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水到泸溪会写诗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3-05-15 09:34:25

李海蓉

(一)

沅水从云贵高原一路跌跌撞撞而来。

武水从老人山婉转迂回从从容容而去。

世间所有河流的走向都遵循了一种宇宙的力量,诚如世间所有的相遇都遵循宿命注定的必然。沅水与武水,在绕过无数山丘与村庄后,于某一平缓处狭路相逢,激荡厮磨出一座命里带水唤着泸溪的城,城因水而起,因水而兴,因水而美。

在把山的秀气,水的灵气都给了泸溪后,它们一路相携,滩连水接,千转百回,从常德德山一头扎进洞庭湖,稍作停留后便汇入长江,向着更辽远的东方浩浩荡荡而去。

水的源头是山,山的尽头是湖海。

当三面环水的泸溪城被沅水以月牙的姿态精心打磨成大地上最灵秀的明珠时,水对于泸溪而言就奉了某种神意、禅意和诗意。是以,水到泸溪会唱歌,一开口就飞出了辰河高腔;水到泸溪会绘画,一刀落就镂空成踏虎凿花;水到泸溪会作诗,一走笔便是盘瓠文化。

(二)

水写给新寨坪村的诗是“归田园居,只此青绿 ”。

我心心念念要去的地方其实是“栖迟谷”。当看到“栖迟谷”的推文在朋友圈猛地乍现时,它完全符合我对湘西民居改造成民宿的所有想象。于是,五月的一个周末驱车从吉首前往“栖迟谷”。这才得知这个令人一见倾心的民宿栖息于新寨坪村的老屋场苗寨,而新寨坪居然还有那么多“国字号”头衔傍身。

从吉首河溪进泸溪潭溪,从地名上来看,虽跨了行政区域,但水以群居成溪的姿态追随了一路。依靠导航前进的路走得很是忐忑不安和小心翼翼,无数个立于荒草或阡陌中的岔路口,笑意盈盈地看着你放慢速度左顾右盼的样子却不做一点暗示,满是走错了路却错不了风景的从容与自信。在走错某个岔口再绕回后方顺利抵达目的地(那个岔口真的是宽阔平整得有点“过分”了,右前方斜面而上,宽大的路面,几米处是一棵参天大树,而左边方向则是一条逼仄的小道,怎么看都应该往右走,所幸导航很负责任地把走偏道的我们使劲往左边拽)。走下车,这个低调地拥有“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国家森林乡村”“中国传统村落”等“国字号”的小小村落——新寨坪,名字刻在一块石头上这才大大方方地与探访寻幽的每个人打着照面,停车场下方的几栋房舍亦是方方正正地篆刻在林中大地上,流淌着晨昏交替中的岁月静好。此时的寨子整个像一首掩映在书中被无意翻到, 却意外惊艳了目光的诗词,词里静静品读,词外肆意想象,农耕中国赋予的归田园居意境从纸上、从尘埃缓缓而来。目及之处,满眼尽是老屋场的“老”以及苍翠葱茏树龄百年以上的“古”,“古老”二字瞬间就将这个寨子演绎得十分古朴、悠远了。

不是每个寨子都能被冠之“中国古树博物馆”的称号,新寨坪这片琳琅满目集中连片达万亩的古树群落得以保留得如此完好,除了当时交通不便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因素,便是新寨坪人对树木的敬畏。遮天蔽日的树木给逃难至这里的先祖们提供了天然的庇护场地,也给饥荒年代的先人提供可以食用的果子、野兽、鸟蛋和菌类,让族群衍生变得不那么断层。树,是神一样的存在!于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当田土承包到户后,当其他地方到处以偷盗、砍伐、贩卖木材讨生计时,新寨坪村却将村寨周围上千亩的风水林和风水树划为村集体所有,这不得不说是个逆向行走的传奇。

