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沅陵，圣人山是一种光辉。海拔1355米的天平峰是沅陵的屋脊，每年都会吸引许多户外爱好者去攀登。站在天平峰极目远眺，山峦绵延百里，云海之上的群峰宛如海市蜃楼。不过，相较于它的海拔和景致，圣人山远古的传说更让世人传颂，宛如人们喜欢一个高大帅气的小伙，但更爱他高尚的灵魂。

沅陵有两座山，一是二酉山，因博士官伏胜避秦世乱二酉藏书，成为世人皆知的文化圣山。一座是因大禹治水，道经大楚南，导河积石，惊风走雷，因人而圣的圣人山。相传洞庭湖流域洪水泛滥，才结婚四天的夏禹告别妻子涂山氏，带着助手应龙、玄龟，一路风餐露宿，经张家界金鞭溪、天门山，沿深溪一路向南，过沅水，抵达洪山界，在仙门山祭拜了盘古后，风伯带来消息，说沅水下游水患更加严重，大禹即夜启程，登上圣人山的最高峰天平峰，夜观天象，俯察洞庭湖，与恶龙搏斗，又带领百姓疏通沅水，筑堤修坝，降服洪魔。后人在圣人山上修建天平寺，刻撰“禹王碑”，记录当年夏禹治水，尊称他为圣人，感念这个一腔热血的巨人慈父般的深情厚意，传颂他给这一方山水倾注了安宁、平和而深沉的灵魂。

千百年来，圣人山散发着生命的张力和蓬勃的气息，它宽阔的山林及丰饶的物产更是恩泽了这里的世代百姓。民国19年《沅陵县志》记载：“邑中岭阜纷错，林壑阻深，诚天然林国也。”圣人山位于沅陵凉水井镇大枫溪村，与溆浦县低庄镇大渭溪村交界，一山连两县。属雪峰山脉北支，南北走向，主峰南北长12公里，东西宽6公里，总面积有72平方公里。海拔皆在一千米以上的九龙山、羊皮帽、寨里举在它的南边，而厥草坡、钟鼓界在它的北边。再往北还有黑尖、天鹅池、老虎尖。这些高大山脉屏障一样屹立在沅陵与辰溪、溆浦、桃源、安化五县的边界上。圣人山植被茂密，古藤绕林，老树参天，红豆杉、楠木、银杏、榉木、檫树随处可见。史书上记载，楠木曾是修建故宫的“皇木”。红豆杉又名紫杉，被称为“森林王后”“风水神树”，在地球上已有250万年的历史，经过第四纪冰川遗留下来的古老孑遗树种，是世界上公认濒临灭绝的天然珍稀抗癌物，在一些地方作为不朽的象征，被种植在中世纪的寺院里。据大枫溪村的村干部介绍，圣人山的大枫溪、王溪、黑溪一带有成片的红豆杉，其中不乏百年大树。境域内有两大国有林场：蒙湖林场和仙门林场。圣人山不仅有丰富的森林资源、水资源，风力资源和旅游资源也如后起之秀，越来越受人青睐。

老话说得好，养在深山无人识，一朝识得满堂惊。圣人山宛若弥勒佛手中的如意乾坤袋，一旦现世，不只是带给世人财富，更是它自身的华丽脱变。

“知之非艰，行之惟艰。”任何一个项目的引进都来之不易。早在2014年，县政府便开始招商引资，引进风电项目。五强溪水电站是五凌公司的母体电厂，这是机缘，更是机遇。风力新能源是五凌公司这几年主要投资方向，彼时，正在岳阳临湘市窑坡山建设风电场。县里为稳妥起见，去窑坡山风电场现场调研。2016年底，圣人山风电项目最终花落五凌公司，就像儿女亲家，亲上加亲。县里成立了圣人山风力发电项目建设指挥部，县长任指挥长(这几年，县里成立了好几个指挥部，这是他唯一任指挥长的指挥部)。办理相关手续是圣人山风电项目开发的第一只“拦路虎”。风电项目牵扯的部门多，指挥部和项目部工作人员在县发改局、自然资源局、林业局、水利局、生态环境局以及文物、军事等单位来回跑，办理同意建设风电项目的支持性文件。县长更是带领相关人员跑省自然资源局、省发改委、省林业局等部门，放下身份，服小示弱，四处“托关系”找人，申请国家风电开发指标、办理省国土、林业、环保等方面的批文。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终于拿下圣人山风力开发两期项目：一期设计安装17台单机容量为3MW的风力发电机组(其中一台限发2MW)，装机规模50MW，投资4.3亿元。二期设计安装13台单机容量为4MW的风力发电机组(其中一台限发3MW)，装机规模51MW，投资4.2亿元。

