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谋执导，由他与陈宇联合编剧的电影《满江红》，借助戏曲锣鼓点、生旦净末的戏曲行当、戏曲的插科打诨手法以及混入摇滚风格的《五世请缨》《穆桂英挂帅》《包公探阴山》等经典豫剧的唱段，推动人物性格与剧情走向的反转，以较为大胆的“戏说”手段，道出国家记忆与历史结论的书写，并非单靠史书与教材，我们的民族性格与家国情怀的形成，可能依靠的是不被正史记载的小人物们。

《满江红》海报

将小人物的处境与抉择，与重大历史时刻嫁接，属于张艺谋的创作偏好之一。普通人的命运被时代大事件左右之外，他们也在凭借自身的力量，努力改写事件的进程。虽然改写的结果往往以失败告终，但小人物与位高权重者抢夺话语权的行为，往往会被张艺谋赋予浪漫的理想主义色彩。把历史、古装、悬疑、喜剧、戏曲等元素共冶一炉的《满江红》，亦是如此。

《满江红》电影配乐由韩红制作

中国的戏曲舞台上，不乏表现家国大义的作品，塑造过许多悲剧英雄的形象。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便在京剧、豫剧、梆子、秦腔等剧种里不断被搬演。不同种类的戏曲对于岳飞故事的演绎，虽然或多或少存在一定的虚构成分，并有角度上的差异，但核心叙事均围绕历史定论展开，所展现的精神内核，也皆在国人集体记忆的范畴。

张艺谋以往的作品，常会融入戏曲甚至曲艺元素，让他的叙事在某种程度上，打通“戏里戏外”的边界，蒙上虚实结合的色彩。处女作《红高粱》的音乐，由以唢呐为代表的北方民间曲艺的乐器主导，加重了故事的豪情程度。《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的转场由戏曲的变奏音完成，越剧演员何赛飞饰演的三姨太，有不少关于戏曲唱段与身段的展示。《活着》中贯穿始终的皮影戏，侧写福贵一家依附时代的命运沉浮。《千里走单骑》中傩戏里义薄云天的关云长，“帮助”中国与日本的两对父子实现情感上的和解。

《大红灯笼高高挂》剧照

《活着》剧照

《千里走单骑》剧照

不过张艺谋的叙事策略，不是为了制造迷雾。擅长改编文学作品、能够游刃有余地驾驭宏大历史题材的他，对于解构历史、重塑过去没有兴趣，看重的是记忆如何流传。他非常清楚历史的真相就是《一秒钟》里那帧注定会被黄沙掩埋的胶片，但真实的记忆却会留在普通人的脑海，并在合适的时机“归来”，现身于公开发表出版的严肃文学、民间流传的口头文学以及戏曲、电影的故事文本之中。

或许正因如此，张艺谋迷恋文学的价值、深信影像的力量，一直通过将文学与影像两相结合的方式，为具备民间属性的群体记忆提供登场的空间。他那些亦真亦假甚至荒诞离奇的故事，实则充盈着通往记忆深处的细节。

《满江红》剧照

《满江红》中的小兵张大（沈腾 饰）、更夫丁三旺（潘斌龙 饰）、车夫刘喜（余皑磊 饰）、舞姬瑶琴（王佳怡 饰）等一众小人物不惜牺牲个人生命所为，也是要让凝聚集体情感的记忆重现。他们联手行动的目的，与《英雄》中的“刺秦”不同，不是让杀害岳飞的元凶之一秦桧（雷佳音 饰）以命偿命，而是要他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岳飞留在狱中墙上、已经被他销毁的遗书，暴露他暗通金国的面目。

张艺谋的高明之处在于，秦桧其后的举动并没扭转他留在国人心中的奸佞形象，因为当众背诵岳飞那首脍炙人口的词作之人，并非秦桧本人，而是他的替身。片中秦桧那些带有自辩意味的台词，当然也就沦为笑话。

《满江红》剧照

对于记忆的作用，或者说留存记忆的意义，张艺谋通过几个层面表现。在岳将军麾下获得重生的张大等小人物，感念他的义举，愤慨于他所遭受的不公，单纯地想把秦桧卑鄙的行为揭露，让世人铭记岳飞的高贵品格。

秦桧手下的亲兵营副统帅孙均（易烊千玺 饰）最终成为执行张大等人计划的关键人物，以及秦桧的替身动情背完《满江红·怒发冲冠》之后，以自尽的方式摆脱傀儡的身份，说出岳飞的悲壮人生，也在权力圈层激起一定的波澜，并让他们的行为有所改变。亲兵营的士兵们以颇具仪式感的方式传颂这首词时，有关岳飞的热血记忆被集体唤醒，家国大爱有了具象的承载。刘喜年幼女儿的接力背诵，则道出岳飞精神的不灭，会一代一代往下传。

颇为有趣也引人深思的笔触是，张大等人虽然手握那封藏有秦桧叛国证据的书信，但并没有产生过要把它上交的想法，而是将信当作从秦桧口中套出岳飞那首词的筹码，因为时局早让他们醒悟，宋高宗赵构与宰相秦桧，本质上并无区别。那只赵构送给秦桧的黑鸟，说明了一切。

《满江红》剧照

这让《满江红》的严肃性不仅没被喜剧元素消解，反而使得影片具备了可以与一些国际佳作并置谈论的人文厚度。西班牙名导阿莫多瓦同样在70多岁高龄拍摄的《平行母亲》，也让普通平常的成年人，完成了有关国家往事与集体记忆的书写，并让懵懂未知的孩子见证了书写的过程。

事实上，喜剧元素对于《满江红》而言不可缺少。全片前面约四分之三的戏份，都与深夜的行动有关，影像色调几乎都是深蓝，直到天亮才转为明黄。这固然与张艺谋以往浓墨重笔地运用色彩的方式，在形式与风格层面保持了一致，却也看得观众倍感压抑。加上片中有不少正面展示杀戮与行刑的画面，整片的基调较为萧瑟。

主要由张大与宰相府副总管武义淳（岳云鹏 饰）贡献的喜剧元素，不仅充当着调剂影片紧张氛围的功用，也像披在孙均等军人身上的甲胄般，起着保护作用，是张大、武义淳等人隐藏真实身份或目的外衣。

《满江红》剧照

此外，《满江红》的几位主演，在张艺谋的调教下，均有突破以往形象的表现。沈腾、岳云鹏展现了在嬉皮笑脸与板起面孔之间自如游走的本领。面相憨厚的雷佳音，诠释出笑里藏刀的含义。起初杀伐果断的易烊千玺，身上全无以往塑造过的少年角色的影子，以让人舒服，更令人信服的成熟表演，完成人物性格上的转变——作为演员的他，确实前途无量。

《满江红》剧照

饰演宰相府总管何立的张译，已经是第四次与张艺谋合作。何立这个人物，无论在性情还是行为方面，也都与张译在《一秒钟》《悬崖之上》《狙击手》等中出演的角色有着天壤之别。

张艺谋本人，亦通过新作《满江红》以及《一秒钟》《悬崖之上》《狙击手》《影》等近几年的作品，一次次向观众证明自己“宝刀未老”。他对于电影艺术的纯粹热爱，坚持创新电影类型的行动，以及吸收化用其他艺术门类的能力，确实应该令一些年轻的电影创作者汗颜。

责编：蔡矜宜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