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罗江畔,屈原与杜甫的相会

  《北京文学》   2019-11-04 10:27:35

提要:汨罗江慷慨地收容了两位诗人,而两位诗人则把最高的荣誉给了汨罗江。这是诗人的不幸,却是汨罗江的幸运,是天下诗人的骄傲。

文丨徐 可

戊戌年端午节过后不久,我专程去湖南汨罗,叩拜中华民族的诗祖屈原,却意外与杜甫相遇。

提起汨罗,我们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屈原,他已经成为汨罗的文化标签;即使我们对汨罗一无所知,但我们肯定知道屈原。汨罗江因屈原而名动天下。每年端午节,当我们吃着粽子的时候,我们都会想到屈原,想起他在汨罗江畔沉江自尽的壮举。有一年端午节,不知是谁发起的,我们几个大学同学分别以《端午》为题写了一首诗。我在诗中写道:“自古忠良多冤死,至今犹惧汨水寒。”

说来惭愧,在此之前,我其实并没有去过汨罗江。所谓的“汨水寒”,不过是想象而已。屈原是我非常崇敬的伟大爱国诗人,自从中学时代开始读楚辞,屈原就成为我的精神偶像。虽然他的作品生僻字太多,读来似懂非懂,但是贯穿其中的忧国忧民的思想,高洁无瑕的品质,不屈不挠的意志,却令我长久感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读着这些或深沉、或慷慨、或忧伤、或优美、或悲壮的诗句,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三闾大夫的形象:峨冠博带,衣袂飘飘,头颅高昂,目视远方。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在三峡大坝尚未兴建之前,我曾经乘船从湖北宜昌出发,游览过大小三峡。穿越雄伟险峻的长江西陵峡,到达屈原故里秭归,我弃舟登岸,拜祭屈原祠墓。说实话,那时我对屈原还了解不多,内心的感受也没有那么强烈,仿佛只是履行一个仪式而已。后来读《史记》,读《屈原贾生列传》,当我读到这句话:“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我的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当司马迁来到汨罗江畔,凭吊屈原投江自沉处,想起他的高洁品格,不禁感极而泣,涕泪长流。在《史记》中,司马迁极少像这样任由自己的感情泛滥,可以想见他受到了多大的感动。司马迁的眼泪也感染了我。再读屈原,我对他的理解似乎加深了不少。从那时起,我一直渴望有机会去汨罗,朝拜我心中的这座丰碑。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二十多年。

更没想到的是,唐代大诗人杜甫,竟然也长眠在汨罗江畔。

杜甫同样是我非常崇敬的伟大爱国诗人。读杜诗,那就更早更多了。从小到大,我读过多少杜诗?有多少杜甫诗句萦绕在我脑海?记不清了。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应该是上初中时,从最高领导人的讲话中听到的,当时听了血脉偾张,激情澎湃;然后我们知道了全诗,知道了诗名,知道了诗歌的作者。中国的读书人,恐怕谁都能脱口而出几句杜诗,从“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的欣喜,“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豪迈,“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闲适,“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的真诚,到“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无奈,“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忧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悲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浩叹,他的诗句如斧凿刀刻般深深铭刻在我们心中,想忘都忘不掉。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对他的经历却关注不多。尽管知道诗人一生坎坷,晚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但我确实不知道诗人最终归宿何处。所以这番相遇,在我是意想不到的收获。

汨罗江,多么幸运。屈原与杜甫,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两位诗人,虽然相隔千年,却先后把自己高洁的灵魂托付给她。一条江,安置了两颗伟大的诗魂,这是怎样的缘分和荣幸,又是多么罕见的奇迹。这样的河流,恐怕全世界再难找出第二条了吧?

汨罗江,是湖南省北部的一条江,分为南北两支,南支称汨水,北支称罗水,两支至大丘湾汇合而成汨罗江。这里正是屈原怀石自沉的地方,所以又称“屈潭”。汨罗江慷慨地收容了两位诗人,而两位诗人则把最高的荣誉给了汨罗江。这是诗人的不幸,却是汨罗江的幸运,是天下诗人的骄傲。

公元前279年的某一天清晨,湖南长沙汨罗江畔,一位中年男子在江边长时间徘徊。他身材修长、长发飘飘、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一会儿高声吟诵着什么,一会儿停下脚步久久地凝望远方,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舞。江面白雾茫茫,江堤绿草茵茵,只见这位男子踏着露珠,不知不觉来到了渡船亭内。