圣人山风电场范围涉及沅陵县凉水井镇的张家佬村、徐家村、克铺村、大枫溪村，荔溪乡的修溪、张其坳村，以及与溆浦县交界的低庄镇大渭溪村、观音阁镇桐油坡村。在五凌公司最初的设计中，第一期项目报批的范围都在沅陵境域内，可技术人员放线时发现，有一段场内道路全在悬崖绝壁上，人都不得过去。指挥部和项目部多次实地探看，发现必须改道才行，可改道经过的几个山头或在溆浦地界，或是沅陵在溆浦的插花地。指挥部和项目部一起把桐油坡村干部请到张其坳村，商量解决办法，签订用地补偿协议。为了赶项目进度，项目部一边放线修路，一边着手办理林地变更手续。不想好事多磨，卫片拍到五凌公司的“违法”之举，溆浦县森林公安立案查办。指挥部和项目部多次前往溆浦处理此事，溆浦县相关部门却不肯变通，县委书记亲自打电话给时任溆浦县委书记蒙汉协调此事，也毫无进展，直到2021年端午节，县长亲自带队到溆浦县政府召开联席会议，又请市森林公安出面协调，才终于将此案妥善处理。那天，大家一边吃着溆浦的枕头棕，一边在溆浦县领导面前“状告”溆浦相关部门地方保护主义思想严重，溆浦县领导开玩笑说：“你们沅陵人都管到溆浦来了，手伸得也太长了。”后来圣人山风电二期开发，风机位、进场道路有一半工程都在溆浦县境内，风电大件设备也从溆浦运上山，两县间的工作衔接更多，两边的工作人员慢慢成了老朋友。

二

“风电场正在运送设备，这几天上山，你正好可以看看风叶运输的场面。”圣人山风力发电指挥部办公室老周给我打电话说。九月这一整月，我一直在等指挥部的同志约我，但他们总是被指挥部七七八八琐碎的事缠着不得脱身。自圣人山风电场第一期工程完工并发电以来，开始有人上山看大风车，微信朋友圈里时常看到圣人山上的风车照片：高山之巅、云海之中，蓝天之下，风车挚天而旋，神仙境地一般，这更勾起我前往的兴趣。

进山的路没有一条是直的。我们的车穿过凉水井集镇，从桥溪口拐进张凉公路。未撤区并乡之前，从这条公路进去，有张家滩、渭溪二个乡，现如今都合并到了凉水井镇。从张常高速的高架桥墩下钻过去，绕几道弯便到蒙湖，也即岩屋潭水电站所在地。未见蒙湖之前，我先喜欢这个名字。蒙湖原先不是湖，岩屋潭水电站修建后，大坝上游水位徒增，附近山谷、洼地成为水泽，环山绕村，渐次成湖。蒙湖是蓝溪的眼睛，映出青山的倒影和另一片蓝天。湖水蓝得泛绿，如一块硕大的绿色翡翠，镶嵌于山峦之间。时间尚是上午九点，湖面上水雾尚未散去，蒙湖如披了一袭轻纱，袅娜轻盈，端庄宁静。如果把沅陵的湖泊比作湘西女子，蒙湖是最温婉动人的那一位。据说，蒙湖也是著名水稻专家李必湖先生的水生稻实验田和水产养殖基地，盛产鲤鱼、草鱼、鳜鱼，鲶鱼和鲫鱼，其中野生鲫鱼尤其出名，“蒙湖春来板鲫欢”“秋钓蒙湖瓜子鲫”的诗句，引来无数外地钓客。

