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2-08-19 08:16:40
散文:走笔罗霄山(两章)
王 宏
一、桂东篇:穿过蛙声觅泉声
说话间,落日不见了踪影,留下四周的黛色、头顶的深蓝。玉米地、水稻田、黄桃林、小溪流、农家屋、荷花池、菜园子、鸡鸭群……静静躺卧在深蓝之下,目光所及,方圆也就三四里路。正值伏天,不焦不躁,这片天地很纯粹,很安静,除了苍翠,别无累赘,仿佛只要风儿轻轻一吹,就能翩翩起舞。
嶙峋斑驳的石桥上,那位老农,刚才我是用心打量过的,戴着草帽,背着锄头,敞着浅色褂子,肋骨一圈一圈,很是清晰,衣袖像是挂在瘦骨,不摆不动,提示我空气是静止的,打石桥那头过来,远远地朝着我们微笑,满是慈祥,牙齿还算整齐,仿佛生怕惊扰了脚下潺潺溪流,他走得很轻。这家民宿,虽然一下子来了我们十余个客人,屋前坪地一片欢腾,敬酒声、谈笑声、唱歌声汇成一片,老农只是微微一笑,目光朝这边稍作停留,不惊不乍,静静走过石桥,踩过窄窄的田埂,消失在暮色之中,家里温热的饭菜在等着他,我知道,他早已习惯这个季节,一波又一波客人的到来。
看着我们的兴奋劲儿,老板娘搬来了移动演艺音响,热情为我们助兴。这家伙个头不大还真管用,音响、显示屏、麦克风集于一身,整个一个移动的KTV。酒过三巡,歌声愈发嘹亮,粗犷直白的《你莫走》唱罢,昂扬激越的《光辉岁月》响起,房东四岁多的小女孩,好奇地探头探脑,机灵的黑眼珠滴溜溜的,如两枚黑色的棋子闪动着,那小辫子、那花裙子,那冰玉般的肌肤,不像是这乡下成长的小孩,起初还有些矜持,后来在我们“循循善诱”的暖心大叔鼓励下,一曲《孤勇者》唱得既活泼俏皮又字正腔圆,这歌词,这唱腔,让我顿感年轻了好多岁。和孩子母亲一番交谈,方知这小精灵可不简单,跟随父母行遍大半个中国,周边国家竟然走了好几个,直让我自惭形秽,难怪四岁多的年纪,稚气之中带着一丝“贵气”,腼腆之中藏着几分“孤傲”。
觥筹交错,豪气干云,这高兴的当儿,我闹中取静,早就留意三四米开外,那一对夫妻模样的人儿,都是年过半百的样子,估计是来这里避暑。晒谷坪的一角,支起一张小桌,相对而坐,四道菜,慢悠悠地吃着,他俩这晚餐,我估摸着怕是吃了半个多小时,刚开始,男人只是边吃饭,边悠闲地抽着烟,女的边吃饭边玩手机,吃了几分钟,男的起身,打开小车后备箱,取出一瓶酒,回到餐桌,轻轻打开,我看清楚了——“梅见”青梅酒。优雅地打开,徐徐地倒满一杯,慢慢品咂,慢慢吃饭,“咔嚓”,又点燃一支烟,还偶尔看看手机,变换着悠闲的姿势,我敢肯定,这时刻,他俩一句话也没说,相顾无言,却又心照不宣,只是不约而同不时朝我们这边瞧瞧,轻轻地,不动声色看过来。终于,他们放下了碗筷,各自玩着手机,夜色渐深,只看见男人指间的香烟在小餐桌边静静地、慢慢地画着红亮的“弧线”。一根烟抽罢,两人同时起身收拾碗筷,这活儿没让房东家老人亲力亲为。我纳闷,人走开了桌上怎么落下一对茶杯?十几分钟光景,两人又双双回到小桌旁,各自低头看手机,时不时喝一口茶,男人不住地抽烟,就是不见说一句话,却又仿佛悄悄地说了很多话,只有头顶的星星知道,没有风,没有风儿将他们的只言片语送到我这边来。