不远处一位打鱼的老翁,注意这位男子好久了。此时他收起渔网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眼睛一亮,神情变得恭敬起来。他对男子深深一拜,拱手问道:“您不是三闾大夫吗?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男子的思绪被打断,回头一看,来者渔夫打扮,60多岁,须发灰白,自己并不认识,遂拱手回礼道:“在下正是屈平。你是何人?”老渔夫说:“您不认识我了?我和你是同乡,你当左徒的时候,我见过你,一晃又几十年了!”屈原忙问:“你怎么也到了这里?”老渔夫说:“我一叶小舟,一张破网,天当被,船当床,四海为家。倒是屈大夫您,不是在朝廷为官么,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啊!”屈原长叹一口气道:“哎!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没有地方可以容得下我,所以我就被流放到了这里。”

渔夫劝道:“圣人不拘泥于外物,而能随同世俗一起进退变化。既然世上一片浑浊,您何不随波逐流呢?既然世人都醉眼蒙眬,浑浑噩噩,您为什么不去痛痛快快地喝他个一醉方休呢?为什么要独自忧思国事,保持志行高洁,而遭受放逐的厄运呢?”

屈原正色道:“我绝不能跟着别人胡说八道,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坏的说成好的。乌鸦就是乌鸦,凤凰就是凤凰,我是楚朝廷宗臣,对社稷危亡,生灵涂炭,怎能袖手旁观?我宁可跳进汨罗江葬身鱼腹,也决不能让皓皓之身,蒙上半点污垢尘埃!”

屈原越说越激动,好像又在朝廷上跟奸佞之徒唇枪舌剑一样。渔夫知道说服不了屈原,无奈一笑,用木桨敲着船舷,哼着小调慢慢划走了。老百姓听说后,都称赞屈原的品德高尚。屈原殉国后,人们把这座渡船亭改名为“独醒亭”,以激励后人学习屈原“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尚品格。

这是流传于汨罗的一则传说,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有类似的记载:“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浑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沉﹞汨罗以死。”

两千多年前的那个五月初五,汤汤流淌的汨罗江水,有幸收纳了诗人洁净的躯体和灵魂。从此,汨罗江成了中国人景仰的河流。从那以后,每年的端午节,人们都会来到这条江边,吃粽子,赛龙舟,吟诵着他美丽的诗句,缅怀这位伟大的诗人。“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

一千年以后,另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杜甫,追随着他所景仰的前辈诗人屈原的脚步,也来到汨罗江边。

据史书记载,杜甫晚年,漂泊西南,先是辗转于天水、成都、奉节、江陵、公安等地;唐大历三年年底漂泊到湖南,流落于岳阳、长沙、衡阳等地。这一段时间,杜甫一直住在船上,生活非常困苦。唐大历五年(770),臧玠在长沙作乱,杜甫欲由长沙去郴州投靠舅父,但行到耒阳却遇江水暴涨,只好掉头北行,乘船由湘江转汨罗江,途中贫病交加,在昌江(今平江县)病死在船上,时年五十九岁。他在这里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两年,并最终长眠于此。据民间传说,在他离世前,已半旬不得食物,县令闻讯送来酒和肉,诗人饱餐一顿之后,当晚或次日即在凄风苦雨中病逝于一叶扁舟中,正应了他自己的诗句:“乱离难自救,终是老湘潭。”(《楼上》)关于杜甫的死因,史学界向有五种说法,分别是病死、赐死、自沉于水而死、食物中毒而死、消化不良而死,各执一词,莫衷一是。甚至有人提出:“三贤(指屈原、李白、杜甫)同归一水。”传说虽不可考,但可以肯定的是,杜甫与他景仰的先贤屈原一样,也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汨罗江上。

一代诗圣,就此凄然谢幕,令人扼腕!

