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建筑是内向的，传统文化是隐喻的。建筑的空间营造、单体外形、细部特征都具有符号学的意义。湘南传统民居中丰富的装饰物，有着深刻的地域文化含义。穿行在那些古老的民居里，总有些具有隐喻意义的符号，忽然闪现在我们眼前，让我们沉思良久。

撰文/记者常立军

同样是装修房屋，古人和我们有什么不同?

建筑装饰是最具有符号意义的器物。先辈们对待装饰的态度，与如今有很大的不同。

买房之后的第二件大事就是装修，这是现代社会的普遍顺序。而在传统社会，这件事基本上是一次性完成的。盖房的同时，也就基本完成了装修。装修越是繁复精致，越能显示出房主的地位与财富的与众不同。

现在的装修工程，多从水电改造入手，然后做厨卫防水，瓦工、木工进场做隔断、橱柜等设施，经过刷墙、铺设木地板阶段，硬装大致才能完工。而传统民居中的装修，无需水电，墙体也多保留为清水墙或简单粉刷。他们的装修，多集中在建筑构件本身之上。但千万不要因此认为传统民居的装修会很简单，恰恰相反，它们在装饰性上可谓是做到了极致。

传统建筑中，复杂精美的装饰构件是地位和财富的象征。

在江华大圩镇宝镜村的何家大屋，我们仔细寻觅那些有纹饰的构件。作为当地大户的何家，建筑群规模号称“九井十八厅”。在装饰方面，他们同样显示出一种豪门大户的气派。

现代人的装修多为了自己居住环境的舒适美观，古人的装修，似乎是给外人看的。作为公共建筑的祠堂更是极尽繁饰。一栋祠堂的建造和装饰，凝聚了全族人几代的努力。更高级别的则是城里的文庙。在宁远，文庙的装饰等级在当地可以说是登峰造极。20根整体高5米的灰色大理石蟠龙舞凤石雕柱采用高浮雕镂空工艺，精美得无以复加，为全国古建筑中所仅有，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而它代表的，正是官方以儒学为尊的意识形态。

考察中，每座村里的祠堂都是必去的地方。祠堂不仅仅是公共空间，更是有着强烈意识形态象征的建筑。一座简陋的祠堂，会被人们认为是这个宗族衰败的象征。在宁远湾井镇的路亭村和久安背村，村中分别有云龙坊和翰林祠。它们都是当地的姓氏宗祠。云龙坊的如意斗拱和木雕在湘南地区的木作工艺中可以说是经典的代表作品。

同样，在私人住宅中，公共空间也是被装饰最多的地方。如建筑外立面、正厅的梁架、神龛、藻井，以及天井周边的隔扇、槛窗。当然，还有最重要的大门。普通人家的门，真的只是一个门而已。大户人家的门，则近乎一栋完整的建筑物，这一点在江华大石桥乡井头湾村蒋氏大屋的大门的式样上可见一斑。

传统民居的可装饰部分多得超乎我们想象。

云龙坊的壁画上，讲述的是穆桂英挂帅的故事。组图/记者常立军

它们多集中于门槛、门枕、门框、门罩、门楼、门簪、匾额、神龛、隔扇、窗棂、花窗、牖窗、绦环板、柱础、瓦当、骑门梁、月梁、额枋、穿插枋、雀替、撑拱、封火墙、山花、墀头、天花、藻井、屋脊……可以说基本涵盖了大部分的建筑构件。

看起来外观简单朴素的传统民居，内部的装饰却精致得让人惊叹：先辈们把石与木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湘南民居中的石雕装饰多为线雕和浅浮雕，木料则便于加工，因此常与各种雕刻技法相结合，在普通民居中装饰于梁架、隔扇门窗中，给人以轻灵生动的心理感受。湘南建筑木雕的表现手法和内容，与广东潮州、云贵等地的木雕相比，明显带有世俗化倾向而少了宗教意味，与以精致细腻见长的安徽、江浙一带的木雕相比，则显得大方率真。这也许正是湘南地域性格的一种体现。

刻着各种动物图案的乡土建筑，为何没有老虎的形象?

现代人多喜欢探索事物的本来面目，古人却对象征意义有着狂热的追求。即使是在偏远的乡野，这种狂热也并不因为地理的偏远而有所减弱。

久安背翰林祠，前厅檐下饰如意凤昂斗拱三层。

湘南传统民居中的纹饰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为了拍摄它们，摄影师的内存卡在一天内可以爆满。如此大量存在的纹饰，让我们迈入了一个极为广阔的符号世界。湘南民居中的装饰纹样题材主要分为两大类：主题性写实图案和抽象几何纹样。主题性图案分为珍禽瑞兽、植物瓜果、宝物古器和神话人物传说。抽象几何图案主要有简单几何纹、云纹、水纹、草纹、道家符号纹等。

为什么要在建筑中雕刻这些纹样?对于吉祥美好生活的追求并由此产生谐音与寓意是根本原因。这种对谐音的追求，超越了动物本身。譬如蝙蝠，在今天大多数人的眼中，它是一种丑陋到令人厌恶的动物。而在传统社会中，因为沾了一个“蝠”(谐音福字)便成了吉祥物。

对于瑞兽的崇拜一直以来就在民间盛行。

古人把麒麟当作仁兽，性情温顺，雄性称麒，雌性称麟。主太平、长寿，寓意祥瑞、安佑。古代亦流行麒麟送子的传说，麒麟为吉祥的象征，出没处必有祥瑞。除了龙、凤、麒麟这些神兽，湘南民居的装饰题材中还有相当一部分以现实动物为原型。兽禽类的如狮子、鹿、蝙蝠、大象、羊、鱼等。其中狮子为威武的瑞兽，象征平安和驱灾辟邪。鹿与“禄”字谐音，有加官进爵、升官发财、富贵福禄之意。

