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杜鹃声里的记忆——关于沈从文墓的一些旧事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2-05-06 09:00:13

张永中

近读老乡友黄永玉《见笑集》,捉到一句“杜鹃啼在远山的雨里”。勾魂了。

正是桐花清明,柳絮端阳的江南烟雨时节,今年又值沈从文先生120周年冥诞。我不禁记起关于沈从文墓的一些旧事来。

一、忌日

1988年5月10日,1902年腊月出生的凤凰人沈从文在北京逝世。

5月18日,亲友及各界人士为他举行追思告别会。

中新社播发了记者王佳斌采写的通讯,《告别沈从文》。

新华社记者郭春玲,以《沈从文告别亲友读者》为题,作了报道。

过了五个年头,又在5月10日这一天,沈从文先生的骨灰归葬凤凰故里。

骨灰,一半撒入沱江,一半安放在听涛山一块天然五彩石下。

从此,5月10日,成了许多凤凰人和文学热爱者记住的日子。

听涛山,成了时常有人流连观瞻的地方。先生忌日,或清明端午,会有人来这里献花伫立。

二、魂归

骨灰安放的日子,选定在1992年的5月10日。

这一天,专程从北京奉灵而来的沈从文夫人张兆和及子女亲友,同地方人士一道,捧护着沈从文骨灰,从下榻的县委招待所“青山如是楼”出发,经老莲花池,西门广场,进道门口,折入中营街。于中营街10号沈从文故居,简短奠仪后,再转回道门口,走东正街,过南门十字街、旧镇台署、城隍庙,出东门,下水门口码头。

一路过来,脚下是沈从文儿时无数遍走过的石板老街。街边,注目送行的,尽是他榨油粑粑、卖萝卜酸菜、吃早粉的街坊邻居。是从腊尔山、山江苗乡进城的乡亲老表。还有背着书包,匆匆赶去上学的文昌阁小学、箭道坪小学的小同学。

老街上,大家默然缓行,脚步轻轻。生怕惊动了《从文自传》里的这位小主人。生怕踩醒了铺在石板街上的,一页一页的童年。那个被腊八粥,锅粑社饭馋过的童年。那个因逃学,偷着下河洗澡挨罚过站的童年。那个日光下爬树掏鸟,捉蚱蜢的童年。那个让辰河高腔,傩堂鬼脸戏勾过魂的童年。那个到西门外偷看过杀人剁头,又惊又怕的童年……

水门口码头上的小木船,是早已备好了的,犹如他当年,一次又一次的离家远行。

到了码头,骨灰由儿子沈虎雏、孙女沈红捧着上了小木船,其他护随人员则沿河步行相送。

小木船,是常年在沱江上,捕鱼,装运柴米杂货,上下于各码头赶场的普通农家船。1982年春夏,沈从文携夫人张兆和回乡,漂流沱江河,坐的就是这种船。

船,收拾得很干净,由当地一位老船工撑篙。按习俗,先是老船工用酉水滩上和洪江木排上喊过号子的嗓门,悠悠长啸一声,小木船便在微微晃动中,缓缓离岸,向河中心划去……

一夜新雨,此刻的沱江水泛着淡淡的豆绿。河面涨起了一点雾。同儿伴们游嬉过,平日里老乡们划船捉鱼,捣衣洗菜,端午节还要锣鼓喧天赛龙船,抢鸭子的沱江,今天,却显得安谧,似乎着意等待一位游子的归依。

码头离虹桥不远,50米就到了。小木船却走得迟疑盘桓。好一阵子,才慢慢从桥下顺直,穿过。

小木船行到廻龙阁吊脚楼下的沙湾,便稍作停留。此刻,坐在船上的沈虎雏和沈红,把素绢包裹着的骨灰盒打开,捧出一些骨灰,伴着花瓣,轻轻地撒入沱江水中。花瓣,是家人从北京奠仪活动上精心收攒下来的。

