谱、杨英都做好了加入行动,助白世维完成刺杀任务的准备。在无处借枪的情况下,年轻的戚南谱甚至慷慨激昂地说:“借不到枪,买一把刀子,不是一样的管用?”其悲壮,比大义凛然的慷慨陈词更让人动容。

暴风雨即将来临,这群年轻的特工们,抱着必死的信念等待着。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这场暴风雨会以另外一种形式来临,他们的担心没有成为现实,详尽的计划也没有派上用场,以一种偶然的方式,顺利完成了刺杀张敬尧的计划,成就了孤胆英雄白世维,也让这群年轻的特工们留名青史。

偶然相遇,刺杀到逃离,不到五分钟

5月7日上午,行动组在王天木家商定了具体行动计划,就散去了。王天木和白世维回到六国饭店,为可能前来的侯姓江湖人士在饭店开了一间房,房间在二楼。王天木和白世维在茶房的带领下,去看房间。在他们看来,房间的位置并不理想,在左右两条甬道的交会点上,离楼梯太远,并不利于刺杀行动。茶房把钥匙交给王天木后,连声道谢,就要离开。王天木莫名跟上茶房的脚步,往前走出十几步,王天木突然发现一间房开着半扇窗户,一人侧坐在床沿上,仰着头,对着窗子,手里摆弄着一个东西,长方脸、两撇小胡子,下巴有一撮长毛。他停下脚步,扭身一看,与那人打了个照面,确认了,小声知会白世维,就急匆匆下了楼,出了门叫了一辆黄包车离开了。白世维撩起夹袍,抽出枪,对着房内的人胸口开了三枪,那人应声而倒。提枪快步下楼,在楼梯口碰到吓蒙了的茶房,饭店大厅的客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个疾步离开的年轻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外面车子上等待的戚南谱甚至都没有听到枪响,在看到王天木不跟自己招呼就离开,知道出了事,就往饭店里去,刚好碰到出来的白世维,两人一起上了车,按照原本的计划路线,经过水关,沿着城墙,向西离去,一路上经过日本兵营、美国兵营,都没有追击和警戒,进入户部街,算是逃出了使馆区,从开枪到逃离,不到五分钟的时间。

白世维和戚南谱在王府井大街东安市场下了车,进入熙熙攘攘的人群,步行到了清华园,才给陈恭澍打了电话,兴奋、激动地说:“事情办完了,我和老戚在清华园楼上。”陈恭澍错愕之外,更多的是难掩的欣喜,到了清华园才得知了事情的经过。不过,他们依旧不能完全确定那人是否就是张敬尧,还有中枪后是否死亡的确切消息,戚南谱探听的只是,六国饭店有救护车了,很快离开。直到晚上,郑介民才从北平军分会处得到消息,“张敬尧已于下午三时,毙命于德国医院”。这个只有一支枪的北平站,在使馆区的六国饭店,完成了一次传奇的刺杀活动。

陈恭澍在后来的回忆录中,依旧掩饰不住对这次行动的骄傲,称这起暗杀“既没有牺牲,也没有延误,不曾连累人,也不曾辜负人,真是一件至善至美,全须全尾的佳构”,在他此后十年的特工生涯,指挥的两百多起暗杀活动中,是不曾有的。

刺杀张敬尧成功后,北平站成立了专门行动组,白世维任组长,暗杀,成了复兴社的一项重要任务。而这些年轻的特工们,也因此从搜集情报转向了血雨腥风的暗杀行动之中,在多年之后,说起他们,人们更多地想到杀手的冷血与残酷,却忘记了年轻的他们为国锄奸的热血,和执行任务拔枪时的紧张和恐惧。

半由天意半由人

5月8日,世界日报刊登了这起凶杀案,标题为“六国饭店凶杀案,情结复杂奇秘”,大意是,六国饭店一位叫作常石谷的商人,在5月7日正午十二时许,被一青年用手枪刺伤,但是被刺的常某,却否认自己遇袭,而坚称自己触电受伤。

5月10日,湖南《大公报》刊载“张敬尧遇刺,受伤甚重,前日身死”的报道,报道称一位署名张世衡的旅客携眷属入住六国饭店,5月7日,房内闯入一名青年,枪击张某,张某重伤,被送入德国医院,医治无效身亡。六国饭店凶杀案,很快成为媒体津津乐道的奇案,在媒体的捕风捉影的报道中,案情也逐渐清晰起来:张敬尧为了安全起见,于4月21日,化名入住六国饭店,在饭店深居简出,联合、收买旧部,直到遭遇了刺杀。根据新闻报道,张敬尧被枪击之后,依旧清醒,并不承认自己遭遇枪击,而是触电受伤,被救护车送往附近的德国医院后,于当天下午三点,伤重身亡。

不过,对于行动组而言,迷雾依旧难以拨开,本来住在三楼的张敬尧,为什么会出现在二楼?

陈恭澍根据后来的情报整理,才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张敬尧原本是在三楼开了三间房,连同参谋长、副官、马兵一共四人,而且在六国饭店的半个月时间里,张敬尧频繁与外界接触,偶有出入,而在四天的侦查中,行动组居然没有发现过张敬尧蛛丝马迹。

张敬尧有收藏的爱好,喜欢收藏小古董,又喜欢抽鸦片,每天睡得晚起得晚,按照陈恭澍的推测,张敬尧在二楼单独开了一个小房间,是为了有自己的一片小天地,方便抽大烟、玩文物。其实,冒险在二楼栖身,何尝不是张敬尧狡兔三窟的警惕呢,如果没有王天木的偶然发现,而是按照原计划行动,冲上三楼行刺,估计多半是要失败的吧?

在陈恭澍的晚年回忆录中,关于这个案件的描述,不止一次用到了“天意”之类的词汇,太多的偶然和巧合,让他经不住感慨“半由天意半由人”。据说,刺杀案的当时,孙传芳就在六国饭店内,甚至与张敬尧有过密切接触,在张案发生以后,逃之夭夭,不过,孙传芳依旧没有逃脱被刺杀的命运,1935年,被报父仇的女侠施剑翘刺杀身亡。

几天以后,张敬尧被杀的消息逐渐扩散开来,人们欢欣鼓舞,各地报纸为这次锄奸行动拍手叫好。唯一鸣冤的是张敬尧的女儿张寄霞,她登报为父申辩,说张敬尧已经潜心佛学,与人无争,因为收到恐吓信,才暂避六国饭店,却遭人暗杀。这种微弱的声音,很快就被淹没在讨伐汉奸的巨大声浪中了。

撰文/本报记者唐兵兵实习生朱鑫洁

责编:曾璇

来源:潇湘晨报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