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每个“她们”都是自己的人生

  《晶报·深港书评》   2020-06-25 06:44:03

尘世的生活深陷着每一个女性想要舞蹈的脚,不管命运如何颠沛,她们依然期冀未来、充盈欲望。从阎连科的散文新作《她们》的故事中,我们可以领悟到:她们——女性,只有不丢失自尊、人格独立,灵魂才能始终站立、心灵也才有处存放。

《她们》耗费了阎连科十年岁月,作者用文字描绘了一方土地上不同女性的命运,窥见东方女性在上百年的历史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如何过活,又是怎样变成了今天这般千姿百态的模样。

书中包含他的母辈:母亲、姑姑们,同辈:姐姐、嫂子们的人生故事,以及他与孙女辈相处的生活故事。从她们生命的延宕与变迁的岁月中,我们可以窥探到身为女性的她们,不得不面临的人生困境,以及身为女性的她们自身所独有的光辉。

女性被挟裹在这个伟大的时代里,开始了她们的人生和营生。车轮滚滚,人生如流……

《她们》阎连科 著  磨铁图书·河南文艺出版社  2020年4月

文丨李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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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本书,《她们》会被看完,会被搁置或者遗忘,但阎连科在书中呈现的两个问题会长久存在。一个是以每一个人为中心,由父母和姐妹为线索向更多的家族中人所投递出的关心、回忆乃至寻找;第二个是作为男性如何看待和理解生命中的女性,从亲人爱人,到乡人以及陌生人。

本书自序名为“十年的等待”,作者说,“无从知也就无从写,厘不清也就等待着” 。这也是很多人的状态,因为求学工作离乡,因为生活和身份的巨变等,导致的对原本熟悉的亲人变得无从知。这种状况非常具体地发生在一两代人身上,再年长的人因为在改革开放时已经不再可能背井离乡而一直生活在日渐凋敝的乡村,在家族宗族的网络之内成了“守望者”;更年轻的人,特别是独生子女们的下一代,亲人概念已经收缩为父母、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六个人,此外再无旁枝,自然也谈不上远近亲疏和其中的变化。

只有在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这四十余年离开乡土的人身上,这种对亲人的有意无意的“无从知晓”才是真正强烈的。因此,对无数离乡的人而言,《她们》一书是一次情绪激烈的提醒,提醒那些早年曾在乡间和亲人间生长而今形单影只的人是否需要往回看一看。至少这本书对我而言是极其贴切和震撼的,我也曾在很多时刻产生类似的念头,要梳理清楚每一个亲人的现状和命运,而梳理的前提是走近他们、找到他们,特别是那些嫁到远方的女性,那些姑姑婶婶和姐妹。

现实难度让我的想法仅仅作为想法而存在,再想的时候就沦为一闪念了。我父亲兄弟姐妹五人,一个叔叔三个姑姑,堂兄弟堂姐妹七人,其中一位哥哥很早过世了;母亲兄弟姐妹十人但存活五人,三个舅舅一个姨娘,表兄弟表姐妹六人;此外还有一个小我13岁的亲妹妹,如今远在广州。所有这些人,尤其是其中女性的生活与命运,他们的婚姻家庭工作等等,和《她们》如出一辙,有些人物几乎就是我认识的甚至熟悉的。——当看到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作者写下一本几乎就是自己人生的书时,这种震撼让人有点难以承受,所以,这本不厚的书,断断续续看了一周还多。类似我这种典型的来自农村大家庭的人,当今中国不计其数,阎连科以近乎考据和统计的方式,把几代来自乡村的人与亲人的状态呈现出来,书中的描述对应着我们所有的情绪,不屑、冷漠、疏远、关切、震动、后悔、冲动、自鸣得意、惭愧、悔不当初、决绝……无数离开家乡离开亲人环绕的生活的人,都会误认为这本书是自己写的,都会想自己也要写一本类似的书。由此,这已经不仅是一部文学作品,而是一部关于一个时代的文献。