小木船继续绕万寿宫,万名塔下行。约二百米,沿豹子湾水坝的漕口滑下,一段小滩后,顺流半里地,就到了听涛山下的水碾坊码头。

两岸,步行于依依枫杨下和霏霏柳絮中的,是一程又一程送行的乡亲,游人。空气里,有橘花甜味和榨坊里溢出的油菜籽香。

木船靠了岸。沿三段之字台阶上行,便是墓园。

亲友们已齐聚于墓前。安放骨灰的茔穴就在事先竖立的碑石后,一个半米见方的小土坑。土是当地的红砂土。

稍事小憩后,人们依仪肃立。张兆和走近碑石,率子女把先生的骨灰,同鲜花一起,轻轻放入土坑,然后手捧泥土,覆上,抚平。在场的人们,依序将一束束山花置于碑前。

整个过程,没有鞭炮与致辞,没有花圈挽幛的簇拥。倒是此刻林梢上的隐隐啸风,碑崖旁的咽咽流泉,山下沱江的汩汩水声,和南华山里,一声高过一声的杜鹃啼鸣,让听涛山更显空寂了。

日光下,是幡帜般的白刺莓花,和从茨蓬里钻出的几杆新竹。

一切安静,一切干净。这,才是沈从文的。

三、船与岸

从出生的古城中营街,到骨灰安放的听涛山。水陆两程,不过两公里地,沈从文先生却走了整整86年。

从文先生说过,他从小就进了人生大课堂,读社会这本大书。一生与水有极大的关系。他的人生教育在水上,从水上“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他自己“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岸边作为背影”。小学未毕业,便从沱江出行,沿着沅水各支流、各码头,于船与岸、冷与暖的切换中,行走思索。为生计计,他当过老师长陈渠珍幕下的小文员,芷江小县城收屠宰税的小税官,也受过“女难”的初恋挫折等等。

(青年沈从文)

他的一生被一道沱江、一支酉水、一条沅江紧紧系结着。一生纠缠在家乡河与岸,现实和梦幻里。他以行船的方位,取低平的视角,看世间风物万汇,看沿河码头,看苗乡市集,看古道渡口,看老街碾坊,看吊脚楼上、麻阳船上、洪江木排上的人间营生。他饱茹颠沛悲苦,却力图用安静和干净兑冲现实的躁杂、肮脏,用美和善消解人世的丑与恶,用智慧和健康替代愚昧与堕落……他相信可以以柔克刚,可以以弱胜强,可以以微笑对抗仇恨……

他熟悉水,理解水,酷爱水。他写的人事多在水中,故事也是鲜活淋漓的水边那种,“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

为此,作品人物大多温顺柔和,哪怕是遭遇锥心刺骨的悲苦疼痛,也不会轻易呐喊,至多给人一点春夏天气那种闷湿郁热的不适。

为此,他的作品,被解读为世外桃源,田园牧歌,远离现实,调和矛盾,甚至色情的,等等。

沈从文的思索,不取样于任何范式模板。他不谄媚权威,更不屈从于权力。他有“自己的生活与思考”。他的思考与书写,关注底层,烛照人性。他用深沉隐忍之笔,表达乡土湘西“爱憎与哀乐”,描摹乡土黍离之痛。

叫沈从文表叔的黄永玉,在《太阳下的风景——沈从文与我》中,有这样一段,“契诃夫说过写小说的极好的话:‘好与坏都不要叫出来’……从文表叔的书里从来没有美丽呀!雄伟呀!壮观呀!幽静呀!悲伤呀!……这些词藻的泛滥,但在他的文章里,你都能感觉到它们的恰如其分的存在。”

这方面,黄永玉是极懂他的表叔的。

沈从文的情感脉息同家乡同频,他孕于湘西,属于湘西,也无愧于湘西!

(沅水。作者 摄)

许多人不理解他。寄身京华,作为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却被称为“乡土作家”。而他始终说,自己是个乡下人。但他不只是个乡下人。他只是在用一个从乡下人的视角,裁取人事的素材,切割人生的样本,去做普遍的人性试验,解剖和疗治。他作品中的爷爷、丈夫、翠翠、三三、夭夭、萧萧、阿黑、虎雏、龙朱、天保、傩佑、巧秀与冬生……犹如溪边探头饮水的小黄麂,林中踟躇的锦鸡,水岸的苇草,路旁的大叶蓖麻,地头的苞谷、高粱,坡上的萧艾、芭茅和竹篁。它们顽强地存活,又恣意地绽放于湘西日晒雨淋的土壤和气候中,然后宿命地老死。一切顺应,一切听任,一切自然,一切无奈!无可控制,亦无从控制!

