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场景

长沙素以丰富而多元的城市文化而著称，然而今天的长沙其实没什么真正的“古城”可看。构成长沙多元文化场景的，往往是一些著名或非著名的近现代建筑。它们大多是红砖房，一种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建筑类型。

↑长沙的潜在历史建筑，分布在城市及郊野之中，它们记录了上个世纪的历史时光，成为构建一座城市多样性场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曾经的长沙城，是一个自然、建筑与人类共生的传统建筑城市。可惜的是，“文夕大火”之后，原有的传统城市场景遭到毁灭性破坏。仅存的寥寥古建筑已不足以支撑起这座城市的建筑风貌。大火之后，长沙进入近现代建筑史的时代。幸运的是，这个时期的长沙，依然涌现出大量的优秀建筑作品。它们有的被定为历史建筑，受到合理的保护。然而可保护的数量是相对有限的，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近现代建筑中那些未被列入保护名单的建筑，命运各不相同。当我们拿到一份湖南大学所做的《长沙市潜在历史建筑调研表》时，发现已经有相当多数量的优秀建筑作品已经消失在城市开发之中。

一座建筑物显然是有价值的，但更大的价值是场景。曾经随处可见的场景消失后，记忆就会出现断裂。无论是从建筑美学，还是建筑文化的延续性以及城市场景的多样性角度，这些建筑都应该受到更好的保护和利用。它们所拥有的价值，影响着长沙这座城市的独特性。它们的存在，是长沙这座城市记忆场景中不可缺的一部分。幸好，我们还有时间，为这座城市留下一个时代的、属于普通人的美学场景。无论是要构建历史记忆还是多元的现实场景，这些潜在历史建筑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但愿不要再留下缺憾。

水塔、红砖房，小时候的长沙地标，它们还好吗？

通常我们会以时间作为第一标准来定义建筑的属性。在这样的情形下，那些明显有着漫长时间印记和历史风格的古建筑很容易就被人们认可，成为经典的历史建筑。然而时间是流动的长河，不是静止的湖泊。当代的一切，未来终成历史。

潜在历史建筑，值得被保护吗？

新中国成立至今的73年，也是中国建筑与现代建筑不断融合接轨的历史时期。这个时期里，那些重大的具有纪念意义的建筑，早已被列入了历史建筑或不可移动文物名单。然而我们所说的潜在历史建筑，它们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重要。它们只是过去的一些生活与工作场景，记录的大多是普通人的回忆与故事，建筑艺术上似乎也没有到达极致状态。那，它们值得被保护吗？

答案是肯定的。一座城市的历史场景意义不会仅仅属于精英人物，创造了历史的人民以及他们的时代，都值得被长久纪念。一座城市的记忆是属于全体民众的，占据了绝大多数的普通人应该拥有他们的建筑记忆，千千万万的平凡汇成不平凡的力量。

同时，时间也不是衡量建筑价值的唯一标准。

每一个时代都有数量众多的优秀建筑，同时也产生大量的平庸作品。如果仅以时代而论，难免会失之偏颇。长沙的潜在历史建筑，大多诞生于上世纪40年代—90年代，这是建筑史上已经完全告别了传统木结构建筑的时代，而混凝土结构刚刚开始进入大规模的应用的初期。砖木和砖混结构是这个过渡阶段的主要建筑架构，红砖房则是那个时期最为常见的建筑风貌。

它们还记录了一座城市低密度时代的建筑景观。从城市史的角度讲，这是一段弥足珍贵的历史时期。工业化初期的城市风貌，有着独特的美学特质。

潜在历史建筑中的一大类属于曾经辉煌的长沙国有企业。今天的老长沙人依然会清晰记得那些名字：长沙锌厂（十五冶）、湖南电梯厂、长沙油脂厂、长沙保温瓶厂、正圆机械厂、长沙鼓风机厂、长沙重型机械厂……破产改制，是它们中大多数的命运。很多企业无力再为职工提供新式的住宅，很多历史建筑就这样遗存了下来。它们遗留的厂房也是潜在历史建筑中重要的一部分，虽然大多数已经被拆除，但还有少数得以被重新利用。

↑朴素的外立面是一个时代的美学特质。

老街区中也有相当数量零散分布的潜在历史建筑。天心区登仁桥社区上黎家坡巷德厚里3号，就是长沙为数不多的里弄建筑群，在此类建筑中具有相当的代表性。

潜在历史建筑还记录了地方建制沿革史。在开福区潘家坪，保留有长沙县政府旧址的七栋老建筑，全部为红砖房。它记录了1950年4月,长沙县政府搬迁至潘家坪,并一直在此办公至1996年的漫长历史。