我们一群爷们终于酒足饭饱,歌儿也尽兴了,仿佛这支小分队打了胜仗,转移阵地,兴冲冲、乐陶陶进到屋内。无缘棋牌,不善群处,我安静地伫立二楼阳台,晒谷坪只剩下那两口子,依然一桌、两杯茶、玩手机,依然听不见交谈。这会儿,传来别的民宿移动音响的歌声,起了微风,歌声隐隐约约,很轻很小,起初觉得四下里比较安静,等我安静地站立一会儿,蛙声、蝉声、泉声慢慢溢流过来。白天,我们几个伙伴在林立的民宿里、在如织的房客中寻找着心仪的房子,“团长”选房的第一标准是屋前有一条小溪,晚上枕着溪流声睡觉。费了很大劲儿,“天道酬勤”,在几乎要放弃选房标准的时候,终于找到这家能够安顿下我们八大爷们的民宿。这一刻,潺潺的泉声,在微微的星辉之中、在微微的晚风之中、在微微的草木味之中,轻轻流进阳台、流进门窗。恨蛙声如涛、怨蝉声似浪,嗔怪溪流声斗不过蛙声蝉声。此刻,心中不禁怀想着长沙的热浪袭人、“蒸笼”闷人。
忽然,惊异的一幕出现了,冷不防,男人和女人从屋内把我们刚刚收拾好的移动音响抬了出来,不一会儿歌声响起,《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取代了这院子里的蛙声、蝉声和泉声,“我酿的酒喝不醉我自己,你唱的歌却让我一醉不起……”男人独自深情演唱,女人兀自玩着手机,但我分明觉得她一心二用,看手机和听唱歌两不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他对这歌真是情有独钟啊,当是练歌房来了,不时有些跑调,但很投入,仿佛唱给几公里之外的万洋山相思草原听的。这时候,夜幕下的草原风电场,群峰连绵,旷野百里,那林林总总的风电叶片,在夜幕中肯定一圈一圈转得欢喜。
第二天中午,我们这群爷们和那两口子同在堂屋里吃饭,一大一小两张餐桌紧挨着,一来二往眼熟了,终于禁不住搭讪起来。同样是来自长沙市内某机关单位的房客,说是两口子休年假,这十多天,从贵州一路自驾过来,觉得还是这里舒服,很想约几个同事或朋友一块过来,结果还是只能两口子出游,对我们热热闹闹的队伍很是艳羡,艳羡写满眼神。
不对啊,从昨天黄昏开始,我不是一直在留意着这两口子的举手投足和心照不宣吗?毋庸讳言,持续的留意之中,不由自主地,对他们也隐隐产生一丝艳羡,艳羡一方青山绿水之中的“相看两不厌”。
已是晌午,蛙声没了,蝉声也几乎停了,小溪的泉声清晰可闻了,不用像昨天晚上那样,要穿过蛙声、穿过蝉声,努力寻觅着泉水声。眼前仿佛看到清澈的小溪,溪水撞击着大石块、小石子,激起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浪花,领着一群小鱼儿欢快地跳跃着。
我打湘江边的长沙过来,跨过三四百公里的山和水,短暂栖居在湘东南罗霄山脉的这个小山村,不过是两天两晚的过客,觉不出长途跋涉的疲劳,短暂离别故乡,为的是短暂拥抱远方,一条小溪,一片竹林,一块玉米地,一对陌生人……不经意间多看几眼,就看成了隽永的诗行。
故乡,适合寻常温存,偶尔别离;
远方,适合寻常入梦,偶尔入怀。
二、炎陵篇:不负好雨不负梦
一场雨,就在我回味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当儿落下,悄无声息,不大不小,大约半小时后,估计把山林洗刷熨帖,把半灰半白的几片浮云冲洗掉,把山谷里不纯正的蝉声过滤完毕,雨停下了,一轮明月悬挂山头,白玉一般,透着凉意,凭窗眺望,月近山远。