虽然是简易公路，却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糟糕，许多路段用草砂修补过。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个宽阔的汇车点。老周告诉我，圣人山风电一期项目所有的风电设备、砂石、水泥都是通过这条路运上圣人山的，超大型运输车无数次的碾压，公路损毁严重。前不久，项目建设单位对公路进行了修补。自2018年12月18日，风电场第一期项目正式动工，首要工程便是拉通风电场内外道路，这是风电项目建设的第二只“拦路虎”。从凉张公路的入口至山顶的风机位，全长60多公里。从桥溪口至圣人山山脚张家佬村40多公里，山路崎岖，急弯遍布，公路狭窄，很多路段大型运输车无法通过。在征求当地政府和设计单位的意见后，项目部对公路沿途60个点进行拓宽道路和桥梁加固。而人口密集的张家滩和渭溪集镇，有几处不拆房子根本过不去，这是五凌公司和指挥部事先没有想到的，不仅要加大投资成本，还会延迟工期，正当大家绞尽脑汁，束手无策之际，指挥部一位在溪边长大的干部随口说：那就绕道从蓝溪里走嘛，以前没有公路的时候，运输木材的大货车不都是从溪里过吗?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蓝溪两岸植被茂密，溪水四季清澈湛蓝，故名蓝溪(又传，溪水因流经凉水井蓝岩山而得名)。蓝溪的支流多，大枫溪、小枫溪、黑溪、蒙溪皆是它的支流，素有“蓝溪一把伞”之说。主流从张家佬出发，一路过渭溪、六都坪、张家滩、濛湖，经苦藤铺汇入沅水。蓝溪养育了凉水井五万百姓，是真正充满活力的生命之河。凉张公路一路傍依蓝溪而行，不离不弃，或以溪堤为路，或隔田相望，或绕寨而过。蓝溪是张凉公路的向导，峡谷、河堤是路，溪沟河床也是路。世间本没有路，只要你肯修，哪里都可以成为路，不管你是钻山取道，还是遇水架桥。建设单位根据实际情况，有三段道路(十多公里)改道蓝溪河，修筑引道，填平坑洼的河床。改建场外道路，修建场内道路差不多用了一年时间。

愈往里走，乡村气息愈浓。丛林茂密，沟谷纵横，气候也越是清凉。不晓得是一路的风景吸引了我，还是老周和老陈不时地介绍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对圣人山风电项目的了解还只是开了个头，我们的车就进了张家佬村委会。这里也是五凌沅陵电力有限公司项目办公地。楼顶悬挂有“国家电投”的三层楼办公楼用铁栅栏围着，大楼空无一人，员工们都上山了。当然，我们也不是来找项目部的，而是找村委会。进场道路的修筑过程中，某截公路影响了张家佬村颜家组四户农户共计3.9亩水田的灌溉，老周和老陈之前来过几次，灌溉水渠已经修好，后续问题也和村委会达成了一致的处理意见。老周他们这次是来签订协议并支付补偿款。据了解，圣人山风电项目第一期包括进场道路改造、场内道路的修建、风机位平台及风机位、弃渣场等占用林地600多亩，补偿金额近400万元，涉及2个乡镇6个村共145户。

四户村民似乎还有一些自己的想法，老周和村书记在村委会办公室商量，我趁着这个空当去张家佬公路桥上走一走。这座大桥是五凌沅陵电力有限公司捐建的，四月建成通车。架在小溪上的桥显得有点大，就像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农民突然穿了一件高档新西装，颇有点高配的味道。村里的水田都在溪的那边，一个阿婆背一篓猪草慢悠悠走在桥上，我随口问：“没有桥的时候，你们怎么过溪?”“等水消了再过啰。”阿婆想也没想回答我。我怔了一下，阿婆从我身边走过，青草的香味拂过我的鼻尖。这么些年，他们应该也渴望过有一座桥吧?有了这座桥，有了翻山越岭的公路，他们去溆浦县低庄镇、观音阁，再也不要从沅陵县城经辰溪县绕一个大弯了，而渭溪人想去圣人山看日出日落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工夫。