这似乎是一个偶然的巧合。然而,考察两位诗人生活的时代背景,他们的人生轨迹、政治理想、人格品德等,是那样惊人地相似,甚至是高度地一致。也许,我们不能把他们的选择完全归之于偶然。

两位诗人的家庭出身、时代背景和人生轨迹非常相似。他们都是名门之后,都生活在由盛转衰的历史转变时期,都因言获祸遭到流放,最后都安息在汨罗江畔。

屈原,芈姓,屈氏,名平,字原,出身贵族。他一生经历了楚威王、楚怀王、楚顷襄王三个王朝,这正是我国历史上的一个大转变时期——战国末期,楚国由盛转衰。他提倡“美政”,主张对内举贤任能修明法度,对外联齐抗秦,遭到上官大夫、子兰等奸佞党人的谗害,被先后流放至汉北和沅湘流域。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攻破楚都郢城,听到这个消息,屈原悲愤交加,他留下了流传千古的《怀沙》,怀石自沉于汨罗江,以身殉国。

杜甫,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出身士族。杜甫的一生也经历了三个王朝:唐玄宗李隆基、唐肃宗李亨、唐代宗李豫时期。这个时期是大唐帝国从开元盛世转向衰落的时期,他的诗歌记录和反映了这段历史。杜甫为人正直,忧国忧民,敢于仗义执言。唐至德二年(757)五月十六日被授为左拾遗,很快就因疏救房琯,触怒肃宗而被贬职出京,随后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最终病逝于湖南,与屈原同眠于此。

当然也有不同。屈原当过大官——左徒、三闾大夫;做过大事——早年受楚怀王信任,兼管内政外交大事,“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而杜甫仕途不顺,除了短暂担任过左拾遗——一个七八品的谏官外,在政治上几无作为。

如果说,人生轨迹的相似是一种巧合的话;那么,杜甫与屈原在政治伦理思想、爱国精神、性格品德等方面的高度一致,则是一种心灵契合的结果。

屈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伟大的爱国诗人,他创立了“楚辞体”,开辟了“香草美人”的传统,创造了我国诗歌史上的一个全新时代——诗歌从集体歌唱到个人独立创作的时代,被后人称为“诗神”“诗祖”“诗魂”。

杜甫是中国历史上一位重要的爱国诗人。其诗多涉笔社会动荡、政治黑暗、人民疾苦,表达了崇高的儒家仁爱精神和强烈的忧患意识,被誉为“诗史”。杜甫人格高尚,诗艺精湛,被称为“诗圣”。

屈原和杜甫都以爱国爱民、忧国忧民而著称。他们都有自己的政治理想,希望有所作为,造福国家与百姓。

屈原的主要政治和伦理思想可归于儒家的范畴。他始终不渝地忠君爱国,把国家利益看得高于一切。他能力超群,“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大力改革,致力于国家强盛。他讲仁义道德,“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怀沙》)提出美政主张,主张贤臣辅政,学习先王商汤、夏禹、周文王、武王,对尧舜的高尚行为和目光远大更是极力颂扬。“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九章·哀郢》)他关心民生疾苦,“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九章·哀郢》)即使被楚王放逐,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但他仍以国事为重,眷念楚国的安危和人民的祸福。

杜甫出生于一个“奉儒守官”的家庭,有着儒家思想的家学传统,他的思想核心是儒家的仁政思想。杜甫习惯以儒自称,如“乾坤一腐儒”(《江汉》),“有儒愁饿死”(《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儒冠多误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儒术岂谋身”(《独酌成诗》)。杜甫秉持儒家的社会理想,一心为国着想,念念不忘国家的命运。入仕前,他“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对人民的苦难十分同情。入仕后,他以稷契自比,希望“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任左拾遗时,他勤勤恳恳,宵衣旰食,常常“不寢听金钥,因风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春宿左省》)。挂冠之后,他挂念国事,“中夜起坐万感集”(《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他在《塞芦子》《春望》等诗篇中倾吐了对祖国山河破碎、人民困难深重的沉痛哀愁。直至晚年潦倒时,还念念不忘国家命运,“欲倾东海洗乾坤”(《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与屈原一样,杜甫有浓厚的民本思想,他衷心希望“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展示了一种豁达博大的胸怀。

在人格品质方面,屈原和杜甫都是正直刚强、品格高尚之人。他们注重个人品行修养,不愿与奸臣同流合汚,更不愿为一己私利而趋炎附势。

屈原品行高洁,正道直行,虽遭谗害也不改初衷:“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离骚》)他为了实现崇高理想,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怀沙》)面对渔父“举世浑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的劝告,屈原慷慨回答:“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屈原沉江自尽,与其说是以身殉国,勿宁说是以身殉道、以身殉志、以身殉节。他是为了保持灵魂的洁净而自尽。在无力改变现实的绝望感下,他选择了放弃现实,用自杀寻求解脱。他通过毁灭自己,升华精神,最终达到了对污浊世俗的超越。