日和月真的很近,近得擦肩而过,只隔着一场短暂的雨。这一刻,我本该尽情沐浴清凉纯净的月色之中,也做好了酣畅淋漓的准备。可思绪总有些顽皮,硬是把我拉回到两小时以前。
云上大院下来,罗霄山脉的盘山公路,挽起连绵苍山、层层黛青、柔曼夕阳,车流如同一支画笔在弯弯绕绕绘就这些景致。忽见几台小车转向大路旁侧的分岔路,鱼贯蜿蜒而上——敢情旁边有什么好风景!伙伴们都兴奋起来,一合计,赶忙兴冲冲尾随而行。行至尽头,一处简陋的观景平台,停了十几台小车,西侧的悬崖栏杆边架着几个三脚架,“长枪短炮”对着远山近树。“苍山如海,苍山如海”,我激动地念着这四个字,层峦叠嶂,群峰连绵,一望无际,久望,渐渐地,群山涌起浪涛,一会儿左边翻起巨浪,一会儿右边腾起更大的浪头,一会儿巨浪如脱缰野马踏蹄远方,浪尖若隐若现,一会儿一排排细小的浪花给我们一个个温情的拥抱。山色向晚,凉风轻撩额头,万山磅礴在心中慢慢平静,该下山回客栈了。奇怪,先前那些游客怎么这么悠闲,不急着下山,而且又有几辆车鱼贯而至,不管他们,我们下山。
车行十来分钟,一轮火红的落日闯入眼里,很远很远,浩渺苍穹活脱脱一副暖红色的油画,纯净之中点缀几笔浓墨重彩,动若脱兔,又静如处子,泼墨点染,恰到好处。自然而然想起了刚才山腰那群悠然的坚守者,还有那些妥妥布置好的“长枪短炮”,那坚守,值当。
这落日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又仿佛靠近我们,逼停着我们几台车。不停下来看个够是做不到的,伙伴们纷纷爬上小山坡,掏出手机,赶紧摆出拍照姿势,长这么大,总以为夕阳西沉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慢到肯定是肉眼看不到的,眼前情景颠覆了我的认知,落日坠落如此之快,快到我们来不及停车,来不及掏出手机拍照,刚才还又大又圆,刹那间直往远山背后沉落,我们十余台手机拍到的都是大半个落日,动作慢的只有小半个。照片画面,落日几乎淡出主角的地位,只是远远的一个红点儿,恰似针眼儿,一阵风儿吹过,穿针引线,把天空和群山缝合起来,天明山暗,云亮树昏,一半桔红,一半青黑,“残阳如血,残阳如血”,我又兴奋地默念着这四个字,远图近景,此向彼方,手机咔嚓咔嚓一口气拍了很多照,色调慢慢变暗,暗得有些不太满意,依依不舍继续开车往回赶。
正如我裹着热浪从湘江之滨出发,慢慢沐着凉风走进罗霄山溪谷,才四个小时功夫,恍如隔世。很难想象,眼前这轮清凉之月和两小时之前的“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之间,隔着一场不大不小、不短不长的雨。我们住的客栈位置极好,神农谷景区的山下,两条山溪在此汇合,更宝贵的是其中一条就是从神农谷镜花溪原始森林大峡谷流淌下来的,群山、树林、溪泉、老桥、卵石、平畴、人家……这凉雨、这山溪,仿佛带着镜花溪夹岸的花草芳香,带着桃源洞千年古杉的幽静阴翳,带着珠帘瀑布、东坑瀑布的洒脱不羁,既蕴含着大自然的精华灵气,更有炎帝神农氏的功德福佑。