凉张公路止于张家佬村。从山脚至山顶没有村寨，自然，也没有公路。老家佬的冉支书，八十三岁了，听说要修上山公路，比小孩子还高兴。工程师们初次上山探看路线，在圣人山山脚生活了一辈子的冉支书爬过山上的每一个山包，穿越过每一条山脊，可以说没有比他更熟悉圣人山的人了，项目部担心他体力不济，可他全程陪同，腿脚比年轻人还利索。六公里的上山路，坡度陡然升高，公路盘山而上，远看宛如挂在峭壁上，令人望而生畏。在我们赞叹现代筑路工具让高山臣服，绝壁成路，蓝天伸手可触时，却不知筑路工人们是在高空中走钢丝，在薄冰上起舞。在修筑苏家淇路段时，有一段一百多米的悬崖，施工难度非常大，有些路段土质松散，施工中经常滑坡，挖土机、推土机稍不小心就会掉入百丈深渊，有时候一天也只能推进一二米。修筑上山路的那一个多月，项目部和指挥部的工作人员天天守在工地上，生怕有半点闪失。几段山路同时开工，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全靠步行，一天下来得走二十多公里。我们的车加足马力往上冲，未铺沙石的土路尘土飞扬，如打马走过沙漠。两边路坎上马鞭草和格桑花开出的一串串紫色花和粉红花朵，如剽悍的男子内心的温存，让公路有了生气。老周说，公路修好后，项目部随即实施了水保环保工程，将公路两边植了树，撒了花草种子，这一方面是为了恢复植被，一方面也为圣人山旅游开发做准备。从山脚到山顶的第一号风机位六公路，从第一个风机位到第十七个机位还有十多公里，每一个风机位占据一座山(第二期项目的十三个风机位也在这一条线上)。山顶的公路像是窜起众峰众岭的银线，像蜿蜒于山巅之间的长龙，像缠山绕岭的飘带。高山顶上的公路本身也成了一道风景。

三

羊皮帽山，海拔1232米，是沅陵和溆浦的交界之地，也是圣人山风电第二期项目中的第四号风机位。我站在被削去帽尖的山顶举目四望，秋阳当空，蓝天如布，远山青黛苍茫，山脊上一字排列的风车以雄鹰的姿势展翅于雄浑而又廖廊的天地山峦之间……

一辆载着风叶的红色运输车像一团火，缓缓地从对面半山腰上“爬”上来，运输车长达二十二米，是一种举升-旋转-液压转向的特种叶片运输车(简称举升车)，举升车前后各有一辆黄色的牵引车，像两个“大块头”保镖，步履缓慢稳健。举升车是个超级变形金刚，风叶的一头安装在举升装置里，长长的白色风叶像大海上挚天的风帆，又像一把高举于半空中的关公大刀。它太长了，八十多米，直插云霄，高山在它面前也变矮了;它太大了，大到仰望它要深吸一口气。举升车像一只八百岁的老乌龟在爬行，上山道路在它的脚下纤细而漫长。

运送风电设备是圣人山风电项目建设的第三只“拦路虎”。第一期工程风车的叶片长71.8米，重17-18吨，一个风车有3个叶片。风车塔筒长96米，分五节，一辆车只能运送一节上山。另外主机和机头重100多吨，需分2台车运输。也就是说，运送一部风车上山须10辆运输车。圣人山风电建设第一期项目17台风车，有51个叶片、75节塔筒、17个机头、17部主机，此外还有钢筋、电缆线等其他附件设备。2020年疫情开始，一波又一波的疫情，加上这一年雨水特别多，风电设备运输一拖再拖，为了赶进度，五凌公司出台奖励机制，一个叶片一个星期运送到指定风机位奖五千元。为了赶进度，运输公司最多的时候一天有9台车运送叶片，5台车运塔筒。

这一年的4月27日，圣人山风电场大件运输正式启动。早上7：00，装载第一节塔筒的运输车从凉水井堆料场出发，交警、路政、乡镇干部以及指挥部、项目部的全体人员一路护送，四十米长的运输车，车上有一节长20米、直径4-5米的巨大塔筒“走”在乡村简易公路上。由于第一次上路，塔筒运输司机不熟悉路况，车速比走路还慢，一路还状况不断。不是路太窄，车轮悬到了路基外，就是弯太急，车子根本转不过去，要么就是某处保坎经不起重压，随时有塌方的可能……到晚上九点，整整十二个小时，护送队伍前呼后应，维持秩序，协调往来车辆，吃了两餐盒饭，运输车才到六都坪。塔筒运输车日行三十公里。