无论是建筑记载的历史，还是建筑自身的历史，它们都构成了一种时间线上的“连续性”。于城于人而言，这种记忆的连续性，才是我们的情感归宿。

类型丰富的潜在历史建筑，展现出独特的时代美学

潜在历史建筑不是某一种类型的建筑，这个概念几乎覆盖了所有的建筑类型。

我们见到最多的是单位宿舍楼。有独立的单元楼或者筒子楼。厂房已然不多，并且大多挪作他用，仓储物流成为很多厂房的现实用途。厂区的办公楼往往比宿舍楼更有设计感，它们在长沙还有一定数量的遗存。设计更为讲究的是政府和院校的办公楼，它们的设计水准已经可以代表一个时代的美学特征。水塔则是此类潜在建筑中还算常见的一种类型。大概是因为这种建筑拆除相当麻烦且占地很少，缺少拆除价值。这些造型各异的水塔，虽然大多已经没有了实际的用途，但作为有着强烈时代特征的高耸建筑，它们对城市场景的营造极为有益。

那是一个有着自己独特审美的年代。

中国近现代的建筑思潮，一直在传统与现代间徘徊。20世纪人类最基本的主题是现代化。在经历了学习苏联式的“民族形式与社会主义内容”的风潮之后，高额的成本让我们的建筑终于开始走向了现代主义的实用性，并重新塑造出一种东西融合的美学气质。

这些建筑大多已经是多层建筑，但由于技术限制很少超过五层。普遍采用坡屋顶，单坡顶悬山建筑最常见，也有类似传统歇山的坡顶结构，甚至是更复杂的多重坡顶组合。与传统建筑不同，它们不再使用有翘角的飞檐，几何体组合的现代建筑是其基本架构。它们在现代建筑构架上，简化应用了传统的中式元素，悬山、墀头、气窗这些经典建筑形制依然得到了保留。

一个典型的保留传统建筑气质的案例是湖南电梯厂2号宿舍，它由灰色包裹红砖墙部分搭接红砖立面两部分组成。灰色红砖部分立面有踢脚线，门及窗上部有檐脚，整体建筑风貌庄重。

↑天剑路十五冶小区，一个春天里的生活场景如此动人。

建筑格局极具特色的如位于天心区天剑路的15冶职工宿舍群，保留有建筑质量较好的、由苏联专家设计的两层红楼建筑多达13栋。建筑的立面为红色砖墙，多为两户或三户一栋。建筑平面上采用重复“凸”字形平面布局，屋顶为红色砖瓦坡屋顶。

时代特征很有代表性的如位于黄土岭的国防科大政治干校的成片居民楼，它们是保存相当完好的潜在历史建筑群。这里的建筑建成于上个世纪50年代，是经典民族形式和社会主义互相交融结合的建筑风格。建筑多为3层清水红砖外墙，红平瓦。入口、楼梯、阳台均有中国传统元素装饰。

在长沙的山水地理格局中，这些红房子的暖色调审美配色风格显得尤为适宜。在冬天阴沉昏暗的气氛下，它们的存在，令人感受到心理上的舒适体验。

何去何从？潜在历史建筑命运各不同

建筑的命运，似乎总是充满不确定性。

↑湖南省政府二院的八角楼。

既有保护能力又有保护意识的单位，普遍有着很好的维护状态。湖南省政府二院、国防科大政治干校、中南大学、湖南大学里的近现代历史建筑，基本都完好且进行了内部的设施改造，良好的维护和使用状态让它们一直保留着往日的风采。

在企业中，它们面临的命运多是消亡或被更替。我们按照湖南大学提供的《长沙潜在历史建筑名录》里的名单去寻找很多建筑，结果却令人沮丧。太多建筑已经消失，有的因为破产改制后重新开发而拆除，有的因为企业自身发展需要而重建。前一种情况如湖南机床厂、长沙重型机械厂、正圆机械厂……后一种情况如湖南省水利设计院，我们一路寻找，却被告知它们早就被更替成了各种新式办公楼。

更多的是命运未卜。它们既没有被拆除，也未确定更好的保护模式，只能搁置在时光中，任凭风雨侵蚀。尤其是那些已经无人居住的建筑，未来更令人忧心。我们在浏城桥的南元宫巷就见到了一座上世纪60年代的四层红砖建筑。它被围拢在墙内，全身披满了爬山虎，里面早已空空如也，周围则堆砌着遗弃物，荒草早已爬上了阶梯，在繁华的复兴街上，它显得如此孤独。

