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场哨声响起，55岁的水庆霞被女足姑娘们高高抛起。

2022年2月6日晚，女足亚洲杯决赛，中国女足在半场落后2球的情况下实现史诗级逆转，在最后时刻绝杀韩国女足，拿下冠军。比赛结束后，女足姑娘们冲向主教练水庆霞。

队员心中的“水妈妈”，被高高抛起。

接受采访时，水庆霞对这一刻印象很深，她一度拒绝，心里想：“我的手紧紧抓住她们，我怕她们接不住我。”

在女足陷入低谷时勇敢接下重担，担任女足主帅不足3个月便率队拿下重要比赛冠军，水庆霞迅速引爆社交媒体。

“水庆霞改变了什么”“水庆霞是谁”“水庆霞神换人”等话题层出不穷。而水庆霞却说：“如果比赛过程中我们调整的更好一点，更自信一点，应该会更好……拿一个冠军没什么了不起的。”

冷静，不卑不亢，这就是水庆霞。

2021年，日本东京奥运会，一度被认为是中国足球希望的女足，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小组赛首场出战，中国女足0:5败给巴西女足。几天后，面对小组实力最差的赞比亚女足，姑娘们被4个进球硬生生逼平。

最后一战对阵老牌劲旅荷兰女足，铆足劲的姑娘们，痛失8球，以2:8的比分惨败。

3战丢17粒进球，积1分，中国女足小组排名垫底，无缘8强赛。

这是中国女足出战奥运会最差战绩。人们曾经敬仰的“铿锵玫瑰”似乎濒临凋谢，质疑声铺天盖地。

回到国内，时任主教练贾秀全不得不下课走人。谁能接过中国女足的教鞭，重振“铿锵玫瑰”的威严，成为球迷热议的话题。

东京奥运会上的女足姑娘

足协正式作出决定之前，媒体和球迷列出很多人选，无论是地方队的男足主教练，还是中国香港的女教头陈婉婷，好像都可以，又好像不可以。

受命于危难之际，中国女足需要的是一个能提振士气，力挽狂澜的人。

在第十四届全运会，作为时任上海女足主教练水庆霞意外成为“奥运联队”的“临时主教练”，这被外界视为她将成为女足主教练的信号。

决赛在大雨中进行，水庆霞就那么站在雨中指挥整场，全身渗透擦眼镜的样子，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

比赛结束，奥运联队获胜，压力之下的水庆霞将毛巾狠狠摔在地上。

水庆霞在雨中指挥

作为黄金一代女足主力队员，水庆霞成为国家女足主教练的呼声越来越高。当记者将话筒递到她面前，询问她是否有意向成为女足主帅时，这个一贯冷冰冰的主教练，给出的答案是：

“梦想每个人都有，我希望能当女足国家队主教练，带队在世界舞台上展现。”

在她心中，国字号球队的主教练，是一份重量十足的工作。曾经身披国家队队服出征比赛时，她身上总有一种自豪感和责任感。

“特别激动那种感觉，真像那种拿着枪上战场的感觉。”

年轻时水庆霞接受采访

到了10月，中国足协正式公开竞聘中国女足主教练时，水庆霞却意外没有参加。

据澎湃新闻报道，彼时圈内早已流传，足协倾向让肇俊哲担任女足主帅。参加一场注定“陪跑”的竞聘，是对水庆霞尊严的损害，故而她选择置身事外。

这场阴云笼罩的公开竞聘，在公众的质疑中不了了之。11月18日，经过多次讨论，最终结果公布，54岁的水庆霞被直接任命。

水庆霞，成为中国女足第一位本土女性主教练。

而此时，距离女足亚洲杯比赛，还剩2个月。

水庆霞

走马上任第一件事，水庆霞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提振士气。

作为曾经拿下亚特兰大奥运会亚军的女足核心成员，水庆霞明白彼时中国女足的实力，并未掉出亚洲强队的行列，队员们在饱受奥运会打击的时候，最需要的是鼓励。

5个星期的集训，在训练上，她严格要求，对队员们提出超越过往能力的技战术执行要求。在生活中，则无微不至照顾每一个姑娘。

队内的张馨，是女足第一位妈妈球员，训练休息时，水庆霞便让她多回家看看孩子。她也鼓励其他队员多和朋友、家人交流，“那是她们情感宣泄的一个出口”。

感情上拉近之后，在会议室里，她则强调另外一件事：“你可能会失败，但是你从来不会怀疑自己。”