杜甫是一位正直、善良、有着阔大胸襟和宏毅精神的优秀诗人,中国传统文化所追求的人格美在杜甫身上几乎都有体现。他一生抱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为了国家和正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为了实现政治理想,他不怕献出生命,“济时敢爱死”(《岁暮》)。疏救房琯事件便是他正直人格的完美体现。为拯救并无深交的宰相房琯,他冒死直谏,逆鳞抗争,差点掉了脑袋。直到生命里程即将走完之时,还关心着国家命运和人民的痛苦,托付友朋,完成自己未竟之事业:“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递,近呈苏涣侍御》)

屈原高洁无瑕的人品、文品,受到后世文人的推崇。司马迁在《史记》中对他评价极高:“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这里说的是屈原的文章,同时也是说屈原的人格。在司马迁看来,屈原的人格,即使与日月争辉也毫不逊色。而司马光则用“白玉”“幽兰”“日光”来比喻屈原的高尚人格:“白玉徒为洁,幽兰未谓芳。……空余楚辞在,犹与日争光。”(《屈平》)与屈原的高洁品格相比,“白玉”“幽兰”也要黯然失色。苏轼更直言:“楚辞前无古,后无今。”“吾文终其身企慕而不能及万一者,惟屈子一人耳。”(明蒋之翘《七十二家评楚辞》)

屈原怀石自沉汨罗江的噩耗传出后,文人骚客纷至沓来,或在坟前,或在江潭,洒酒奠祀,凭吊故人,留下了很多感人的诗文。人们同情他不幸的遭遇,仰慕他高尚的品格。

传说,屈原投江后,他的弟子宋玉、景差最早前来祭祀,为先生招魂,后人在宋景祭奠处建“招屈亭”。宋玉还第一个为屈原写下悼词:“夫君子之心也,修乎己不病乎人,晦其用不曜于众,时来则应,物来则济。应时而不谋己,济物而不务功,是以惠无所归,怨无所集。”表达了对屈原的理解和惋惜。宋玉在辞赋上学习屈原,并且在屈原的基础上对楚辞进行了发展,被视为继屈原之后最伟大的辞赋家。汉初贾谊被谪迁长沙,当他经过汨罗江时,有感于自己和屈原相似的遭遇,遂作《吊屈原赋》,引屈原为知己。伟大的史学家、文学家司马迁,敬佩屈原的人格,同情他的遭遇,曾经泪洒汨罗江畔;在历史上,司马迁第一个为屈原作传,他用饱蘸深情的笔墨,将这颗高洁的灵魂从汨罗江中打捞出来。韩愈被贬为广东阳山县令停舟汨罗,由屈原遭谗被逐,联想到自己的处境,感慨万千,作《湘中》以抒怀:“猿愁鱼踊水翻波,自古流传是汨罗。蘋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扣舷歌。”柳宗元由监察御史贬为永州司马,途经汨罗,拜谒汨罗庙,作《汨罗遇风》:“南来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

杜甫对屈原非常景仰,这一点在他的诗作中多有体现。无论是为人、作诗,他都自觉以屈原为楷模。杜甫同情屈原的遭遇:“迟迟恋屈宋,渺渺卧荆衡。”(《送覃二判官》)“梦归归未得,不用楚辞招。”(《归梦》)“丧乱秦公子,悲凉楚大夫。”(《地隅》)“中间屈贾辈,谗毁竟自取。郁没二悲魂,萧条犹在否。(《上水遣怀》)推许屈骚的成就:“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戏为六绝句》)“陶谢不枝梧,风骚共推激。”(《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戏为六绝句》)赞赏屈原的才华:“若道土无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最能行》) “不必伊周地,皆登屈宋才。”(《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当杜甫夸奖一个人的品格和才华时,多以屈原及屈骚为比拟对象:“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醉时歌》)他在称赞唐代诗人陈子昂时,甚至还像司马迁称颂屈原一样用了“日月”作比:“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陈拾遗故宅》)

共同的理想,相同的遭际,令杜甫与屈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在《天末怀李白》一诗中写道:“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李白蒙冤放逐、流寓江湘,屈原被谗放逐、自沉汨罗,他们的遭遇有某些相同之处,所以诗人飞驰想象,遥想李白会向屈原的冤魂倾诉内心的愤懑。在《建都十二韵》中更是直抒胸臆:“牵裾恨不死,漏网辱殊恩。永负汉庭哭,遥怜湘水魂。”“恨”、“辱”、“哭”、“怜”,每一个字都触目惊心,从心底喷发出诗人强烈的愤怒。屈原、杜甫同样因刚正不阿而被贬谪,流落湖湘,其沉郁、愤懑的心情是相通的,他怜“湘水魂”(谓屈原)实质也是怜自己。