或许,以“我”作为中心有些自大,但我们观看世界的方式只能如此,同时在事实上,我们每个人确实也是一个中心往外延申时某个不经意的点,是一个旁枝,是被别人偶尔想到的人和家庭。作者写到自己的大姑,平凡和幸福的婚姻以及此后漫长的同样平凡和幸福的生活,以至于让他觉得陌生,觉得自己完全不了解大姑。既然从作者角度看,虽然是近亲也充满了陌生感,那么从大姑的子女看待作者,想必也是陌生的。对这个陌生乃至全无瓜葛的抗拒,或许是这本书的一个初衷。如果大姑的人生以近乎绝对的波澜不惊让人觉得心惊,那么三姑的女儿又以另外一种方式让人感慨了。她是作者的表姐,第一次结婚后被婆家赶出家门,因为她嗜睡,在成天忙于农活的乡下嗜睡完全不能原谅,而被退婚的表姐承受着人间最大的羞耻,并且没有更好的选择,只得再嫁给一个离异的人,并且逐渐远离家人的视野,最后不知去向。

作者在书中多次提及自己的入伍、写作与提干,旨在以自己为素材呈现出一个“离开”的时代背景,而这段关于表姐的专门回忆,和作者本人的远离既有类似的“分崩离析”,更有一种难言的深意,毕竟,有一些离开是向着“好”,向着更广阔的世界和人生,以至于这样的离开包含着返回的可能和能力,但表姐的离开,除了亲人逐渐走散这个客观存在之外,更直接切中了本书的主旨:在时代、命运或者传统的大潮之中,一些人被我们狠狠心忘记了,他们不是别人,是亲人,尤其以女性居多,似乎她们不重要,命运吞噬了她们,什么都没留下。

作者写道:“可我家里人——母亲、姐姐和哥嫂,还有伯和叔家的孩子、媳妇们,都说不知道我的表姐嫁到哪里去了,已有十余年没有往来了。而且那时候,我的父亲、三姑、三姑父,也都先走一步离开我们了。一代人的告别如一片森林倒下,如此大家都觉到朝着表姐寻去的道路已经给断了,不复存在了。” 如果说这是客观条件,那么在主观上,作者又写道:“伦理的韧性终是没有时间更韧长,命运和止隔,最后把我表姐也从我的记忆中间带走了,像大姑、三姑离开这个世界后,我再也见不到了她们,最后内心的冷酷也让我把表姐忘记了。” 读到这里时我想:我,或者很多人可能不是作者(居于某个核心位置),而是作者那个表姐的子女呢(他们自然也可以站在某个核心的位置看待遥远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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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里,本书的另外一个主题,或许也是最核心的主题就呈现出来了,因为沉默、从属、坎坷、模糊、退缩、纠结等等因素,无数的女性以更快的速度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和她们奉献给这个世界的一切不成比例,和她们本该得到的人生差距太大。这是本书的初衷,也是这本书位居《我与父辈》之后并相距十年之久的客观原因。连作者都难免和更多人一样,处于对女性的某种漠视和忽略之中,这个问题已经极其严重了,严重到需要高扬女权主义的地步。但女权主义在中国的出现和发展极为坎坷和复杂,它对抗着男权、男权至上,却又因为自身的种种不当,本身始终遭受攻击责难,似乎唯有“完美的女权主义”才可以存在,稍有不完美的局部就导致整体不成立似的。

这是个繁杂的话题,而作者阎连科则借助至亲的故事和话语,让这一问题简单尖锐。《她们》一书中最为核心的一句话是“女人也是人,是人也还是女人” 。这句话如此简单,道理都看得懂,但也足够复杂,充满了欣喜和无奈、进步和滞后彼此交织的意味,它甚至可以被无限制说下去:女人也是人,是人也还是女人;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也是人……因此这本书更多的是一种呈现和发现,而非什么结论和理念。但作者还是坚定不移地站在女性一边,对女性处境和命运充满质朴的同情关切。这种朴素的情感已经非常罕见,不被繁杂缠绕的学术理念观念价值等塑造成一个似是而非的人,更为罕见。

