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文艺 2020-11-05 12:06:19
【编者按】
吟诵日久,炼气和养气之功渐深,慢慢地把这股内劲化为高古游丝般的音声线条。其坚劲之质中不乏温润,平和中正。
第八期吟诵王勃《滕王阁序》(节选),感受“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胜景。
秋色蔼蔼,透过鉴微女史的声音和这一期十位师友的文字,看见秋之盛大。
《滕王阁序》(节选)唐·王勃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騑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吟诵:鉴微 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学博士)
《潇湘图》局部 五代 董源
王跃文
(湖南省作家协会主席、著名作家)
王勃写滕王阁秋景一段,采丽与兴寄齐飞,情思与音画一色。一切好的描写首先得益于精细准确的观察,然后才是物象与兴寄形神无痕的贴合,才是语言炼金术的施演。王勃是炼字天才。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没有对秋水和暮山的专注凝视,没有比鹰隼更敏锐的对光影声色形的捕捉能力,不能知秋潭之寒之清,不能言烟光之凝暮山之紫。我多次登上过不同山峰,多次验证过王勃笔下这一暮山之“紫”。只有在大气澄明清新,没有污染的环境中,暮山才可能有这一抹永恒的令人神魂都销的紫。
伟大的诗人总是能将自己使用的语言之表现力与美,超拔到一个新的高度。如同“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如同整篇的《滕王阁序》,如同王勃的其它诗文,王勃虽夭折于青春,他对汉语之美的贡献使他不朽。王勃更将秋景写得无比辽阔悠远,充满勃勃生机。这是初唐的时代精神,这是一个青春诗人眼中的秋天。
刘耀辉
青岛
(青岛科技大学传媒学院学术委员会主任、青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美少年的好声音
放眼中国文学史,有三篇序文堪称光照千秋,那就是王羲之的《兰亭序》、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和王勃的《滕王阁序》。读此三序,如入群玉之府,但觉眼花缭乱,心旌摇荡。
就我而言,三序中尤爱重滕王。这是因为,羲之于亭中叹息“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李白在园里感慨“百代之过客”,虽皆是至理名言,却不免给人老气横秋之感。而王勃就不同了,他登高阁而发豪兴,一吐胸臆,文笔虽十分老辣,却笔笔都是少年情怀,观之但觉字字鲜洁可爱,读后真能疏瀹五藏,澡雪精神。
提到《滕王阁序》,人们大都会赞叹那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而往往忽视紧跟其后的“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其实,在这一句之前,文章几乎全是物象的铺排,到了这里才有了声音。好一个渔舟唱晚、雁阵声断!一千三百年来,美少年王勃所发出的这好声音不知道感动了多少读者。
行笔至此,不由得想起了十年前的一件小事。那年夏天,我陪同翻译家林少华教授东渡扶桑访书,有一天夜宿阿寒湖畔。当我们晚饭后在静谧的湖边散步之时,蓦然听到一阵阵虫鸣。鸣声是热烈的,却很轻很轻。我禁不住驻足侧耳细听,口中喃喃:“且听虫吟,且听虫吟。”走在前头的林教授转过身来,幽幽地来了一句:“小伙子不错嘛,还能听到虫吟!”
那年我33岁,已比永远27岁的王勃痴长6岁。而我在阿寒湖畔所听到的虫吟,较之他在滕王阁上所抒发的好声音,气象与格局就更无法相提并论了。
《滕王阁》局部 宋 郭熙
丁 墨
(阅文集团白金作家)
老舍先生说,北京最美的时候是秋天。我观北方的秋,高远明净,寒凉孤旷。因为深秋烈烈的风,使得万物万景都带上苍茫广阔的味道。
但若论秋景之秀美多情,却要看云水蔼蔼的南方。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描绘的便是这样一幅寒凉静美,却又生机勃勃的景象。潭水青碧见底,烟光水汽凝结如霜,古人自有华美车架,沿高高的山脊而上,远望群山匍匐,层峦叠翠;近观亭台楼阁,静美鲜艳。
我读后认为最美的,却是烟波江上,仙鹤闲庭信步,野鸭呱呱鸣叫,大雁展翅高飞。在这一片动人景色里,有一艘暮归的渔船,载满一日辛劳收获,渔民放声而歌,声彻鄱阳。你仿佛能看到这位勤劳而放达的渔民,他挽起裤腿,光着脚,站在船头。他的脸上有疲惫、有忧愁,可更多的是与山水共歌的快乐。这样一幕景色,怎能不使人沉醉其中呢!