运送叶片更难。不能拆分的叶片就像小矮人手上的长矛，怎么走都显得别扭。举升车上除去两个司机，还有四位控制举升装置的师傅，根据路况前后左右360度全方位调整方向。七十多米的叶片有些路段得对准车头，有些路段得对准车尾，而遇上弯道，则要360度内随时调整。有时候遇到路边特别麻烦的“障碍物”，要两三个小时才能过去。正常情况，运输一个叶片要七天时间。2020年的雨水特别多，到了七月，蓝溪河的水一直不退，这对岩屋潭水电站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大好事，电站比往年多发了几万度电。可是水位不降，十多公里的蓝溪就不能运送风电设备。运输公司同五凌公司项目部可是签了合同的，项目部在公司里也是立了军令状，谁都不敢耽误，也耽误不起。指挥长亲自出面协调，请岩屋潭电站放水，项目部补偿电站一百多万元。

运送设备的公司是大连的，北方人对湘西山溪水的涨落不甚了解。某天上午尚是晴空无云，烈日当空，中午突然下起雨来，且越下越大，运输风电设备的三台车正行驶在渭溪穿岩孔至徐家河段。项目经理何峰担心蓝溪河涨水，请运输承包方负责人一起巡视河道，把三台运输塔筒的车辆迅速转移到安全处。下午三点，何副经理一行原路返回，不想蓝溪洪水猛涨，山洪暴发，水位很快漫过车轮，淹没驾驶室，何副经理和司机全师傅无法第一时间脱险，他们一起爬上车顶，车辆随洪水向下漂游近300米，全师傅被冲下车顶，何副经理一只手紧紧抓住全师傅的手，另一只手死死抓住车顶边缘。没过多久，全师傅大喊：“我没力气了，我要跳下去了!”“千万不要松手!这里水太急了!”听到全师傅的呼喊，何副经理厉声阻止。两人又坚持了一会儿，何副经理观察到下游不远处有一处较缓的滩地，一边紧紧抓住全师傅，鼓励他坚持住，一边寻找逃生最佳时机。“跳!”快到水面较宽的滩地时，何副经理一边果断向全师傅发出跳车命令，一边使出全身力气将全师傅往岸边推，全师傅竭力游上岸，何副经理在车顶上又坚持了一会儿，见下游洪水更湍急，果断跳车，在洪水中边挣扎，边尽全力往岸边游，被洪水冲走约一百多米后，才成功游上岸。

渭溪、张家滩偏远乡村，素来民风彪悍，“民气质鲁，重信义，喜则易亲，怒则易斗，盖其地势然也(语出民国十九年《沅陵县志》)。”历史上曾发生过多次大规模族群械斗，诸如衙司溪、法官堂、同受司、杀人垭、血落溪、磨刀溪等村寨名称无不跟械斗、纠纷有关。相传有个叫羊士冲的村名是由“扬尸冲”演化而来，某年两个宗族械斗，夜间在羊角上系灯，趋之佯攻，皆被滚木压死，故名。五凌公司在圣人山建风电场，自公司开始送风电设备上山，运输车一直状况不断，不小心压断了村民的水管、挂断了电线、折断了路边的树枝、风叶挑落了屋檐边的瓦片……某次运输风电设备时，不小心碰到了广福村老张家的房屋，指挥部请县里专业技术人员现场鉴定，确认对房屋安全并无影响，又多次做老张的思想工作，并答应相应赔偿，可老张油盐不进，情绪激动，多次堵车，老张的儿子还专门从深圳赶回来，从长沙请来专业机构对房屋进行技术鉴定，再次得到房屋安全鉴定结论后，老张方才罢休。2021年6月，运输风电设备的公司员工与参加牵引的广福村司机杨师傅发生斗殴，杨师傅受伤，二十多位村民闻讯，准备去工地同运输公司讨说法，县指挥部和凉水井派出所闻讯，即刻赶往再场，左调右解，终于避免一场械斗。一年里，指挥部和项目部共处理各类纠纷1357起，征地矛盾、房屋损坏、紧急抢险、拖欠工资材料款及治安案件，工作人员就如救火队员，常常这处火还未灭，另一处又起火了。老陈和老周都五十七八岁了，马上要退休的人，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候一天跑五六个村，村里安排的便饭都来不及吃，在车上一边吃一碗方便面，一边赶赴下一个出事地点，每天不到晚上八九点不得回家。2020年春节后，因疫情影响，村民大多尚未外出务工，张家佬颜家组在个别人的操纵下，以林地补偿不合理为由设置路障，不许施工设备和人员通行，指挥部一群人赶到现场，唱的唱红脸，唱的唱黑脸，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果断处理。那一年，圣人山风电项目是沅陵县疫情后第一批复工项目。

