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周刊·封面丨千年书院,其命维新——岳麓书院教授邓洪波谈书院文化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3-07-21 02:35:12

人物简介:

邓洪波。受访者 供图

邓洪波,湖南岳阳人,历史学博士,湖南大学岳麓书院二级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现任岳麓书院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湖南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中国四库学研究中心主任、中国书院研究中心主任,中国书院学会副会长,湖南省书院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书院》副主编,《中国四库学》主编。

岳麓书院一角。黄沅玲 摄

  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廖慧文 杨丹

  通讯员 颜雨欣

暑期。刚踏入岳麓书院的大门,就汇入熙熙攘攘的游客队伍中了。游客有各个年龄段的,引人注目的是孩子们的研学团队,眼睛里闪着新奇而渴慕的光。

离开书院中轴线,穿过一小片绿地,静了。跟随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邓洪波跨进胜利斋。这是一栋始建于1946年,纪念抗战胜利的建筑,由著名建筑学家柳士英亲自主持设计。院子中庭的桂花树亭亭如盖,柚子树和梨树已结出了青的果。

邓洪波被人唤作“邓书院”。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始,他一直在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潜心研究书院文化。他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书院文献整理与研究”,已经以优秀结项,其阶段性成果《中国书院文献研究》《近百年书院研究论著目录》《中国书院文献丛刊》(全三辑,300册)、《中国书院文化建设丛书》(全五辑,分历史、建筑、精神、教育、经费五册)已经出版,推进了中国书院学的发展,受到中外学术界的重视与认可,如新华社发的书评点击量超过200万,《光明日报》罕见发表整版万字书评推介。其结项成果《中国书院文献荟要》1500万字,分历史、制度、天下四大书院、省会书院、地方学术与文化五辑,已经交中华书局,明后年将陆续出版。

“书院的发展历程,是一段有意思更有意义的历史。知晓千年书院的创办历史、倡导的精神、存在的空间、经费等运营模式,可以为老书院的修复和新书院的创建提供历史借鉴。”这些年来,邓洪波不仅潜心坐书斋,也四处踏访书院、讲学、做文化普及、参与老书院活化利用的讨论与实践。

书院对湖湘学派的发展与传播功不可没

湘江周刊:我们看到一些说法,“天下书院半湖湘”“天下书院楚为盛”,您觉得是否恰如其分?

邓洪波:哈,这个说法很有湖南特色,是湖南人的调调。中国最早的书院在湖南,即建于唐代初年的攸县石山书院。唐代,在48所可以确定院址的书院中,湖南有8所。两宋时期,创建书院720所,湖南占70所……我们做过统计,无论在哪个时代,湖南的书院数量都是名列前茅的。我在《湖南书院史》中写道,北宋“天下四大书院”中,湖南占一半——岳麓书院、石鼓书院。而岳麓,更号为天下书院之首。从这个角度来说,也算“天下名院半湖湘”吧。

湖南书院出的人才也多。“岳麓诸儒”是宋代湖南书院培养与造就的一个人才群体,为理学的繁荣尤其是对湖湘学派的发展与传播作出了重大贡献。他们并非全是湖湘本土人士,如湖湘学派的灵魂人物胡安国胡宏父子、张栻等,原籍或闽或蜀,但他们以湖湘为家,传道济民,成就人才,甚或落籍而成了迁湘始祖。近代,魏源、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郭嵩焘等一大批人才,也都是从湖湘书院走出来的。

据不完全统计,全国历史上有7500余所书院,湖南531所。从数量上说,别说湖南,就是一直充当书院建设的发动机、书院数量一直领跑的江西也不可能有一半。但树立一个目标,也可以。这是湖南人的特色,有气势,霸点蛮。岳麓书院的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在挂的时候,湖南人才也不是很兴盛的状况,是吧?

湘江周刊:湖南书院的空间分布有何特征?

邓洪波:最开始,书院是一种个性化的事物,只满足小批量人的需求。它也有一个从乡村走向城市,服务于城市的过程。后来,它招生的范围越大,经费学田也就越充足,越能够招聘到好的老师。

在公路、铁路出现之前,最重要的交通线是水路。按照我们的统计数据来看,交通越便利,经济发展越好,书院就越多。古代湖南的交通是依托湘资沅澧四水,湘江流域的书院是最多的,然后是沅水流域。

湘江周刊:我们看到很多人来到书院“打卡”、研学。所以,想请您当当导游。当我们走进一间古代书院,可以看什么,应该怎么看?