沈从文描写湘西世界里,这种晒在“日光下”的生活,“对于农人与兵士,怀了不可言说的温爱……”, “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便难免产生了悲剧”。

在他笔下,美,总让人发愁。人物、命运与环境总是反差,错位,不协调,不稳定,由此构成冲突,让美与善,撕裂,无望,毁灭……

湘西山水的浸濡,让沈从文有处卑下而不争的水的特质,水的人格。而水的柔韧,又涵养了他凡事隐忍让人,痛不轻易“叫出来”的情感方式。


试读他的《边城》,恬淡诗意里,却少有人注意到爷爷、翠翠命运处处不济、屡不凑巧,那种无常与无助,那种,氤氲于人物气质中,端午时节,人间四月天气的粘湿与郁热。

试读他的《长河》,只见沅水边吕家坪橘子园小主人,少女夭夭的玲珑乖巧,却少有人去预设山雨欲来的湘西事变后,带给她的明天将是怎样的“新生活”。

试读他的《丈夫》、《柏子》,就能感受到黄永玉在《太阳下的风景——沈从文与我》所读出的“像普希金说过的,‘伟大的俄罗斯的悲哀’”。

试读他的《湘行散记》,尤其是他的《湘西》诸篇,屏息间,你就能隐隐听到古老湘西,跟随时代,顺应时代,在新与旧,静与动,常与变中即将崩裂的雷声……

其实,翠翠、夭夭、三三、萧萧一众湘西少女,她们的形象气质、命运性格,犹如尚未出山的清泉,正是沈从文悲悯乡情和无奈乡愁的隐喻与象征。

沈从文构建了自己的文学湘西,湘西也模塑了文学的沈从文。仅就文学角度而言,沈从文不仅是湘西的,更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四、墓在听涛

知道沈从文先生去逝后,骨灰一直厝在北京崇文门家中。当地人士便有了给先生建墓,请先生回家的意愿。

几番请说,沈家最终还是答应了,让先生归葬故里。但在墓地的选址上,张兆和代表全家给地方提出的要求,却是一长串“排他性”的“清单”。大意是,从文回乡归葬,一切务必简便。墓,不占耕地,不圈园,不堆茔,不阻道,不伐移植被,更不得建立任何亭、台、榭、阁、廓、阙之类的建构物。即便墓石,也不用人为琢制的那种。最好就地选一天然石,置诸闲地,略作标识即可。还特意说明,茔地所处,要能让周边老乡上山、下地随意从容经过。又不无幽默地说,哪怕过往牛羊在碑石上蹭痒梳毛,有点屎味、羊膻气,也无妨。唯一要求,是能听泉,可见水。特别强调,一切资费家人自理。

对于沈家这个几乎无求之求,把地方原准备圈地建园的计划打破了。

照此标准,到底选什么地方好,却颇费了一番周折。我当时跟随吉首大学沈从文研究室的刘一友老师,协同地方上的热心人士,曹义先生,田时烈先生,刘鸿洲先生,亲属黄永前先生等参与了沈墓选址的一些具体工作,得以见证了一些过程原委。一直在顾问此事的,有在外地的黄永玉,在湘西的龙再宇,龙文玉,吴官林,田景安等凤凰老乡以及沈从文的研究者凌宇教授等等。

大家按照沈家开出的“条件”,四处踏访,几番比选,最后选定了“听涛”山。

(听涛山。田凯平 摄)