圣人山风电项目第一期，从第一节塔筒自凉水井出发，到最后一个叶片送上十六号风机位，花了425天时间。

四

从圣人山风电场道路总图上查看，30部风机位成“u”字形排列。第一期工程中，1至10号风机位在东，12至17号风机位在西，11号风机位在“u”字的底部。二期的13个风机位也都在这一条“u”字线上。17号机位再往北走就是天平寺。30部风车像30粒珍珠，串成一条项链，挂在圣人山的脖子上。

第一号风机位在龙现寺的旁边。龙现寺平时无人居住，只在观音菩萨生日的那几天，山下的居民才会来寺庙做会。据说，这几年，香火还蛮旺。龙现寺也是有来历的。传说有一位老和尚在此修行多年，某年，有一个年轻后生每天都来找他下棋。后生每隔一会儿，便不由自主地拧紧眉头，筛糠一样晃动身子。老和尚多少有些修为，看出后生不是精就是怪，绝非一般凡人，也看出他身体出了毛病。老和尚思量了几天后，披了镇寺的袈裟，挂了桃符，撒了雄黄在他座位下。后生现出原形，原来是一条乌棒龙。老和尚看到龙鳞下有一条大蜈蚣，忙唤出庙门边觅食的大公鸡，大公鸡飞到乌棒龙背上，一口啄食了大蜈蚣。康复后的乌棒龙一直想找机会报答老和尚。某天，俩人又在大殿外下棋，见许多村民结队下山桃水，和尚指了指村民说，“如来不舍穿针之福，帮他们才是你我最大的福报。”乌棒龙会意，即时呼风唤雨，卷云兴浪。俄而，寺庙上空狂风大作，暴雨如注，破庙飘摇欲坠，老和尚哪见过这阵仗，吓得大喊“够了，够了!”其实，寺外水井的水才到一半。从此，水井一直只有半池水，涝年不满溢，旱年不干枯。今年夏天连续三个月滴雨未下，其他地方都靠水车送水，唯独龙现寺外的水井一直有半池井水。

我们的车直抵第四号风机位坪场。坪场有一百多平方米，除去十来个平方米的风机位和变压机位，已种植花草的坪场视野空阔，一览众山小。我在山脚、在微信朋友圈看到的风车都小小的，高不过农家屋顶的烟囱，塔筒和风叶都显得那么纤细。只有站在风车下才能真正感受到风机的大。是的，距离可以蒙蔽人的双眼。九十多米高，四五人也合抱不过来的塔筒直冲天际，三片风叶挚举在空中显得那么笨重。我甚至有些杞人忧天地担心，要刮多大的风才能让这些叶片转起来，才能让风变成电——这个神奇而又科学的物理能量转换让我迷糊而又叹服。我围着风车机座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我想拥抱一下这个“大家伙”，两米多高的铁栅栏拒绝了我。老周说，塔筒内装有电梯，专供技术人员上塔顶日常维护和检修。