黄耀红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才气逼人的生命遗响
对王勃而言,天纵其才,天亦妒其才。交趾渡海归来之际,一场巨大的海上风暴让这个天才永远藏身深蓝。由是,《滕王阁序》近乎他最后的生命遗响。
一千多年来,当初那抑扬顿挫的声响已然化作了平平仄仄的诵读,当初那起落提按的笔触化作了行云流水的抄录。只有那一泻汪洋的才气,不可复制,依然还在字里行间涛走云飞。
这是骈体文的一个意外,精致而不失格局,华美而不失气度。整篇文字纵横俯仰,一气呵成。雅集之盛况、江山之丽景、时空之苍茫、人生之悲喜,化作文字的腾跃,恍惚是云蒸霞蔚的海上奇观。
这里有“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的山川气势,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江天互鉴;有“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的生命悲悯,有“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锐意进取。更难得的是,这里有“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的生命参悟。这种与他年龄并不相称的参悟,与《滕王阁诗》中的“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尾联,正是一弦之音穿越了古今。
几乎所有的典故都可表明:王勃一直借阎公之酒杯烧自己胸中的块垒。难怪如此受命之序,却处处出以真情。王勃的内心一直都在文字里跳动。那是“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的遥想,是“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的惆怅,更是“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的自问。
木 寻
北京(诗人)
在昏沉之中我看不见秋天的风景,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那些声息、色彩和韵律。我当然也曾非常年轻,去一些去过和不曾去过的地方,就像你明亮的眼睛第一次看见和抒情。
可我很久不曾看见了,即使推开一扇雕花的木门,即使现代的风景充满了一扇古老的窗。那些山峦与河流与云影,都不能清晰地映现出来。
到底去了哪里。那昔日的帝子长洲。我所能够拥有的一切感受。
这是多少年以前你的抒情,它们别致隽永的咏叹,是时光递过来的一页信笺,亦或只是秋风中飘落的一片叶子。整个的滕王阁,仍然矗立雨雾之中。那纷扬的诗情啊,你的眼睛,你的胸口,涌动,充满整片天空。
唯有借着你的眼睛,才能看见啊。
原来被消逝和磨灭了的,还凝结在时光之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辋川图》局部 唐 王维
曹志辉
(作家、编剧、评论家)
时维九月,有暗香盈袖。桂树下重读王勃的《滕王阁序》,但见文辞华美,隽永典雅,斐然成章,不觉击节赞叹。
渔舟唱晚,雁阵惊寒,秋日胜景跃然纸上,尤其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句,动静相映,意境浑融,描绘了水天一色的瑰丽风光,营造出极致的空间感和美感。
也读出些年少时不曾体会的人生况味,一些不可言说的情绪。虽有“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之叹,但更多的却是昂扬向上、渴望出世的雄心:“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给人以极强的心灵震撼力。
有人用陶笛吹奏《鸿雁》,引来鸟雀和鸣,一如风与叶的耳语,总有人能听得懂,而这千古绝唱,总能高山流水遇知音。是的,秋色渐起,有诗书为伴,甚好。纵是落叶缤纷,也胜如繁花似锦。
林卓宇
英国(90后作家、剑桥大学亚洲与中东研究硕士、牛津大学比较文学与批判翻译学硕士研究生)
声音