杜甫流落湖湘,是否追寻屈原足迹而来?不得而知。不过,从杜甫的诗中我们知道,他在流落湖湘期间曾经专门凭吊过屈原。他在《祠南夕望》中写道:“山鬼迷春竹,湘娥倚暮花。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明末清初学者黄生说得很中肯:“此近体中《吊屈原赋》也。结亦自喻。……而俯仰兴怀,万古共一长嗟,此借酒杯以浇块垒。山鬼、湘娥,即屈原也;屈原,即少陵也。”(《杜诗说》)在这里,杜甫确是借屈原的酒杯浇自己心中的块垒。屈子放逐江南,行吟泽畔,自沉汨罗;而自己亦飘落至此,遭遇相同,岂不长嗟!

两位伟大诗人的高尚品格和精神传承,受到后人的热情赞颂。近代学者王国维把屈原、陶渊明、杜甫、苏轼并称为中国历史上四位“旷世而不遇”的天才文学家,并指出:“此四子者,苟无文学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无高尚伟大之人格,而有高尚伟大之文学者,殆未之有也。”“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家。此屈子、渊明、子美、子瞻等所以旷世而不遇也。”(《文学小言》)有意思的是,屈原与杜甫都被世界和平理事会授予“世界文化名人”称号。

考察屈原与杜甫的政治伦理思想、人格品质、文学创作,可以看出一种显明的传承关系。

杜甫忧国忧民的思想、高洁无尘的品质,是对屈原精神的真正传承。他的诗风“沉郁顿挫”,与《离骚》更是一脉相承。元稹最早看到了这种传承关系,他评价杜诗“上薄风骚”。杜甫对屈原的诗赋十分熟悉和喜爱,从中汲取营养以丰富自己的创作。有人作过统计,在杜诗中直接提到屈原或引用屈赋者大约有十余处,间接提到或隐晦表达者更是不计其数。屈原的一生和遭遇是不幸的,他憧憬建立一个理想社会,然而他的理想受到毁灭性打击,心情自然沉闷郁结,这种心情发之于诗歌,形成一种独特的“沉郁”风格。屈原在《九章·思美人》中写道:“申旦以舒中情兮,志沉菀(通郁)而莫达。”第一次在中国文学史上用“沉郁”这个词。杜甫与屈原有相同的命运遭际,他的诗歌“沉郁顿挫”,是对屈原诗歌“沉郁”风格的继承和发展。这在他的《三吏》、《三别》、《同谷七歌》(即《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北征》、《岁晏行》、《登岳阳楼》等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杜甫的《同谷七歌》与《离骚》的沉郁风格与哀痛之情如出一辙。“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我生何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呜呼七歌兮悄终曲,仰视皇天白日速。”一唱三叹,使人不忍卒读。因此明末清初学者王嗣奭在《杜臆》中说:“读《骚》未必堕泪而读此不能终篇。”

屈原对后世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但最重要的,是他作为一名伟大的爱国诗人、作为一名品行高洁信仰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为后世所敬仰。他那深厚执着的爱国热情,坚持理想、追求真理、宁死不屈的斗争精神,他用整个生命写成的激动人心的诗篇,滋育了一代又一代进步作家。历代诗人、作家,写出很多慷慨激昂的爱国篇章,为我国文学史增添了光彩。司马迁蒙冤受宫刑以后,以“屈原放逐,乃赋《离骚》”等先贤事迹鞭策自己,隐忍苟活,以顽强的意志完成了不朽巨著《史记》。《史记》直面现实、秉笔直书的精神和爱憎分明的风格,正是屈原精神的继承。唐代大诗人李白敬慕屈原的为人。他直接借用司马迁对屈原的评价,以“日月”比喻屈原的高洁品格。在《江上吟》一诗中,李白写道:“屈平诗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他用鲜明的对比肯定了屈原的不朽。李白蔑视权贵、反抗现实的精神,特别是他诗歌中的浪漫主义精神,是对屈原精神的继承和发展。屈原的爱国思想和不懈追求真理的精神,对鲁迅也有影响。鲁迅认为,屈原的作品“逸响伟筑,卓绝一世”,“其影响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诗经》)以上”。他赞赏《史记》,喻之为“无韵之《离骚》”,可见《离骚》在他心目中是一个很高的标杆。在1926年出版的《彷徨》中,他引录《离骚》中的诗句作为书前的题词:“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在遭到外敌入侵、强权压迫的时代,在反抗强暴、维护正义、维护祖国利益和尊严的斗争中,人们总是记起屈原,并从他那里获得鼓舞和力量,坚持理想,崇尚节操,勇于牺牲。1942年,在抵抗异族侵略的抗日烽烟中,郭沫若创作的五幕历史剧《屈原》在重庆上演,引起巨大轰动,极大地激发了全国军民的爱国热情,鼓舞了中国人民必胜的信心和斗志。如此梳理下来,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由屈原开创的爱国主义文学传统,一代代传承下来,如一根红线一样贯穿于中华文明史。正如刘勰所说:“其衣被词人,非一代也。”(《文心雕龙·辨骚》)