风电项目建设分三个阶段，一是进场道路的改建和场内道路的修筑;二是风机设备的运输;三是风机基础浇筑、风机的吊装及升压站的建设。说到底，前两个阶段皆为第三个阶段服务，第三阶段才是风电建设的实质性阶段。安装风车的底座，也就是我们说的风机位露在地表外的不过几个平方米，就像一个大肚鸡笼，我们看到的只是盖子，主体部分埋在地下。机座建设是一个庞大的挖掘、浇筑、回填工程。单个风机基础工程量：混凝土600m³、钢筋34t、土方1100m³、土方回填量700m³、混凝土垫层24m³、防腐300㎡、风机接地5.4t。从土方开挖至风机机座的安装有十几道工序，工人们迎朝霞，顶烈日，送夕阳，日夜赶工。密如蛛网的钢筋网织好后，工人们迅速把从拌合场运来的一车车混凝土浇筑在铁网上。24小时内必须完成600方混凝土浇筑，否则机座浇筑工程得报废重来。在不出任何状况的情况下，浇筑一个机座最快也得16个小时。据说，第一台机组浇筑到一半时，混凝土输送泵突然出现故障，重新从山下调运显然来不及，项目部紧急从附近山头调来四辆挖机，施工人员全部上阵，半机械半人工，直到晚上九点多钟，才完成浇筑工程。工人们经常早晨五点开始工作，吃喝拉撒全在工地上。我想，在他们前往工地的路上，在他们忙碌时不经意间抬起头来，一定看到过圣人山的日落，也一定看到过圣人山的日出吧。在鸟雀清脆的啼鸣声中，东边的天空越来越红，远处广袤起伏的山峦间，低低漂浮的雾霭由朦胧中的灰暗渐渐变为莹泽的紫色，一瞬间，一轮红日从天地交界处蓬勃而出，爆发出白炽的光芒，似万根银针漫天挥散而来，满天彩云也变为白色的云朵，世间日光灿烂，万物清朗……

风机吊装是一个场面宏大的技术工程，由专业的吊装公司和电力公司共同完成。老周给我发了许多吊装的图片：吊塔筒的，吊叶片的，有一张照片是工人们在白炽灯下安装风叶线路，周遭山峦如墨，天边晚霞似火，还有一张照片是庆祝最后一片风叶吊装成功。老周说，你不在现场，你没有吊装的现实感受，你也更加不能体会员工们的那份激动和喜悦。要知道，这一期工程，他们在山上一住就是两年。我一时无语，从冬至春，再从春到冬，那些日日夜夜，不只是有绿树繁花，和风拂面，更有烈日当空，大雪封山，也不只是樱桃花开一次花结一次果，又开一次花，结一次果。那些日复一日的劳作和坚守，也应如圣人山几千年的沉默和寂寞一样吧;员工们的那些喜悦和激动里也不只是成功，更有久居山林，终于可以回归城市的欢欣吧。

升压站建在杨家淇，海拔1181米，13号风机位和12号风机位之间。升压站像一个硕大的棋盘方方正正摆放在圣人山山顶上，四周围墙高立。在高空中俯瞰，穹宇之下，群山之巅，岚雾之中，气压站庄严而神秘，像一个远离俗世的隐居之所。我们抵达的时候，正是中午，太阳高照，虽然时令已至秋分，阳光仍然火辣辣晒得人冒油。技术员们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我特别留意了一下，发现多数是年轻人。有一些应该才大学毕业，一脸稚气，满眼清纯。或许是老周他们时常光顾的原因，我们的到来无人阻拦，倒是调度室门口的两只大黄狗竖起大耳朵追过来，对我虎视眈眈。他们在忙什么，我完全看不懂。但我晓得，30部风车生产的电会通过地下电缆线传输到这个升压站，再从这里送到山下，从溆浦县观音阁上大网后，再送入万千百姓家，才算是完成使命。

圣人山风电一期项目2021年6月31日17台机组全部并网发电。

五

这天，我们没有去参观龙现寺，只在寺下面的农家乐吃了中餐。圣人山风电场建成后，经常有人上山游玩，山下徐家媳妇抓住商机，修了几间平房，办起了农家乐。这也是山上唯一的人户。农家乐场地不大，平房周围的微景观也是随山设景：或在簟子大的平地设一个花坛，以供蜂蝶流连;或随了山泉水流淌的路径设一弯曲水流觞，搭一处凉亭，供人养眼养心。穿过屋前一片小径通幽的树林，猛地冒出一个用木板搭建的观景台。一棵结满果实的槲栎树像窗户，立在观景台边，疏影横斜，框出远处旷远的蓝天、绵延的山峦以及与蓝天山峦融为一体的大风车。真是一处绝妙的观景平台。那天，同在农家乐用餐的还有渭溪的二十多位退休老教师。说是重阳节快到了，学校组织他们上山来看大风车。