↑十九厂，一个长沙郊野的神秘之地。

作为工业遗产的烟囱也是潜在历史建筑，其中最高的一座烟囱，位于天心区最南端的郊野暮云片区。那里有一座叫作“百米高楼”的公交站，就是因它而得名。起初我们以为它是一座砖窑的烟囱，询问附近居民才知道这里当年是准备建造大型的钢铁冶炼厂。项目废弃后，便留下了这份工业遗产。很幸运的是，这里已经被定为天心区不可移动文物。

在德雅路，我们见到了保温瓶厂的老厂区，它们被改成了各种公共设施。有游泳馆、台球俱乐部和生活体验馆，以及简易的汽车修理厂。利用最好的大概是长沙机床厂，开发商不仅保留了一座厂房作为创意工场，还留下了厂区的铁轨、大樟树和巨大的烟囱。这样的“保留”，让这座楼盘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建筑的命运与人的利益需要均衡。

↑老社区的生活缓慢悠长。

我们以为住在“潜在历史建筑”里的居民应该会热爱这些带着旧时光美感的老房子，事实则无情地推翻了我们的幻想。在绝大多数未经改造的潜在历史建筑片区里，居民们普遍表现出一种对现实居住环境的不满。他们对老建筑的安全、卫生、基础设施状况感到忧心，这些老建筑普遍有漏水、光线差、无燃气、墙壁及地面破损的情况存在。大多数的房间里没有独立卫生间，上千户居民共用一个公共厕所的现象非常普遍。然而这些建筑的存在意义又如此显著，两种命运的冲突在这里尤为突出。合理改造旧建筑并提升原住民的生活条件，需要各方力量的共同权衡。如此，我们才能同时拥有多元美好的城市场景与民生意义。

电梯厂、油脂厂……长沙最美“红砖房”在哪里？

长沙的潜在历史建筑，有的只有一栋或几栋，有的则还保留了成片的建筑与场景。这些还能够保留时代场景的建筑群，显然具有更高的审美与保护价值。它仿佛是一个进入历史时光的隧道，带我们穿越到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撰文/本报记者常立军

天剑路十五冶小区

↑多年生长的大树与红砖房组合成令人心理倍感舒适的场景。

十五冶小区位于长沙天心区繁华的仰天湖片区，地图名称为仰天湖三村。从劳动路侯家塘贺龙体育馆对面进入即可。这里共有13栋重复“凸”字形的红砖住宅楼，以及一座有着翘角飞檐的八角亭。建筑最初作为打井取水之用，后荒废，现在主要堆放一些杂物。

除了房子内部老旧生活不便，整个社区的环境非常美好。小区绿树成荫，且树种与今天大部分的城市绿化树种不同。柿子树、苦楝树、蜡树、泡桐依然在这个老社区里生机勃勃。

小区内还有一座巨大的水塔，水塔下曾是电影取景地，非常有年代感。

国防科大政治干校

↑政治干校内的建筑多建于上世纪60年代。

作为外来人员轻易不能进入的军事单位，位于黄土岭的国防科大政治干校是一个充满神秘气息的地方，保留着10栋以上的潜在历史建筑，大多为民族形式和社会主义内容互相交融结合的建筑。校园内环境清幽，绿树浓荫中，建筑隐现其中。校园内还有著名的文保单位魏家大堆汉墓，几乎完好保留了长沙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城市场景。

中航工业5712飞机修理厂（十九厂）

↑十九厂曾经的办公建筑。

著名的“十九厂”，隐藏在长沙南郊暮云大片丘陵中的一个谷地中，是天心区与湘潭市的分界线所在地。作为军事单位，这里也曾有着相当的保密级别。如今飞机修理厂已经搬迁到了大圫铺，这里作为老厂区就空置了下来。

厂区面积非常大，占据了整座山谷，有着强烈年代特征的红砖房依地势分布在谷地两侧。这里的红砖房类型非常齐全，厂房、职工宿舍楼、电影放映室、办公楼都有。厂区内花木繁盛，景观极佳，是长沙郊区极为难得的年代景观建筑群。

下六铺巷老工业区

↑从电梯厂的老厂房中可以看到曾经的办公楼。

距离湘江仅一路之隔的下六铺巷曾经是长沙的老工业区，历史上这里有着天然的码头优势。湖南电梯厂、长沙油脂厂都在这里遗存有大量厂房和宿舍区。下六铺巷与书院巷合围成一个外表平淡，内在却异常丰富的历史景观区。书院巷经过改造后，有着整洁舒适的道路系统，下六铺巷则保留了较为原始的状态。从一栋西式古典主义风格的酒吧旁边进入巷子里，眼前就是一片老厂区的风貌了。住了十几户人的老电梯厂厂房造型独特，巨大的法桐树下，是清水红砖墙的职工宿舍区。红砖清水墙部分的红砖砌筑工艺精湛，墙面纹理精美，窗口平过梁也砌筑得十分精美。