后来在接受采访时，她讲起自己年轻时的经历，多次提到自己也曾经历遗憾和成功，“要让球员更有信心。”

一边安慰鼓励，另一边在女足国家队人选上，水庆霞则冰冷得不容置疑。

2021年年底，水庆霞公布了女足第一批集训成员名单。媒体对比发现，其中参加过奥运会的12名运动员落选。而一些曾经被排除在国家队名单之外的人，被征召了回来。

曾经效力于上海女队的球员唐佳丽，此前未能进入备战东京奥运会的大名单。可比赛结束，她却转会英超强队，打了不少人的脸。

在教练组中，曾经的领队、助理教练、体能教练则全部更换。水庆霞还配备了体能训练师、分析师等多个职位的团队成员。

新帅上任三把火，力排众议的决绝，让很多人对曾担任女足国青队主教练、上海女足主教练的水庆霞产生了质疑：担心她偏心自己带过的球员。

水庆霞给出的回应只有一句话：我这个人原则性还是比较强的。

水庆霞的原则，源自心底对足球的纯粹热爱。

1966年，水庆霞出生于江苏阜宁，自小身体素质极佳。

11岁，她被选拔进入上海市虹口体校从事跳远和五项全能的训练。五项全能包括跳远、掷铁饼、标枪、疾跑和摔跤，每一项都需要投入长时间的训练。

水庆霞是个训练起来不要命的人，她常常在训练场待到很久。

一直到1983年，上海第一次成立女子足球队，在体校选拔人才时，17岁的水庆霞被选中。她对足球所知甚少，更是毫无基本功。

得知要前往足球队，她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可能去踢足球，女孩子踢足球，太可怕了吧。”

最终，她还是听从教练的安排，前往女足报到。“当时身高不高，田径很难有所突破，踢球就踢球吧。”

一个阴差阳错的选择，却让水庆霞投入了一生的热情。

水庆霞年轻时

17岁第一次接触足球，水庆霞的艰难之路开启。她的球感不好，练了一段时间颠球始终不过10个。即便如此，她还是被教练选入上海队。

当时被教练看中的，是她骨子里那种不服输的力气。不服输，是一支球队最后的武器、最后的希望、最后的尊严，在这一点上，相信广大球迷在观看男足比赛过程中，已经有过深刻而扎心的体会。

球感不好，她只有拼命练。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捷径可走，靠的都是死磕。死磕颠球，她的球感不断提升。传球、停球不好，她每天加练将近两个小时，教练被感动，每天就那么陪着她。

一年之后，国家女足集训名单公布，水庆霞成为中国女足历史上第一个被征召的上海球员。

“到后面就是越踢越有感觉，自信心上来了，可能也有点悟性吧。”她这么说。

1986年，进入国家队之后，水庆霞几乎踢了球队里所有位置。她最具攻击性的是定位球，这个多年刻苦训练的技能，曾帮助中国女足拿下多次国际比赛冠军。

作为国家队主力队员，她帮助中国女足拿下亚特兰大奥运会银牌，先后多次问鼎亚洲杯冠军。

1999年，她随中国女足征战世界杯。那一年，中国女足拿下世界杯亚军的好成绩，“铿锵玫瑰”的称号，一炮打响。

甚至2000年，水庆霞以34岁的年龄再次入选国家队，创造了当时国家级球队球员年龄之最。

水庆霞和女足拿下奥运会亚军水庆霞（二排右4）

水庆霞的丈夫，曾经这样评价水庆霞。“她就是认真，不服输。无论球员时期，还是教练时期。”

甚至退休后，为了缓解妻子的压力，他常常喊妻子去中老年队踢球放松，“我说你就传传球，玩玩儿。她上去拼啊，她不肯输。她脚上还有钢钉啊”。

2001年，35岁的水庆霞和球队一起，卫冕全运会。

35岁，一个大多数女足球员早已退役的年纪，当时水庆霞觉得自己身体还可以踢，心里却不能再继续，“总该退下来，不可能一直在踢球。”