中华文明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注重文化传承。几千年来,中华民族尽管经历过社会经济形态、社会阶级阶层、民族关系的剧烈变动,有过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的激烈碰撞与交融,遭到过长时期、大规模的战争与灾难,但中华文化不仅没有中断、消亡,而且在不断地光大、创新,一脉相承、绵延不绝,有着极强的生命力,靠的就是一代代仁人之士的坚守与传承。

两位天才的文学家,长眠于同一条江边,这是少有的奇迹。据考证,屈原和杜甫都安息在仅253公里长的汨罗江畔,而且都有墓、有祠,分别在汨罗江两岸,一个在江头,一个在江尾。这样两位伟大的诗人,相隔千年,他们在汨罗江畔相会,在汨罗江畔握手,在汨罗江畔对话。从此,“那浅浅的一湾汨罗江水,灌溉着天下诗人的骄傲。”(余光中《淡水河边吊屈原》)

两位诗人受到了汨罗人民的衷心爱戴。

在汨罗,处处可见屈原的身影。

屈子祠,坐落在汨罗江下游北岸玉笥山上,又称三闾祠、汨罗庙等。据说,玉笥山是屈原晚年生活、写作和投江殉国的地方。屈原投江后不久,人们将南阳里屈原故宅改作祠庙,用以祭祀这位伟大的诗人。我们现在所见的祠宇,是淸乾隆十九年(1754)迁建玉笥山上。每年的端午节,这里都会举行隆重的祭屈大典。汨罗江两岸,还有多处与屈原相关的遗迹,如独醒亭、骚坛、濯缨桥、饮马塘、招屈亭、桃花洞、屈原碑林等等,还有屈原墓十二疑冢。这些遗迹,无不寄托着汨罗人民对屈原的爱戴和思念。

登上玉笥山,来到祠堂门外,只见一株合抱的古樟树遮天蔽日,密密的枝叶间透出红墙、白墙和金色琉璃瓦。正面是八字形牌楼式山门,中门上方嵌五龙捧圣汉白玉门额,“屈子祠”三个大字苍劲有力,浑厚稳重。山门上有17幅石灰塑画,演绎的是屈原的生平和《九歌》部分章节,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入中门,有木隔门照壁,上悬“光争日月”巨匾,中挂司马迁《史记·屈原列传》全文雕屏,两侧厅柱上是淸朝郭嵩焘、李元度撰联。照壁后是丹墀,两株近300年的古桂荫蔽了整个丹墀,光影之下,香炉中一炷香烟袅袅升起。“德范千秋”的匾额后面,供着“故楚三闾大夫屈原之神位”,游龙和凤鸟的雕刻都是来自《离骚》的诗句。后进中厅耸立着屈原镀金塑像,高达三米,手抚佩剑,脚踏波涛,银髯飘逸,目光坚定,凝视远方。站在这尊塑像前,我突然想起在苏州吴中看到的四株两千多年的古柏,旁边石碑上刻着画家吴冠中的留言:

“几次朝拜汉柏,

如见屈原,

民族之魂,

民族之形。

愿子子孙孙,

传统骨气。”