听涛山,位于南华山南麓,居沱江右岸,属旧“杜母园”一隅。杜母园是被称为湘西镇守使田应诏的私家花园,园为纪念田母杜氏而建,故名。历史的沧海桑田,园早已废。听涛山,说是山,其实只是南华山麓一堵残崖断壁。崖石呈赭红色,奇特的是,有各色卵形砾石融杂其间,犹如人工浇铸般,也称五彩石。石质地貌为沅水流域常见,然石之形成,询诸专家,未得所以。崖下有小土台,见方不足半亩。崖间罅隙纵横,多有冽泉洇出。崖石终年潮润,野篁杂菁,蓊郁葱茏。古藤老树,根盘枝虬。崖间树上多有苍苔、槲蕨附生。泉边林下阴湿处,生麦冬、鸢尾、虎耳草和开紫绒色花的不知名小草等等。拂荆扪苔,可见一些涣漫不清的时人题刻。显著者,有上款“民国正年”,下款“养性主人题”的“听涛”,黎元洪题署的“兴废周知”和下款“龙潭渔隐”的“云窟”等摩崖大字。

后来,大家约定,便以“听涛”命名此地。观其环境,倒也恰当。

选址算是落定了。接着是去哪儿找那方堪作碑碣的灵石。人工雕琢,不可取。开山炸石,不被允许。各种方案莫衷一是。

一天,田时烈先生有点兴奋地跑来告诉大家。崖上的树林里发现一块石头,是当地放牛娃给他的信息。经踏看,是从南华山崩落下来的一块散石,其状侧看如伏牛,正看又似灵芝,重近6吨。神奇的是,巨石就在选定的墓园的上位,采运极便,只需向下撬移数百米即可。

一道难题,在这偶然、必然间解决了。

石碑树好,刻字的事,由沈家选定刘焕章先生去完成。刘焕章是雕塑家,又是沈从文侄女沈朝慧的丈夫,算亲属。

刻在碑石上的铭文,共两幅,正背面各一。正面是沈从文先生生前用章草自书的,“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后查证,这句话是一篇未完稿《抽象的抒情》开题的两句。背面选用的是张充和、傅汉思伉俪吊唁沈从文的一副诔辞,“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不折不从,亦慈亦让”。

听说,这五彩石,很硬,打坏了刘焕章先生几副好行头。

五、看墓人

听涛山下的沱江边,住着几户人家,叫杜田村。这个“杜田”,与杜母园、田氏家的业田有无关系,不得而考。这里有一泉,泉冽风凉,常年泊流不竭,凤凰人口气大,称它“天下第一泉”,是从麻阳进凤凰官道的必经之地。

听涛山下的码头边,是一坊水碾。一户人家,住在这里。主人姓廖,我们叫他廖师傅。

据说,这里也曾有过像茶峒的那么一个拉索的渡口,要不,怎么得过河那边的沱田、棉寨呢?廖家怕就是当年守渡口和碾坊的,没问。

沈从文墓选定在听涛山后,老廖也自然成了义务的看墓人。他平时里在墓园上下转转,打扫打扫。偶尔也要喝阻过来嬉玩,摧花折笋的顽童。他有时为外地人当当导游。

廖师傅,做事认真负责,话不多,也不会说什么。他知道,先生是家乡出的文曲星,文庙里有供位,天上有星子对照着。所以,对自己这一份事也由衷地虔诚尽心。

那时,龙朱或虎雏常来扫墓。来时,会去到他家里坐坐,带点礼品什么的。廖师傅也就拿出一些茶叶干笋之类的回送给他们。一来一往,他们走成了亲戚。

廖师傅若还健在,也应该是近九十的人了。

人生的因缘际会,1998年,组织把我调派到凤凰工作。在凤凰工作的十余年里,我用工作之便,对沈从文墓地做了一些修葺改造。

凤凰古城开发文化旅游,沈从文故居、沈从文墓地成了许多游客参观的热门景点。为了方便观瞻,我们对园区进行了适当地扩展。重新规划整修了石径小道。增益了一些地方花木树种。疏浚了泉源,淘濯了水井。又在适当处,树置了几方石铭。它们是,张兆和撰文,记沈从文事,黄永玉书丹的《沈从文家书·后记》。黄永玉先生题写的“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石碑。凌宇先生作赋,黄叶先生书丹的《莺啼序》的碑刻等等。