前一天,先来的好友还说运气很好,刚刚到来就碰到一场大雨,虽然清溪转瞬变浊流,但那份酣畅和清爽自然妙不可言。没想到今天我们也赶上了一场好雨,让人颇感好奇的是我们住的三个晚上,竟然每到黄昏就下一场雨,淅淅沥沥,下得很知趣的,雨量不大,持续时间也不长,半小时到一小时,正好让人欢喜,丝毫不让人犯愁。问当地人得知,夏季这样的雨夜夜都有,并非老天对我们额外礼遇。请教“度娘”,原来这方宝地夜夜好雨,是大气对流和温差所引起,这里群山环抱,气流不畅,空气潮湿,云多雾重,入夜后,云层对地面有保温作用,云层上部辐射冷却迅速,易使水气凝结,上冷下暖的气层不稳定,利于夜雨产生。
我们来的时节很好,夏末秋初的农历月中,每天的月亮不只是圆满,经一场雨水浣洗,白得更素洁,凉得更清爽。好友齐聚,轻松度假,远离故土,内心自然没有车马喧嚣、百事纠缠。于是,举杯把盏,豪气干云,微醺肯定不够,酣畅自是常态,一不小心直逼酩酊的边缘。灯火阑珊,万籁只剩泉声,两泉汇流,哗啦之声有些激烈,泉声当枕,蝉声催眠,鼾声渐起,三声交响,让山谷树林去陶醉吧。
感于好友的阳光风采,我渐渐养成一个习惯,出远门游玩不忘带上跑鞋和运动装。去到他乡,将在家的夜跑模式切换成晨跑模式,尽量早起,客栈附近择一场地畅意跑步,跑量也就六七公里,燃烧五百多卡路里。
每天傍晚一场雨水的荡涤,让这三个早晨更是畅快惬意,神农谷游客服务中心就在旁侧,停车场空旷平整,一个半圈就是一公里。太阳还在山的那一边慢慢爬坡,四周群山,起初全是一片深绿,跑着跑着,远方山色被朝阳冲淡,变成浅绿,浅绿在扩大,深绿在缩小。蓝天白云也越来越分明,越来越纯粹,刚才蓝色之中掺杂着一丝淡紫色,白色之中混杂着几许青灰色,这会儿澄澈多了。渐渐地,前面那排客栈的游客纷纷出来活动了,跑步的、散步的、练太极的、闲聊的、观景拍照的……一群四五十岁的阿姨蓬勃成了一帧流动的风景,有的硬是缠着房东老嗲嗲带领着去寻找溪流,有的在给旅伴拍照,草地上又是弯腰、又是侧身、又是下蹲,还有的匍匐在地上,也难怪,被拍者摆pose之陶醉之忘情,让拍照者不敢造次。
山色越来越明朗,阳光终于洒向停车场,我开始东移跑道避开阳光,绕过一条全是民宿组成的短街,家家户户门口一筐筐黄桃露出亮眼的金黄、众人朝我投来赞许的笑脸、溪涧里清脆的泉水声,脚步更家轻快,速度不知不觉在提升。三个早晨,配速突破每公里六分钟大关,而且一次比一次快,超越了在家的慢跑习惯。早起出门,自有一份“早起的鸟儿有虫”的优越感;热汗如雨,慢慢洗去了昨夜餐桌的“酣畅酩酊”;跨步摆臂,前一天那份大快朵颐之后的自责和忧心在加速稀释。昨天在珠帘瀑布,我野性突发,脱掉鞋袜任凉水冲刷腿脚,“水到绝境是瀑布”,这水可是绝处逢生的水;在汤药池,泉中择一圆石端坐,静影沉璧间,浑身浸润着神农氏遍尝百草遗存的汤药清香,也许是得此加持,今天跑起步来足下生风,格外轻松。
这晨跑,这热汗,这加快的脚步和心跳,是对昨夜那场好雨的致敬和回馈,那样清爽宜人的雨、那样准时降临的雨、那样自带风情的雨,本是不该辜负的,她的魅力不只是在下雨的时候,更是在雨后的早晨,这样的早晨如果你还在赖床,早起活动的人会告诉你那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不负一场雨,三个清晨,我从火热跑向清凉;不负一个梦,今天,我又从清凉跑回火热,脚步注定是停不下来。
责编:封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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