这些年，圣人山颇受户外爱好者的青睐，不仅仅因为它是沅陵海拔最高的山，山高林密，山上气温比山下低5-10℃，更是因为圣人山可游玩的地方特别多。比如大枫溪、蒙溪、黑洞溪的溯溪，两岸树木郁葱，溪水清澈见底，堪比天然浴池。溪滩大岩石绿苔厚裹，相叠成趣，溪里卵石斑斓，或红或紫，如梦如幻。盛夏时节，呼朋唤友一路逆水而上，可消暑，可探险、可访幽，可溯源。比如瀑布群。圣人山有108个瀑布。传说，每一个瀑布都是夏禹手中那根拐杖敲击山路留下的印记。每到雨季，群山之间，悬崖之上，108个瀑布或长或短，或大或小，如雨柱如飞练如流云，跌落百丈山涧，在你一抬头，一转身之际，惊爆你的双眼，送你一场视觉的盛宴。如果你是一个植物学爱好者，圣人山四季山花烂漫，兰草、杜鹃、黄腊梅……仅野樱桃树有近2万株，如果春天上山，盛开的红的白的樱桃花，烂漫如云烟，遍布山野，分不清是一团一团岚雾挂在树上，还是满树花开。如果你喜欢探古寻遗，可去天平寺、龙现寺、白鹤仙人桥……去拓一贴古碑文，去仙人桥上吟唱：“仙人如爱我，举手来相招。”

现在，更多了一道景观——圣人山风车：众山群岭之上，一排风车长龙一般，挚天旋转，是圣人山触摸蓝天的手，更像是马龙手下的神笔，化风为电，照亮人间，这是与圣人山一样气势恢宏、蔚然壮观的大景致。

据说，风力资源的开发可减少化石资源的消耗，减少因燃煤等排放有害气体对环境的污染，优化地区电源结构，增强地区电网末端电力供应能力。圣人山风电第一期项目预计每年可节省原煤4.5万吨，减少二氧化硫排放621吨，一氧化碳8.6吨，每年可提供千万元以上的税收，其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显而易见。前天，我又获悉，圣人山风电二期13台机组也于11月14日完成吊装，预计12月将全部并网发电。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据有关部门勘测，沅陵风力资源为150万千瓦。除去已开发的五凌电力有限公司圣人山风电项目、华能沅陵让家溪10万千瓦风电项目，还有由三一重工开发的清浪10万千瓦风电、龙虎坪(也在圣人山上)10万千瓦风电，以及尚未明确开发主体的九顶界、雄鸡坪、盘古、九龙山、神天坪等共8个项目都已纳入湖南省“十四五”期间第一批风电开发计划，预计投资70多亿元。据说，市政府为发展产业，引进湘投、三一重工、大唐等大型企业，沅陵的其他风电项目也将由这些企业来开发。为了推进风电项目建设，2022年8月28日，县委书记刘向阳，县长易中华带领全体县级领导赴圣人山现场调研，把项目推进会开到了高山之巅，开到了风电项目建设工地。

老陈和老周陪我在圣人山上匆匆转了一圈，又马不停蹄奔向马底驿，华能沅陵让家溪风电项目在大乍那边的场内道路要趁国庆节休假期间开工建设。

几年前，我旅游穿越塔里木盆地，看到公路两边的风车，一排排，一列列，丛林一般，和浩瀚的沙漠一样无边际，无尽头，令人震撼。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圣人山的南北山岭，南起荔溪乡九龙山，北至马底驿钟鼓界山，在纵贯几十公里的雪峰山岭上将架起上百架风车。我想，倘若在半空中俯瞰，十万大山之巅，风车绵延于峻岭之间，其背景随着四季的轮换，要么草木葳蕤，要么满山苍郁，要么彩叶染林。这带给我们的不只是震撼，更是一场视角的盛宴啊。“邀驭风之客，会绝尘之子。”请让我试着想象一下：在山花烂漫的春季来一场大穿越，沿着当年大禹的足迹，寻一寻洪山界上蜘蛛庵的古迹，听一听老居士口口相传的故事，在金华山绝壁上的寺庙里炒一碟才采的小竹笋，吃一顿斋饭。跨过杨溪，登上九龙山，观漫山红遍的杜鹃花后，搭一顶帐篷，看一看九龙寺上的星空、云海和日出。或者，从齐眉界林场出发，去老虎尖上体味“乍峨云从洞，逶迤猛虎冈。山风吹行人，衣带何飘扬……”不过，无论你从南往北，还是从北往南，皆以风车为坐标，最后的终点都是圣人山。（朱彩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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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