当追溯新寨坪的历史,不难发现新寨坪人能在那个一贫如洗的年代写下守护绿色的传奇,其实在意料之中。苗族作为中国历史上大迁徙的民族,为躲避灭族式的灾难,他们抹掉文字,在迁徙的路径和生命的繁衍上, 用歌舞绣饰隐喻地完成对自己民族前世今生的记忆和传承。《湘西苗族巴代古歌》中就这样记载:当湘西苗族十二宗十二父第七次大迁徙,从泸溪向武陵山脉腹地挺进时,其中一部分人留在了潭溪。他们族群而居,繁衍生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人越来越多,地越来越窄,鱼虾鸟兽越来越少,生存环境越来越严峻时,继续迁徙,向渺无人烟的处女地出发,是沉睡在这个迁徙民族骨血里的使命和不安,老弱少小留下,强者结伴逆流而上,向未知与未卜动身跋涉,继续寻找新的家园。白天追逐着太阳,夜晚追逐着月亮,生命追逐着河流。当符姓一支第一个人登上峨梨包眺望远方时,一定是被眼前的这片森林所震撼了,于是,家就安在了今天的新寨坪村。

立寨之初就是敬畏这片森林,信赖这片森林。

大坡森林没有辜负这份敬畏和信赖,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符姓迁徙于此,便一直生活在此。

树与人这段跨越几千年的生死之交,离不开彼此双向奔赴,先祖们守护的森林为儿孙们引来了“金凤凰”。取意于“栖迟严壑间,所尚不同俗”的民宿“栖迟谷”,在中国石化与中国扶贫基金会携手下,投资一千四百万元对老屋场组的十栋木屋进行了成功的改造装修。之所以说是成功的改造,大概源自湘西长大的孩子对故土建筑固执的偏爱,民宿的外形很湘西,它尊重了这里的祖先对建筑的修建理念, 自然也就赢得湘西人对它的接纳和喜欢。先人们遵循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理念,就地取材,一点点,一锤锤,一天天,倾注全部心血与爱,建起一家人早出暮归的家园,一栋栋房子,温暖地呵护着尘世中的人们。

拾级而下,石板路上每一步都是回忆交叠,过去与现在,隔世与现世,恍恍惚惚,影影绰绰。左手边的田埂,亦如儿时上学快迟到时奔跑的田埂,春天看伯伯犁田的田埂,看姐姐们扯着绳子把秧苗整齐插在泥里的田埂······此时,稻田已蓄满雨水,水面如镜亦如造物主窥视的眼睛,仿佛一头就能扎进里面那个虚幻的世界,触摸蓝天白云的宏大深邃,回归纯真童年的如梦似幻。

我曾站在田埂上发呆,看父辈们把蓝天踩得像褶皱的被子。没多久,风又把它们烫平了……

这里,一切都很原始,旷野,生动。只要那么一眼,就足够望穿几千年的农耕岁月和一个村庄的来处。黛色瓦砾上依旧升起娘的炊烟,袅袅地写着离子的乡愁。这些独属于湘西的记忆和风景,“栖迟谷”给予了最大程度的保留。对于民居的改造,在保留湘西建筑特色的同时其独到的设计又给足了现代审美的愉悦和舒适。其榫卯结构的框架撑起了民宿中湘西元素的灵魂,墙面改成白色水泥或落地玻璃,则完美避开了传统木屋隔音效果差的雷区,既安静又美观。落地玻璃将每一棵树,每一朵云,每一缕风分成四季呈现给你;屋顶天窗将光影变幻和漫天星河分成昼夜呈现给你。仿佛娘在炊烟升起的地方喊一声:“蓉蓉,转来吃饭了!”那一个转身,就能回到故乡……

山川是书,星河为灯,徜徉于“栖迟谷”,游人在这里找到湘西,我在这里找回乡愁。

(三)