想来,我们后面的这些所做,多少有悖于沈家的初衷和我们的承诺,沈家未必都认可。但,我们坚持了沈墓园的公益性,不封闭,不收任何门票费用。按开放公园模式管理。

来凤凰的重要客人大都会把拜谒沈从文墓放在行程上安排。我时常会作为陪同兼导游,一次一次地来到墓园。公余有暇,特别是春夏季,我喜欢招呼三两好友,沿沱江坐小木船,或从廻龙阁、接官亭那边步行到听涛山来。围着井边的礅凳上,沐风听泉,林荫鸟语里,一坐就是半日。

廖师傅,早已熟识,见我们到,就会提一壶茶上来,听我们一阵摆谈闲聊。有时,老廖会怨上几句,打个小报告,说是,近来老有人牵牛赶羊地从这里过,踩坏了一些花树,甚至拉屎撒尿的,把地方弄脏了。也有村里人来园里采蕨、挑葱、攀椿芽、拗笋子的。他的意思是想要我们发句话,允许他设点栅栏茨蓬之类的,挡一挡。我们听了,也只是笑笑。心想,这不正是泉下先生所熟悉且乐见的人间烟火气么?

六、团聚

(沈从文墓。田凯平 摄

沈从文墓在凤凰成了著名的文化景点,引许多的访者为它作文赋诗,发微博,推网帖。

在热闹中却少见有关注到墓园边那些碑文铭刻的。尤其是张兆和那篇《后记》。她在《后记》中写道: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他,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整理他的遗稿的现在。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从这几行词句中,我们或许读到了沈从文和张兆和一生情感瀚海中的涟漪点滴。沈从文和张兆和的一生,无疑是彼此深爱着的。但被这位“乡下人”追求的女子,却偏偏是江南苏州著名张府的一代名媛才女。他们这对,出身门第,人生阅历如此反差的结合,堪称传奇,甚至被人渲染演绎出许多民国八卦来。但一路过来,他们作为当事者,幸与不幸,格与不格,如同他们同辈的许多伉俪一样,有相似,亦有不同。他们背负更多更重的,并不是他们自己的彼此,而是时代加赋他们的东西。他们自身个体,是无法抗拒,更无从超越的。

历史已经燃烧过,作为后来人,我们只是在灰堆里捡拾一些,时间和故事的残骸。我们没有更多的资讯,也不在历史的话语现场,甚至也没有到达那种境界层次。在这里,去做任何窥测妄评都是不明知的。至于,那些惯于捕风捉影,“说谎造谣的文坛消息家”,构陷窥私的卖文网客,更应予以不耻!

人生社会,山川风月自是客观之物,至于“目遇之而成色,耳得之则为声”,这“声”、“色”都是耳目自己的事。而这耳目之声色,末必便是客观之声色。

我们始终认为,把有关文字镌刻在这里,既是对沈墓的一种丰富,也是对沈从文的一种解读。

对于沈从文,很多人不能很好地去认识他,理解他。张兆和也是一样,一生相伴,生前却并不完全地理解。

(沈从文与张兆和)

沈从文去逝后,张兆和就着手了沈从文作品的出版和遗稿整理工作。分别担任了《沈从文别集》(20集),大型纪念文集《长河不尽流》等的顾问。还与家人整理出版了《沈从文家书》等著作。

《沈从文别集》,是沈从文生前就想要出的,小开本,便于携读的一种版式。张兆和先生做顾问,并撰写了《总序》。选目,编辑,开本,版式,装帖,印制都堪称别致。收入先生主要代表作品,一套20集。难得的是,每册封面画为黄永玉绘制,每集集名,都由张充和题写,著名的张氏碑楷, 极雅。

《别集》在岳麓书社首版时,我校过清样。夏天,住长沙河西溁湾镇麓山宾馆。包不起单间,开的是三人间。大吊扇。竹蔑床席。一住半月,经同了进进出出的旅客无数。有的很晚入住,早早又离店,照面都没打上。那时,没钱财,无隐私,治安好,不讲究。整日里,《长河》,《边城》地,晕乎在作品校样中。窗外,楼下,“过河!过河!”的中巴揽客吆喝同裹着汽车尾气的热浪一同蒸上来。