画家由古柏而想起屈原,如同我现在由屈原而想起古柏一样,都是一种下意识的思想活动。屈原精神已经融化在我们每一个中国人的血脉里,成为民族之魂。

虽然端午已过,但是汨罗人民理解我们的心情,专门为来自全国各地的诗人作家们举办了一场祭屈大典。

祭屈大典初始于公元前278年屈原殉国后。当时,汨罗江两岸人民在屈原居住过的江边——南阳里立祠纪念屈原,举行龙舟竞渡,同时举行隆重的祭祀典礼,当地人称之为“朝庙”,那是最早的民间祭祀活动。后来,汉代设立三闾大夫祠庙,官府祭屈活动逐渐成为历朝沿袭的祀典。祭屈大典传承至今,礼仪程序基本沿袭清制。如起大乐,祭酒,献贡品时分初献、亚献、终献等,都是当时的宫廷祭祀礼仪。整个祭祀大典中,三段赞歌音韵高亢激越,曲调悲壮深沉,与礼仪程序融为一体,具有鲜明的湘楚文化色彩。“佳节正端午,肃棒蒲觞,汨罗江畔吊忠良,夫子有灵长不昧,来格来尝。”“亚献亚虔诚,告慰忠魂,跪棒角黍饯先灵,一曲董风江上谱,永继遗贞。”“四海弼肱康,国祚贞祥,龙舟竞渡遍群邦,夫子仪型同日月,万古流芳。”

2018年7月5日,上午九时,祭屈大典开始。头戴礼帽、身着长袍马褂的礼生宣布内外肃静,全场肃立,身披黄色绶带的百名作家诗人向三闾大夫神位三鞠躬。在钟鼓声中,敬献牲果,净手上香,恭读祭文,表达对屈子的敬意。仪式简朴而庄重,充满对三闾大夫的尊敬和缅怀之情。

相形之下,杜甫墓祠就显得比较简陋了。从屈子祠到杜甫墓祠,不到一小时的车程。平江县城东南16公里处的小田村天井湖,阡陌纵横,炊烟袅袅,一派田园风光,杜甫墓祠就在这里。

杜甫墓祠坐北朝南,占地10亩。始建于唐代,历经风雨,饱受战乱,曾多次修缮、重建。现存杜甫墓祠为清光绪年间重修,祠门正上方有青石匾,上刻“诗圣遗阡”四字。

进得门来,庭、井、阁、房,浑然一体。官厅中有杜甫生平和墓祠简介,有清朝著名学者张瓒昭书写的“学海流长”匾额和李元度撰写的《杜墓考》木刻,分别对杜甫的功绩和杜甫墓祠的考证作了公正的评价和介绍。公祠廊柱上,悬挂着一副对联,上联“千秋痛感茅屋叹”,下联“百代犹闻酷吏呼”,既形象地反映出杜甫的悲怆命运与坎坷一生,又精辟地概括了他对朝政腐败、民不聊生的悲伤与愤懑。公祠中央,“诗中圣哲”牌匾下,是一尊杜甫端坐的铜像。他右手握书,左手抚膝,神态凝重,目视远方。似在掩卷沉思,似在忧国忧民。

从杜公祠后门出来,便是杜甫墓。墓为半圆形,建在一个小山包上。墓顶覆以坚固的厚石块,大块红石垒砌的墓壁呈扇形围护着墓穴;碑为青石,上刻“唐左拾遗工部员外郎杜文贞公墓”。原墓癸山丁向,花砖结顶,一室二耳,楔形砖砌成,红石墓碑,典型唐墓风格,现存墓为清光绪五年(1879)重修,扇形麻石结顶。周围树木葱茏,风景清幽。我们在墓前深深鞠躬,默默地向这位伟大的诗人致敬。

唐大历五年(770)冬,杜甫带着一家八口,从长沙乘船前往郴州,经过洞庭湖时,风疾愈加严重,半身偏枯、卧床不起。他自知将不久于人世,遂强支病体,写下五言长篇排律《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唐代以五言排律取士,“五排”是当时官方批准使用的正规诗体,杜甫在孤苦无依的情况下,用五言排律来寄赠亲友,含有郑重其事和尊重对方的意思,目的在于以诗代讣托孤托葬。在这首诗中,杜甫对自己一生颠沛流离的生活进行了总结,从不同角度抒发了自己的忧思愁苦。直到此时此刻,诗人一心系念的仍是国计民生,一身莫保、家人难安的无奈和痛苦仍然与国家的不幸、人民的灾难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写完此诗之后不久,杜甫即溘然长逝。杜甫长子宗文早逝,次子宗武年仅十七岁,尚未婚配成家。因家境贫穷,又处于战乱时期,在昌江县令和当地亲友帮助下,才将诗人遗体安葬于离县城不远的小田村天井湖。其子宗武、孙嗣业留下守墓,杜氏一脉自此代代相传,世代繁衍,至今杜家洞一带,裔孙犹有谱牒,可资参考。