邓洪波:你要了解它,先看它这个历史是连续的,还是断断续续的。为什么是连续的?为什么断了?追寻它的历史,就可以了解到它原来是因为某个事情断了,又或者因为他长期坚持某一个东西,就能一直绵延不断。这是最重要的。

书院的性质不同、类型不同,贡献也不同。如果是公家办的,统一的、标准化的要求就多一些。要是个人办的,每个人经历不同,年龄不同,爱好不同,办出来就可能不同。它是生龙活虎的、是丰富多彩的。

还有,这个书院出过什么名人?书院最核心的就是师和生,看有没有名学生、名老师。这就可以津津乐道了。比如尽管渌江书院在醴陵,是一所县级书院,但左宗棠在这里当过山长,其名声就大了。

书院不会反对科举,但更重要的目标是“成人”

湘潭昭潭书院,建于清康熙五十九年。一代儒学宗师王闿运曾任山长。资料图。

湘江周刊:岳麓书院里面有个中国书院博物馆,重现了古代科举的场景。古代教育无法回避科举制度。宋代,科举制的大力发展增强了儒学在社会下层的影响,促使了中国从“儒教国家”向“儒教社会”转型。其实书院也是这个转型中的重要一环。可以这样说吗?

邓洪波:对的。而且现在我们对科举有很多误解,给它贴上了一个落后的标签。

书院和科举制度是中国进入到隋唐以后的两个最优美、能够支撑中国文化教育千年发展的支柱,它们是良制。为什么这样讲呢?科举是反对讲血缘门第的九品中正制的。科举制度打破了这样一个桎梏,使得寒门有可能向上流动。所以宋代有首诗说“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我们现在的高考制度的精神延续了科举制度的精神,那就是在考卷面前人人平等。在科举成为重要政治制度、绝对权威的时代,所有的教育机构——书院也好,官学也好,说反科举做得到吗?做不到。包括朱熹在白鹿洞书院的时候,为了春天的考试,他冬天把学生集中起来补习、训练。张栻也不反对科举。他主教岳麓书院时,在《岳麓书院记》中申明的是反对以应付科举考试为目的而学习。书院不会也不能反对科举,正如现在的教育机构不可能反高考。但它更重要的目标是“成人”,是“为己之学”——学习是为了修养自己的道德和增进学问。

过去我们强调了太多负面,好像一讲科举就是坏的。科举的本意是为了反对血统论,从本质上它是好的。包括为了保证公正、公平、公开,而有了八股制度。但极端化之后,它形成了一个负面效应。

湘江周刊:“为己之学”的目标,提示着我们书院是读书人的园地,是万千学子的精神生活场所。那么,书院的精神是一种什么精神?书院的理想又是什么样的理想?

邓洪波:青年毛泽东在《湖南自修大学创立宣言》中最早提到了他所推崇的书院精神:一来师生的感情甚笃。二来,没有教授管理,但为精神往来,自由研究。三来,课程简而研讨周,可以优游暇豫,玩索有得。这是书院的长处,也正是学校不好的地方,应该改进,所以他提出要用书院和学堂两者的长处来创办自修大学,进行教育改革。1924年,胡适先生在《书院制史略》中指出,书院的精神一是代表时代精神,二是讲学与议政,三是自修与研究,而且特别强调书院真正的精神惟自修与研究。其后,无论是在抗战时期,新儒家在国难中新创办的书院,还是上世纪80年代文化热中新书院的创建与古代书院的修复,书院及其精神就不断走进我们的文化教育生活视野之中,季羡林先生就曾经将书院的精神总结为六条:学术独立、自动研究、人性修养、学行并重、尊严师道、师生情笃。

我们还要特别强调两点:一是文化的自觉、自信与担当。我们要有传斯道以济斯民的襟怀,以发扬光大民族优秀文化为己任,在新的形势下,再次践行宋儒的伟大抱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所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立德立言立功,样样追求。这是书院的情怀,也是书院的追求。

二是保持开放之势的同时,善待传统,既吐故纳新,又温故知新。我们应坚持传统与现代并重,既取欧美西学之长处,又重视中华传统经典,善用中学之精华。与时俱进,由古开新,此则正是书院弦歌千年的精神所在。如此,始能传承书院积累、研究、创新与传播文化的永续活力,建立起新的文化自信,屹立于世界民族文化之林。

书院弦歌不绝的秘诀,在于满足了不同人群、不同层次的文化需求

浏阳市大瑶镇于2022年新建的杨花书院,成为孩子和村民们学习、阅读的好场所。 湖南日报全媒体记者 辜鹏博 童迪 摄

湘江周刊:书院兴盛千年、弦歌不绝的原因是什么?