随后,张兆和又同汪曾祺先生总顾问了《沈从文全集》(32卷)的编辑出版工作。我参与了编辑工作,主要是跑全国各地图书馆,大学,研究所,资料室,拜访沈从文先生相关亲朋旧友。蒐集沈从文过去出版旧集的各种版本,和当时报刊上的一些零散篇什。然后,复印,抄录,校勘,再一一注出作品最初版本或发表时间,刊物,出版机构等。注解作品中的湘西凤凰方言等。其间,有的资料需张兆和先生及家人亲自过目甄别,我们便得一次又一次地去到北京崇文门外大街的沈家登门,对资料一一进行勘比。工作量很大,一去就是接连几天,我们干脆就把资料摊在家里,现场勘校起来。这时,张兆和先生便会亲自下厨,给我们做饭。菜端上来时,老人会笑笑地说,给你们当后勤。菜是精致的江南风味,软甜的那种。那时,年轻,吃得很安逸,全不顾及张先生已届高龄。闲话时,问到张兆和先生,什么时候再回湘西,回凤凰。老人总笑笑,“会去的,会去的。去看你们!”用苏州韵的普通话说,“到时就要小张陪陪好了!”说这话时,在我面前的她就像自家祖母一样。

有时,沈家会请我们下馆子。记得,一次是专门去全聚德吃烤鸭。那天,汪曾祺先生也在,还喝了点酒,脸呈了酱红,讲话声音有点嘶哑,却洪亮。

编辑这么多的遗稿,最用了力,动了情的应该是《沈从文家书》这本小书了。为此,张兆和才有了这篇著名的《后记》。

15年后,写这篇“后记”的张兆和在北京逝世。

又在5年后,这位让苦苦追求她的“乡下人”终于“喝上甜酒”的女子,再一次让“乡下人”“喝上了甜酒”。

她来了,寻着乡下人的足迹,与沈从文团聚并融合在凤凰听涛山下。

5月18日,是沈家选定的张兆和骨灰与沈从文合葬的时间。

那是2007年,我是活动的见证者,于其过程,这里,我觉得应该全文引用岳跃强先生、田斌先生、田茂富先生当年所写的《从文夫妇听涛共眠》的报道——

近日,沈家后人将沈从文夫人张兆和的骨灰从北京移葬凤凰听涛山沈从文墓地。从此,这位曾叫“乡下人喝杯甜酒”的张兆和与沈从文听涛“共眠”,永远与凤凰的山水、乡情相伴了。

自张兆和于2003年2月16日在北京逝世后,连续几年来,凤凰县县长张永中都向沈家后人表达了将从文夫妇合葬的想法。

经沈家后人商议,决定采取简朴的形式,将张兆和骨灰从北京移葬沈从文墓地。

(沈从文墓。 田凯平 摄

5月18日,沈家后人捧着张兆和的骨灰从北京抵达凤凰。19日傍晚,等沈从文墓地游客散尽后,沈家后人借来十字镐、锄头、铁铲等工具,打开了从文墓。当看到沈从文骨灰已经化尽之后,沈家后人说:“他已经与乡土融为一体了。”

5月20日6时30分,沈家后人与沈家世交、凤凰县部分领导来到墓地。没烧一炷香,没放一声炮,沈家后人静静地在墓穴底层铺上干花花瓣后,将张兆和骨灰洒在花瓣之上。之后,沈家后人将五色石墓碑上的青苔等除净,并轮流用浅绿色油漆将碑文填好。“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等大字变得更为光彩夺目。(报道见2007年5月28日星辰在线—长沙晚报)

年年5月,今又5月。凤凰的5月天,通常会淋湿在清明或端午间的雨里的。

今年,迟迟未去的疫情,会再一次拴住人们的行脚吗?本来应该人流如织的凤凰古城,又会是无奈的静候么?

我想,不管千里万里,听涛山下从文墓前那小小的花束,定然是会有的。沱江河上,彭彭擂鼓,划龙船,抢鸭子的端午节也一定会过的。

落笔的此刻,南华山里的声声杜鹃正依稀入耳。此间,听涛山墓园崖壁间的虎耳草,料已抽出了细长的花苔。

2022年4月5日清明

责编:廖慧文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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