工厂里的老居民们普遍喜欢养花，这个幽深的巷子因此花木繁盛。

巷子深处有一座两层的公用厕所，这在现代社会已经非常少见。站在厕所二层入口，可以俯瞰旁边的长沙油脂厂。厂区内矗立着数座大型油罐，成为一种独特的工业景观。据说这里曾有计划建设一个“罐子公园”，如能实施，则会成为城区利用工业遗产的一个典范。

岳麓山大学城沿线

历史悠久、人文气息浓厚的大学一直就是历史建筑最好的保存地。

从湖南师大的二里半校区开始，沿着山脚线，经过湖南大学的枫林村，再去往中南大学的高家坪，一路走过，随处可见已经被评定为历史建筑和未被评定的潜在历史建筑。这些建筑大多掩映在山林之中，是长沙最好的人文建筑景观。

它们的属性也很丰富，有曾经长沙市的干部疗养院，有大学教职员工的宿舍楼，还有苏联专家的住宅楼。相比于工厂区的宿舍楼，它们有着更好的设计和装饰，可以说是长沙潜在历史建筑中的一批优秀作品。

对话

什么是潜在历史建筑？

焦胜（湖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

记者：潜在历史建筑的概念如何定义？

焦胜：潜在历史建筑是住建部提出来的，要各个省市定期申报。首先，历史建筑有个年限规定，建成60年以上的建筑即具备历史建筑参评资格，只要符合历史科学和艺术三大价值条件，就会不断有新的进入历史建筑范畴；其次，每个时代都有代表性建筑，即使不到年限也可作为历史建筑；审美评价标准的变化，原来觉得不够资格的现在觉得够了，比如城市化进程中很多历史街区建筑消失了，剩下的物以稀为贵。还有一些苏式建筑风格机关工厂，规模较大建筑类型丰富，反映当时大院小社会的风貌，也有其价值。

记者：潜在历史建筑作为城市历史场景的一部分，如何与现有的城市区域共存？

焦胜：我们与潜在历史建筑有三种共存方式：保历史建筑，保历史街区，保原住民。

记者：湖南大学建筑规划学院在潜在历史建筑保护上有怎样的研究成果和行动规划？

焦胜：我们参与长沙市内五区与望城区潜在历史建筑普查，近年做了几个小课题：历史文化名城名录登陆制度、长沙市乡村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传承、长沙市景观风貌基因库研究、长沙市历史城区小尺度城市更新等。长沙的景观基因库研究有三部分：历史文化、自然山水与公共空间基因。

罗明（中南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副教授）

记者：推动潜在历史建筑保护对于一座城市的意义是什么？

罗明：潜在历史建筑对城市来说有三个价值，学术研究价值、为老城区提供连续性的城市背景、营造城市氛围以及社会发展的意义。

记者：长沙潜在历史建筑在时代或建筑形制上有哪些共性？

罗明：有年代的共性、类型的共性、价值的共性。

记者：这些潜在历史建筑与已经认可的历史建筑存在哪些差距？

罗明：主要差距是历史性和代表性，美学价值差异不大，代表性非常突出。每个时期都有一些建筑成为时代的体现。

记者：杭州等先进城市已经率先把潜在历史建筑纳入保护范围，您对长沙的潜在历史建筑保护有哪些建议？

罗明：整个江浙地区的文化意识走在了全国前列，并因此形成了良性循环。长沙已经有了这方面的意识，并开始了部分改造利用。个人比较担心的是那些不在历史街区里的潜在历史建筑的命运，长沙的潜在历史建筑保护应该先考虑保护这些非历史街区的类型。对长沙的潜在历史建筑保护有三个建议：社会资本进入潜在历史建筑比进入已认定的历史建筑更加便利，应该鼓励，要引起社会的重视，认识到潜在历史建筑利用的便利性；在棚户区改造和城市更新中，分片区或全盘地谋划，形成主题性的场景。在潜在历史建筑的利用中，要请专业并接地气（理解地域特征）的机构来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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潜在历史建筑中的常见术语

眠砌： 这是一种关于砖墙的砌法。眠砌就是一般的实砌，是针对空斗墙和实墙中的侧砌而言的，即每块砖都平放。

清水砖墙： 一般来讲是指只有结构部分，不做任何装饰的墙面。墙面不抹灰的墙叫清水墙，工艺要求较高。墙面抹灰的墙叫混水墙。清水砌筑砖墙，对砖的要求极高。

感谢蔡鹤云先生对本文的支持。

（文、图 / 常立军）

责编：姚茜琼

来源：潇湘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