在关于三婶的回忆中,作者借助通过三根筷子算命占卦(疑似笔仙)的三婶之口说了一番话:因为女人才是神,男人都是凡人啊。自开天辟地女人就是这世界的主人哪。是女人生了人,创造了繁华大世界。可女人生了人,立下这个世界后,男人被蛇魔、猴魔、虎魔幻化了,夺了女人的神位、皇位而让女人和神隔开了。男人们有力、有钱、有势后,从此就开始统治世界,暴虐、敌视这史上的女人了。那三根筷子,是女人留在世上唯一可以通过冥界和神联系的一条路。

作者问:“每次见神你都和神说些什么呢?”

“我告男人的状。”三婶这样回答,并且长久以来不愿意说出三根筷子的秘密,“如此在几年前的又一个春夏交接时,我三婶彻底去往神的那边了,把她和神连通的机密也带走了。只把‘男人是万恶之源’这样一个决然、冷酷的重大疑问和结论,山脉一样突兀直立在了我面前,把我手里写作的笔,压碎得像一本书掉在了碎纸机里样。” 关于三婶的神秘的描述有着典型中原乡村特色,但这层神秘一天天在消失,这份消失和亲人的一个个离开一致——我们正在迎来一个社会学层面上的老年社会,却又在心理层面失去了所有老人。新世界的诱惑让无数人轻装上阵,而女性在这个征途上似乎成了某种累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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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单独一章,这是理所应当的事。在作者对母亲的描述中,除了展现出“女人也是人,是人也还是女人”这句话之外(这句话也是出于作者母亲之口),更有着对“平凡而伟大”这一共识的叙述。母亲去海边的惊诧、身世的坎坷和偶然,在和亲生父亲恢复联系之后的真情流露,家人离开或去世之后的孤寂,做媒的“狡猾”,尤其最后一节帮母亲搓澡,母亲抱歉地说:“丑死了——这么丑地活了一辈子”,全都阐述着一个平凡母亲的动容之处,其中关于丑的自省和谦虚,是母亲,也是女性特有的,反观更多的男性,都在朝相反的方向思考并张扬。个人以为母亲一章可以单独成书,一本首先更详细地记录母亲的一生,其次由母亲延伸至一个时代和万事万物的书。

前文说,这本书可能会让无数人觉得是写给自己的。除了内容上的真情和动人之外,作者更提供了一个堪称范本的形式。全书七章,第一章是写几位相亲对象及其命运,包括后来成为作者妻子的女性;第二章是姐姐和嫂子们,即家里人;第三章是姑姑们,父亲一系的亲人,第四章是娘婶们,母亲一系的亲人,第五章是母亲。第七章写了几个同乡的女性故事,大时代下的鲜活生命。最后的尾声以“孙女”冠名,对未来女性摆脱不必要的困境充满期待和信心。书中还有九段“聊言”,即跳出叙述的议论,让人想到“异史氏曰”,而聊言之九干脆就构成了整个第六章。全书的架构极为清晰,从友人爱人妻子,写到姐妹嫂子,到姑姑阿姨,到母亲,再到同学同乡的女性,每个读者都可以依此填空,这也让这本书有了一种经典范式的意味。

真正让这本书因为“好看”而传播久远的,还是作者的发现与描述,是那些让人或心惊或愧疚或痛苦或伤痛的细节。相亲的画面,母亲对生父最后几年的照顾,和姐姐去挖煤的艰难……这些闪烁着文学光芒的细节会让这本书被一次次阅读。对我个人而言,最触动我的细节是二姐对作者的话:“你是男娃儿,你要努力离开家。” 这句话让我难受了很多天。我的母亲生下我,几十年里对我无微不至,对我谆谆教诲,目的全都是为了让我不要成为像她一样的人,目的是为了让我离开她,为了这个目的,“她们”可以扎根在原地,像风雨中的植物那样。

责编:刘瀚潞

来源:《晶报·深港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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