早在退役前，她就为自己的未来想好了路径。年轻时得到过教练太多关心的她，也希望成为教练。球员时期就一边踢球，一边考取了教练证书。

最后一场比赛结束时，接受媒体采访她说：以后我做教练时，我的队员应该在场上和我有一样的表现。

退役后，水庆霞被任命为上海女足助理教练，随后调任国青女足担任主教练。

一直到2009年，在国青队锤炼多年的她，回到上海担任上海女足主教练。拥有更多经验和自信的她，却在最重要的一场比赛中失利。

2013年，全运会女足比赛，水庆霞率领的上海女足小组未能出线。水庆霞没有推卸任何责任，她说：“球场上出现任何问题，都不是队员的问题，都是教练的问题。要不就别当主教练。”

那时，心灰意冷的她，一度想要离开。最终还是队员把她留了下来，“情感上很舍不得。”

此后的比赛中，上海女足逐渐成为国内女足神话球队，连续蝉联全运会冠军。为国家队输送了诸多人才。

年轻时作为球员，水庆霞曾三进三出国家队，她说自己的风格可能不适合，“要比别人坎坷得多”。

更为遗憾的是，很多武艺并没有完全发挥出来，“如果回到从前，有个赏识自己的教练的话，会不一样”。

也正是这种感受，让成为教练的水庆霞，有了更多感悟。她自省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给球员更多帮助。

很多球员评价她，刀子嘴，豆腐心。一旦训练中出现任何问题，水庆霞会毫不顾忌地说上几句。回到生活中，她又像“妈妈”一样，关照队员，这也是“水妈妈”名称的来源。

水庆霞的美甲

她会和女足队员一起做美甲，挑选好看的款式。也会自己榨果汁，要求队员们喝下去。女足队员王霜说：

“水导是一个追求完美的教练，可能就是特别累，特别辛苦，尤其是对一个女性教练，我蛮佩服水导的。”

成为国家队主教练后的第一次接受采访，水庆霞提出一个名称——“姐妹”。希望大家像姐妹一样互相帮助。

这份关注背后，是她与女足队员的惺惺相惜。

2016年，女超联赛，水庆霞率领的上海女足，最后屈居亚军。

习惯夺冠的上海球迷不理解，在当时女超联赛中，引入外援是大多球队的选择。超强外援的加入，可以迅速提升球队战绩，帮助球队拿到更好的成绩。

水庆霞却坚决不使用外援，“我想给姑娘们更多锻炼机会。”担任过球员和国青队主教练的她说，“和男足相比，女足比赛的机会并不多，在有限的时间里，要给队员们最多的锻炼机会。”

在绿茵场上，一个人到底是为了名利而战，还是为了培养人才、为了热爱而战，其实是可以一目了然的。

输球是正常的，但面对落后的不同态度，却把人分成了不同的样子，有人放弃奔跑、破罐子破摔，有人却不抛弃、不放弃，拼命奔跑至最后一秒。

于是，我们能看到有的国家队一再跌破底线，有的国家队却能触底反弹、绝境逆袭。

在2022年的亚洲杯比赛中，很多人评价水庆霞“神换人”，背后是她对每一个队员的珍惜。

每一场比赛，她会让不同的、甚至年轻球员上场感受比赛气氛。几次换人也取得了奇效。

换人背后，是水庆霞经历过的一次又一次痛苦的回忆。

2017年，上海女足赞助商撤资，失去收入的队员们无心训练。即便她们当时刚刚拿下全运会冠军。

彼时，约有7名队员选择退役，“队里就剩下9个队员了，其他的再做做工作，实在不想继续踢，也没有办法。”

无助和无奈，在这个50岁女人的眉头间分外凝重。

队员们的离去，归根结底是待遇问题。

彼时，在国家级的比赛中，有年轻队员在朋友圈记录，狭小发霉的房间里挤着3张床，酒店连热水都不供应。

足球报的记者赵震也曾对女足悲惨的状况心有不甘。他附上女足伙食照片，愤怒写下：“唯一荤菜是红烧鸡腿，这就是中国女足发展的现状！”

女足国家队门将赵丽娜曾这样透露：“女足姑娘们收入不高，就跟外面普通工作的人拿得差不多。靠踢足球的话，一辈子也买不起一套房子。”