无疑,杜甫墓是简陋的,甚至是寒酸的,冷清的,寒酸、冷清得令人叹息,但是我相信伟大的诗人如若地下有知,决不会在乎这些。诗人生前,已经受到过多少冷遇、多少冷眼,死后再受些冷遇又如何呢?只要能和他敬爱的先贤相伴,诗人此愿足矣。宋朝王得臣祭拜杜甫墓后,写了一首《过杜工部坟》:“水与汨罗接,天心深有存。远移工部死,来伴大夫魂。流落同千古,风骚共一源。江山不受吊,寒日下西原。”诗人看到了杜甫与屈原的师承关系,更强调了他们心灵的相通。杜甫始终把屈原作为自己学习的楷模,生前,他“窃攀屈宋宜方驾”,甚至希望“气劘屈贾垒”(《壮游》),与屈原、宋玉、贾谊等先贤并驾齐驱;死后,他愿意“来伴大夫魂”,永远陪伴着他敬爱的先生。所以,杜甫墓祠的解说词中写道:“杜甫慕名屈平,魂依汨水。”

两颗伟大的诗魂在汨罗江畔相会相伴,当然不会寂寞了。何况,还有一代又一代诗人们的虔心朝拜。

(原载2019年第10期《北京文学》)

创作谈丨更有清流是汨罗

文丨徐 可

2018年端午节过后,我和一批作家诗人专程去湖南汨罗叩拜中华民族的诗祖屈原,我们在屈子祠举行了隆重的祭屈大典。虽然一直就景仰屈原高尚的人格,但我起初并没有打算写他。原因很简单,千百年来,有关屈原的诗文汗牛充栋,几乎所有能写的都被前人写遍了。我并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能够恰当地表达我的感情。

忽然,我听说这里有一座杜甫墓。原来,杜甫在他人生的最后岁月也流落于此,去世于此,葬身于此。我的心灵突然被触动了。两位爱国主义大诗人居然有着同样的命运遭际,最后又长眠于同一条江边,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吗?

在简陋、寒碜的杜甫墓前,我百感交集。人们在阅读前人的文学作品时,常常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作家书中所写的,句句都是我心中所想的,那是一种心灵相通的感觉。来到汨罗江,我相信杜甫的心与屈原的心也是相通的。之后的阅读证明了我的判断是准确的。屈原与杜甫,同样胸怀政治理想,同样具备高尚人格,同样遭到小人谗言,同样罢官去职,同样流落湖湘,最后又同样葬身于汨罗江畔。更重要的是,杜甫对屈原非常景仰,在心灵上与屈原有着共鸣,他几乎是追随着屈原的脚步而来。这在他的诗文中多有表现。这一发现,令我激动也令我感动,我立即决定,我要写下我的发现、我的感动,写下两颗伟大心灵的遥相呼应,于是就有了这篇《汨罗江畔,屈原与杜甫的相会》。

近年来,我致力于历史文化散文的写作。我发愿选择一批对中华文明有着杰出贡献的历史文化名人,用散文的笔调,发掘他们灵魂深处的高贵品质,探寻其对当下文化建设的意义。这些年来,一些历史文化散文受到人们的诟病,这一现象值得深思。历史文化散文比一般题材散文对作者有更高的要求。董桥说,散文须学、须识、须情。我认为,历史文化散文更应如此。学是基础,识是根本,情是灵魂,三者缺一不可。或有新的视角,或有新的发现,或有新的感悟,或有新的笔墨,方可落笔为文。切忌拾人牙慧,炒人冷饭,决不能成为史料的搬运工。唯有如此,才能重新建立起人们对历史文化散文的信任。我一直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是否及格,尚需高明的读者评判。

作者简介:

徐可,江苏如皋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哲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启功研究会理事,编审,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散文家、评论家。

著作有《三读启功》《为了我们的明天》《三更有梦书当枕(之一、之二)》《背着故乡去远行》《写在文学边上》等;译著有《汤姆·索亚历险记》《六个恐怖的故事》《热水河》等。曾获中国新闻奖、中国报人散文奖、丰子恺中外散文奖、中国海洋文学奖等。

责编:刘瀚潞

来源:《北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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