邓洪波:书院是中国读书人围绕读书进行文化积累、研究、创造与传播的文化教育组织。探讨其兴盛原因,可以从以下几个部分入手:第一,教育教学是书院的主要功能,但不是其全部;第二,书院亦官亦私,非官非私,它与官学、私学鼎足而三,是一种新的学校制度;第三,书院有着不同的类型与等级,可以满足不同时期、不同地区、不同层次、不同类型读书人的各种不同的文化需求;第四,书院有着官办与民办两大系列,官、民两种力量的共同支撑,书院得以赓续千年。

湘江周刊:在古代,书院是有等级的,承担的功能也都有不同的。比如说乡村书院,会跟宗族跟乡约等基层公共力量联系在一起。今天,它们应该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

邓洪波:是的,书院有不同类型、不同等级。按照教育程度来分的话,类似于有大学、中学、小学,还有像幼儿园的蒙童教育。乡村书院是启蒙式的基础教育,是比较低等级的书院。

到明清时期,很多地方除了城里有一两所核心书院之外,开办了大量乡村书院。它们以地缘或血缘联系,服务于基层,最主要的任务就是普及文化或者扫盲。它教人怎么样做人,怎么样处事。它使得儒家的理念,通过一举手、一抬足的规矩礼仪,延续下来,它也为更高层次的学术打基础。

正是书院满足了不同时期、不同地区、不同人群、不同等级的文化需求,才成就了它的丰富性、多样性、连续性,让它发展了千余年。

这也启发我们,现在对书院的利用也要根据所在地区的情况来设计,满足一部分人的需求就够了。乡村书院的利用可能也是要回归到基础教育,回到成风化人的理想当中去,练规矩、打基础、养习惯、正风俗。另外,乡村留守儿童和老年人多,乡村书院也可以提供一些适当盈利的文化服务,比如太极、非遗、书法等等。古代书院是有学田(即旧时办学用的公田),以其收入作为学校经费。适当盈利的文化服务也就像是学田。

有书和有理想的读书人,书院就有生长的空间

中国书院文献丛三辑已上架。受访者供图

湘江周刊:现在书院的利用、保护包括创新有哪些形态?您会比较看好哪种留存和发展的方式?

邓洪波:书院不是只有一个模式,要根据它的基础来做。比如岳麓书院,其优势是利用了历史的积淀和名望及依托高等教育,因而可以站在学术和教育的上端。同时,强调人文社会科学的特点,建立了本科、硕士、博士的完整教育链条。岳麓书院又有很多传统特色,比如书院文化研究、出土文献研究、经学研究等等。另外,既要尊重传统,又要向西方、向科学学习,我们的老师有8个国籍。当然,现在还有一个普及的任务,向游客开放,定期开展讲座,把高深的学问,用比较通俗的语言讲给大众听。有一批书院是这样和当下的教育机构联系在一起了。

而有些书院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有的仅仅是作为文保单位在保护,有的开放为旅游场所,有的成为一些公共文化服务场所,有的在进行人文教育实验。形式还需要摸索,但只要书和有理想的读书人还在,书院就有生长的空间,就可重回社会再创辉煌。

湘江周刊:一些古代的书院保留了古建筑,留存了空间和场景。目前我们对书院的开发往往是将它作为旅游场所和文化地标来打造,您认为这是一种理想状态吗?

邓洪波:文旅,是我们尤其是地方政府赋予书院的发展经济的功能。但是我总觉得与它的主要功能——文化与教育,不太对盘。

当然,书院讲究天人合一,多选在风景秀丽之地。但是它的主要目的是让人来好好学习。在传统文化不太受重视的情况下,用旅游的方式吸引一部分人来到书院、了解书院,作为一个跳板是可以的。但是若把它作为核心功能,我觉得有些偏差。

要是把书院仅仅看成一种文化地标还好说,我们的着眼点若只是带动经济消费,有一点把书院等而下之了。

湘江周刊:您如何看待书院与产业的关系?

邓洪波:我们以前不是有一个时期讲到了教育的产业化?产业最大的特点就是以获利为第一目的。而教育是不能这样变现的,教育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真正走向繁荣昌盛的最基础的东西。产业资本可以进入教育,但是如果要把教育产业化,把书院变成产业,甚至所有的教育都变成产业,我觉得非常危险。我们要警惕这样的做法,政府应该也要有所限制。

人不是千篇一律的,教育不能批量生产。大规模的、整齐划一的教育不太适合在书院来做。目前,体制内的教育满足不了所有人的文化需求,所以它给书院小规模地开设个性化课程留下了生存的空间。

责编:廖慧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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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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