种种压力之下，很多踢球的女队员选择离开实则是必然。

于此同时，有些男足运动员早已开上了豪车、长厚了肚腩。

比赛，往往是公平的；生活，往往是没有公平可言的。然而正是不公平的地方，能唤醒良知，能产生奇迹。

赵丽娜

水庆霞很痛心地说：“队员想追求自己的想法没有错，大家都为足球付出了很多。”

成为国家队主教练后，她一直鼓励大家享受比赛，享受足球带给自己的乐趣。面对现实问题，她也找不到解决方案。

曾经，她也提到过男足，“如果像男足，一场球拿十几万，一年下来上千万，那大家肯定不会离开，女足到不了这个程度。”

经历赞助商撤资的那些年，中国女足也在尝试职业化，诸多球员仍然不想丢掉体制内“踢球”的这份工作。在一些球迷看来，这是影响球员们进化的障碍，水庆霞将这理解为“保险”。

“想要职业化，但你市场没有到这个程度。你说给你一年50万，你愿意放弃体制内（编制）吗？”水庆霞说。

冰冷的分析，赤裸裸印在这里。

2022年女足亚洲杯决赛，在4:0战胜中国台北队，7:0战胜伊朗队，3:1逆转战胜越南队，两度落后又两度追平、最后时刻绝杀日本队后，中国女足闯入决赛。

在决赛中，面临上半场0:2落后的场面，水庆霞临场调整，换上年轻球员，并在最后时刻绝杀韩国队拿下冠军。

夺冠之后，扑面而来的赞誉，让女足受到极高的关注，先后多家企业，对女足进行了现金奖励，奖金累计超过3000万。

这3000万，远远不能淹没她和团队太多人看不见的伤病。

3000万，对比男足的收入可能是杯水车薪，但会让更多人关注女足的未来。

女足姑娘们，对收入要求不高，对比赛要求很高；她们不能保证赢，却能保证鏖战到底；她们也敌不过青春的流逝和伤病的困扰，但只要玫瑰还能盛开，她们绝不放弃奔跑……

放眼全球形势，在各种竞争态势下，作为一个国家、民族，最需要的不就是女足这种团结一心、迎难而上、刻苦务实的倔劲儿吗？

1993年，留洋日本时，在一次队内普通的教学赛上，水庆霞被铲倒，右腿胫骨被踢断，严重骨折。治疗时，医生在她腿上做了钢钉内固定的手术，用一块钢板支撑起了她的腿。

手术后不久，水庆霞随即进入到比赛状态，备战上海队、国家队的比赛。

7年后，钢板再取出时，因为存放太久，只能采用非常“原始”的手段，敲出来。直到今天，每到阴雨天或运动量增大，她的腿都会酸疼。

水庆霞的鼻梁骨，也曾经断过两次，嘴上至今留有伤疤，她的膝关节十字韧带也曾断过，饱受无数伤病困扰。

运动员一生都要和比赛、对抗、自己战斗，水庆霞看得很轻，她说：“我觉得这都无所谓，毕竟生而为人，老天总会要给你一些小的磨难让你去克服。”

水庆霞年轻时的照片

时间拉回到1997年。

在全运会的决赛场上，水庆霞在关键时刻为球队夺得一次点球机会，并又在随后主罚角球直接得分。这一粒进球，即便在男足的赛场上，也极为少见。

水庆霞角球直接得分

彼时，水庆霞31岁，荣誉等身，却仍住在上海少体校的宿舍里楼里，一住就是15年。

那是一个促狭的4人间，窗户并不大，宿舍外是脱落的墙皮，和随处摆放的运动鞋。房间除了两张上下铺的床之外，还摆着一把凳子、一个小圆桌和一张不大的梳妆台。

水庆霞的宿舍

水庆霞的床头贴着女足夺冠的海报，和自己喜欢的毛绒玩具。

那时她的状态依旧神勇，12分钟跑的成绩，能够达到2950米，教练评价说：“可以了，男足选拔也过关了啊。平时训练不刻苦的话，肯定跑不到。”

她刚刚结婚，丈夫为了支持她，从北京调来上海工作。那时，她说尽管条件艰苦，她却无法放弃足球。

“足球中有太多难以割舍、无法遗弃的东西，语言无法表达，那我是要投入一生的事业。”

来源：最人物

责编：胡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