水写给浦市镇的诗是“市通天下,浦腔浦调”。

家里小小的茶几上,摆放着几朵墨黑色干莲蓬,还有一朵被我缠绕在鞋柜上方露出断口的线路上,每次进门不经意地一瞥,都有一种枯荷立于秋水迟迟不肯谢幕的“顽美”,它总能勾起我对浦市那次简短旅行的无限回忆。那是我第一次去浦市古镇,去万荷园。没赶上万荷盛开,秋天的水面萧肃冷清,偶有几朵干枯的莲蓬漂浮在水面,那百里荷花去了哪里?那些结满莲子的年轻莲蓬去了哪里?这几朵是为何剩在水面?万物都是故事本身!而浦市的莲大概可以见众生万物,莲眼的深邃里,依稀看见当年翠绿清新的它矗立在八月的荷塘里,一朵粉白相间的荷花在旁边迎风摇曳;接着是万朵粉的白的,高的矮的,开的半开的荷花在荷叶间摇曳;接着是四方慕名而来寻找内心那一片净土的游人;是从江浙逃难去西南路过的金庸;是出走又归来泊船靠岸的从文;是“满河绿水满河船,满镇商号满镇人”的浦市繁华;是负手而立悲悯苍生的屈原;是从长江流域一路溯水迁徙进武陵腹地的苗人。与我走陆路登门的方式不一样,那时的他们从水路来,迈着各自的步伐从码头踏入浦市。时空交错,他们的影子重重叠叠。

不了解浦市的位置和历史,也许你认为这都是泸溪人天真的想象。

多少去了解一些后,便会发现,其实泸溪是太低调了!浦市位于泸溪县的东南部,居于湖南“四大水系”之沅江的中游,是吉怀交界的边陲重镇。在水路交通发达的漫长历史进程中,于隋唐这个历史节点开始,浦市就完成了中国大西南物资集散重要商埠的霸主地位,这个因军事而立却因商业而兴的古镇,在距离长江港口名城南京1146公里外的长江支系的群山连绵中硬生生博得“小南京”之美称。无论是从地理位置、文献记载、庙宇横陈,抑或现存明清建筑群的斑驳里,都可以窥见,浦市当之无愧是那个年代外界进入湘西和湘西走出崇山峻岭的重要门户。

浦市太远古了!你看,坐落于浦市北郊沅水左岸一低矮台地的下湾遗址,直接将湘西的人类文明记载向前推了6500年,指针直指新石器时代中期。每一个遗址,每一件文物,都不说话,却都怀揣着惊世的秘密,暗藏了解这个世界和人类若干年前历史的密码。下湾遗址亦如此,其出土的玉器,打开了中国历史上当时在长江流域不仅存在着物物交换,还存在着观念交流的天窗,进而大胆推测出高庙文化最具特征的图像与意识通过玉器完成了向外交流传播的旅途。我所在的吕洞山镇苗民对先祖迁徙于此的记录也提到了泸溪。远古时代的蚩尤战败后,最大的一股由华北向南迁徙,达荆州南界的五岭,苗家先祖乘船溯游,一路浮洞庭,溯沅江,经泸溪,抵吉首,打葫芦,到米塔,然后驻扎在张湾村东辽组的后山。他们按照吴、龙、廖、石、麻五支苗姓进行重组分支,在吕洞山区过着平和隐逸的生活。那个登陆的码头应该就是泸溪浦市吧,渡口宽广,山脉宽容,土地包容,人们也就从容地在崇山峻岭之间安宅扎营,生儿育女。

浦市太繁华了!你看,“一条包袱一把伞,来到浦市当老板”。山西吉氏来了,建三井三堂十二房吉家大院;山东李氏来了,建祠堂书屋李家大院;江西周氏来了,建周家大院……天南地北的人来了,三街四十五巷,六座古戏楼,十三省会馆,五十多家窨子屋,七十二座寺庙道观,九十多个作坊,二十四座通江码头。何等壮观!何等耀眼!何等恢宏!天南地北的船只在沅水河面碰撞,天南地北的方言在巷子铺面碰撞,天南地北的习惯在烟火日常里碰面,日积月累,独属于浦市的商贸文化、宗教文化在这里孕育并扬帆起航。至今,帆布仍在历史的风中猎猎作响。