“象”通“祥”和“相”，寓意招福纳祥和力量神通。本次考察中，大象的形象却极少见，仅在江华东田镇水东村的门框旁见到一尊木雕象。且象鼻已残，险些被大家误认成野猪。

羊的谐音同为“祥”，寓意喜气洋洋，三阳开泰。我们在宁远冷水镇骆家村一处大宅的折角石上，就看到过雕刻了三只羊的浅浮雕，精美却又带着古朴的气息。这样的装饰物，即使是放到现在，也绝不会显得过气。

鱼的装饰在湘南民居中常见为鲤鱼和金鱼形式，鱼通“余”，且多籽繁殖能力强，隐喻多子多福、幸福美满和消灾灭火等。生育崇拜一直就是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内容。

狮子则多以高浮雕形式用于门墩石之上。但却没见到老虎。

装饰纹样里有如此多的动物，为什么却没有老虎?如果说是因为老虎太过凶恶，那狮子也是会吃人的猛兽，却到处可见。原因也许是：这里真的是有老虎啊……

龙、麒麟这些瑞兽，显然只是传说。羊、鹿、蝙蝠、大象都是些温顺的动物，狮子虽然也吃人，但中国并没有这种动物存在。只有老虎，是真实存在于湘南的凶猛兽类。这样令人闻风丧胆的动物，大概也没有人会喜欢把它雕刻在家中恐吓自己。于是大家总结出一个规律：吉祥符号里的动物或是不存在的，或是不吃人的，即使是吃人也吃不到我们本地人的那些动物。

由此可推测，传统符号中，对于吉祥意象的取向，其实是基于强烈现实因素的。

植物、神仙、抽象图案为何大量存在湘南民居的装饰中?

传统民居的装饰是一部博物百科书，植物也大量存在于装饰之中。植物装饰题材包含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天人合一思想。湘南民居装饰中的植物纹样以现实植物为原型，其中常见的植物纹样题材有牡丹、莲荷、梅花、菊花、兰花、竹、松树和石榴等。

莲花为佛教的象征图案，象征着圣洁、重生。

牡丹寓意花开富贵。莲花为佛教的象征图案，象征着圣洁、重生，同时国人对其有“莲生淤泥中，不与泥同调”之赞。梅花则被视为传春报喜的吉祥象征。梅花纹样常与喜鹊搭配，寓意“喜上眉梢”。菊花象征高雅纯洁、吉祥长寿。兰花有高洁之意，常喻为立道修德的君子。竹象征着谦虚、正直、有气节的君子之风。梅、兰、竹、菊被谓之“四君子”，隐喻君子纯洁高华的人格与品质。常见于湘南民居中的外立面装饰和门窗隔扇中。

道教中的八仙历来就为民间所崇拜，但却很少有人看到他们被以完全的形象呈现。装饰中，多用“暗八仙”来隐喻。暗八仙为神话人物八仙的法器，分别为葫芦、剑、扇、渔鼓、笛子、阴阳板、花篮和荷花。它们属于宝物古器类的装饰。

神话题材内含象征意义，寄托了人们对仙界人物和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崇敬，如麒麟送子、哪吒闹海、姜太公钓鱼、牛郎织女、福禄寿星等。

除了这些具象的图案，抽象也是传统民居美术中常见的用法。如简单几何纹和云纹。它们多用于折角石与门槛这些地方。

江华河路口镇牛路村的山墙花窗，具有楚文化张扬不羁的曲线美。它们或具象或抽象以符号的方式，表达乡土文化的精神追求。

更多的抽象图案，则被用在门簪之上。门簪是一个个头很小却位置极为重要的建筑木构件。它就在进门抬头可以看到的最明显位置。因此被极尽修饰。

其中较常见的抽象宗教图案有太极八卦图。八卦为中国古代道家论述万物变化的八种基本图形，由“—”和“--”符号组成，象征天、地、雷、风、水、火、山、泽八种自然现象。太极八卦图常用于门簪的正面装饰，寓意震慑邪恶，神通广大。

这些抽象的符号展现了一种远比具象图形更为辽阔的哲学意象。

学者说

湘南的建筑装饰依然有着强烈的“楚风”

楚文化有一种非理性的美。它的天真烂漫、大气恣肆，同样表现在湘南的建筑装饰符号上。虽然楚文化最终并没有成为官方的审美文化，但它却在民间得以保存和延续。湖南大学建筑学院柳肃教授认为它主要体现在建筑造型的夸张奇异，装饰艺术的精巧绚丽等方面。

江华河路口镇牛路村的山墙花窗让我们感受到了这种楚文化的气质。它们大多有类似编钟的造型，装饰部分则是飞扬的火焰，有的则像是高耸的牛角，显示出一种淋漓尽致的曲线美感。它是抽象的。在这些纹饰里，我们看不到任何具体的所指，却能感受到一种灵动的气息。这与诸多传统村落中极尽张扬的飞檐造型有一种“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对应之美。

传统建筑装饰承载的内涵远比现代装饰要复杂，它体现功能需要、审美需要、祖先崇拜、泛灵信仰、家族文化、社会交往、祈福心理和自我认同。湘南传统民居装饰艺术不仅呈现出直白、稚拙、夸张、强烈、简洁，同时也表现出意会、成熟、写实、温婉、繁复，美感的两极表现为相互对立却又统一。

不要小看了乡村，在它们中间隐藏着太多关于文化的密码。

撰文/记者常立军

责编：王铭俊

来源：潇湘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