再读这些少年时反复吟诵的句子,如若还想有新鲜的阅读体验,至少需要在心理上做好两种准备。第一是准备尽力穿过各种不同的解读,找到被各种阅读范式所掩盖掉的作者的声音。第二是准备以祛魅的眼光正视各种点缀繁复的意象,留意被作者自己张扬的文风所压抑的自我的声音。
诚然,这样的准备很可能最终陷入一种悖论,毕竟在这样一个历时长久的名篇正典的过程中,被塑造的不仅仅是文本,还有千万个在不同契机下与这一文本相遇的读者。
我只在湘赣边界目睹过两省相似的森林植被,从未深入江西亲眼目睹滕王阁。然而王勃的文字,至少为和我一样的人们提供了对历史进行重新想象的资源,进而以对滕王阁的写意想象构建另一种诗意现实。我相信,至少在这里,寻找作者的声音,是对另一种声音的鼓励和召唤——在这个现实世界中的每一个需要不同个体想象填充的角落里,这些声音总以其微妙的创造力让历史历久弥新。
《明皇幸蜀图》局部 唐 李昭道
南宫浩
(作家)
由《滕王阁序》说起
骈文,起源于汉代,盛行于南北朝。甫到初唐,《滕王阁序》横空出世,可谓达到了巅峰,实在进无可进。为什么呢?因为骈文最讲求的是造句的工整华丽,音律的优美协调,这两项《滕王阁序》已经做到了极致。古往今来,无出右者。
骈体文登峰造极之后怎么办?就必须变,必须另辟蹊径,才有可能峰回路转,别开洞天,所以才有了其后韩愈领衔倡导的新古文运动。并不是韩愈的本领大,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天下文风,而是大势所趋。新古文运动不过是应运而生,乘势而起。
文章如此,诗歌亦是这个规律。唐诗造极后,便是宋词的世界。五代和两宋的词造极后,便是元曲的江湖。元曲造极之后,后来便是明清小说的天下。当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诸君把现实主义小说推到巅峰之后,卡夫卡、普鲁斯特和乔伊斯这些现代主义大师就肯定会要冒出来。
艺术永无止境,是一个不断求新求变的登峰过程。艺术就是献祭。无数代人前赴后继,将自己的才华乃至生命奉献上去,从而淬炼出藏诸名山经世不朽的神品佳作,王勃的《滕王阁序》就是其中之一。
嫣 青
(作家)
连日来的阴雨,终被阳光驱散。这,才是秋天应有的样子。
傍晚时分,信步爬上顶楼,这个时间的顶楼,一个人也没有。阳光很灿烂,天也很蓝,空气中弥漫着桂花那甜腻腻的香味。独享这份秋高气爽,感觉十分地惬意。
倚着栏杆,俯瞰江面,两江交汇处,蓝绿色的江水平静而悠闲,金色的阳光染得江水波光粼粼,一阵风过处,激起层层金色麦浪般起伏的波涛。极目远眺,麓山层叠绵延,隐隐地,黛青的底色上,浮现出深秋的浓墨重彩。
秋色,已牢牢抓住了我的目光。
愣怔间,天光已不知不觉暗淡了下来。调皮的风,不知从哪儿邀来一片薄薄的云彩,久久流连在麓山顶上,摇曳荡漾,不愿离去。被云半掩的日光,令我眼底溢满了夕阳的血色。天空红了,麓山红了,江水也红了,白云摇身变成了镶着金边的绚烂晚霞。一只归巢的雀鸟,惊叫一声掠过远空,瞬间消失无踪。当年,王勃在滕王阁上见证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是否就是这一番胜景?
花鸟画 唐 边鸾
易清华
(作家、文学期刊编辑)
我不知道鸟群的出现,会给那条河流带来什么,它们仿佛是凭空出现,在我的心里设置一道道悬疑。
它们有时紧贴水面,有时又仿佛要直冲云霄。完全是一副随心所欲的样子。在一幢高楼上,我的视线着了魔般,高高低低地追随着它们。这是怎样的一支队伍,是一个家族,有组织的行旅,还是自由散漫的组合?我不知道。
透明的风,在两岸的绿树上打盹。静止的水,在绵密的草蔓上沉睡。船夫弯了一下身子,把手中那支长长的竹竿轻轻一点,一些碎花似的波纹,从水面上缓慢地探出,仿佛一个久远的梦,最终发出了一串串细碎、醇厚的呓语。
在这光滑如丝绸的水面之上,一只古舟缓缓地朝前滑动。
静极。我这一生,还从未见过如此安静的河流,安静得就像记忆深处的一抹忧伤。它存在着,无色,透明,没有激流和漩涡。外面的世界物换星移,而我只有这紧箍咒似的静。
那是内心的河流。当它不知不觉间流出我的身体,倒映着的,唯有一缕夕阳,一只孤鹜。
责编:万枝典
来源:长沙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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