浦市太惆怅了!行走街巷,依稀听见从文的字里行间,高墙的斑驳与门楣的暗淡里,发出隐隐的叹息。湘西“四大古镇”,想到边城会想到小家碧玉,想到王村会想到雄浑奇特,想到里耶会想到悠悠古韵,而想到浦市,会没来由的想象昔日那一场“日出千根栀, 日落万盏灯”的十里繁华,尽平添了一些惆怅。浦市很神奇,总是有让人矗立在这里,却忍不住往时间的深邃里拼命回跑的魔力,在这里,会习惯性回望,没办法,浦市的年龄太长了,长到可以见证伴随中国水、陆、空交通发展变化,而带给一座城的起起落落,这惆怅大概因了我希望它永远繁华如昨的夙愿吧。“越过时间,便俨然见到五千年前腰围兽皮手持石斧的壮士,如何精心设计,用红石粉涂染木材,搭架到悬崖高空上情景。且想起两千年前的屈原,忠直而不见信,被放逐后驾一叶小舟漂流江上,无望无助的情景。”沈从文对浦市的回望也充满惆怅。他是见过那些繁华与厚重的,你看他写的浦市“每当黄昏薄暮,落日沉入大地,天上暮云被落日余晖所烘炙剩余一片深紫时,大帮货船从上而下,摇船人泊船近岸以前,在充满了薄雾的河面,浮荡在黄昏景色中的催橹歌声,正是一种如何壮丽稀有充满欢欣热情的歌声!”他是见过那些萧条的,你看他写的浦市“除了一只船载运了方柱形毛铁,一只船载辰溪烟煤,正在那里发签起货外,其他船只似乎已停泊了多日,无货可载,都显得十分寂寞,紧紧地挤在一处……”我们的这一生多么像一条河流啊,生命的走向都在遵循命运的向心力,在哪个地方拐弯,在哪个地方横冲直撞,在哪个地方摔跤,在哪个地方遇见小桥人家,都是你来到这个世间之前就写好的剧本。浦市亦如是,烟火人间的浦市,繁华流逝的浦市,大概也有属于它的剧本。

从文出生在水边,通过水路走向世界;浦市建镇在水边,通过流水撰写自己的一生。历史的某一段旅程,成就了一个世界级的作家和一座史诗级的古镇。有人说融入浦市最好的方式是老茶馆,明年荷花开时,浦市老茶馆里,有人喊:“老板,来一杯泸溪白!”多少故事会被滚烫的心缓缓泡开呢,回甘里又将有几分惆怅,几分苦涩,几分甜蜜……

(四)

沅水如墨,复印苍穹一幅画。

沅水如镜,倒影时光一千年。

沅水如眼,阅尽人世一春秋。

水做的泸溪,水畔的泸溪,天生就裹挟了奔腾的诗意!水写给泸溪的诗词,是屈原笔下的《涉江》和《橘颂》;是沈从文笔下的《老伴》和《泸溪·浦市·箱子岩》;是金庸笔下的《武穆遗书》收藏地;是清代诗人张佳晟笔下的“三湾曲抱白沙东,数里青山莫唤风,峭壁夷岚千仞上,嵌空石屋画图中”……

泸溪,是流水三千的诗意,是山河万朵的豪情,是蒹葭苍苍的飘逸。

如果说山水是天赐的嫁衣,那么泸溪的美与韵,是女子出嫁时洋溢在脸上的幸福和流淌在心上的向往。沅水,就这样以唐宋的韵脚在泸溪境内挥笔四十公里,时而婉约,时而豪放,时而低头沉思,时而奋笔疾书。铁山古渡、真容禅寺、悬棺葬、箱子岩、辛女祠、盘瓠洞,每处风物都是沅水独立的泼墨,而泸溪用一座城的名义串联起这些跨越时空的诗词,合帧为“所为泸溪,在水一方”的诗集,诗集里每颗字,都押韵了一座山,都写意了一滴水,都暗藏了一颗星。

责编:唐正海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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