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丨艺术坦途启蒙师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3-08-26 22:54:58

新湖南客户端8月26日讯(记者 易禹琳)从画家陈小川先生处得知,8月23日凌晨4时10分,他的父亲,中国美协会员、邵阳市美协终身名誉主席、著名美术教育大家、著名画家陈西川先生悄悄地走了,享年94岁。追思会昨天下午5时,在邵阳神龙殡仪馆泰山厅举行。

陈西川(1929.12-2023.8.23),1929年12月生,湖南邵阳人。出身于书香门第,父亲系蔡锷之启蒙老师。当过兵,1952年至1956年就读于鲁迅文艺学院(鲁迅美术学院前身),毕业分配至内蒙古师范学院教学,后到中央美术学院教师班学习。1964年回邵阳,为家乡培养美术人才,教学历时50余年,培养学生逾万人,其中考入美术院校3000余人。在国内美术教育界享有“南陈北曹”(郑州市青少年宫美术辅导老师曹新林)之誉。

著名画家李自健在“李自健美术馆”公众号上发文“沉痛缅怀恩师陈西川,一位倾其一生,助无数寒门学子走上艺术坦途的最美中国人”。并附上《艺术坦途启蒙师》长文。

艺术坦途启蒙师

——摘自长篇自传《艺术游侠》2008年版

文/李自健

促使我真正走上美术道路的说起来应该是我的母亲。

母亲曾铭,虽是清朝名将之后,但因幼年家道中落,她只在女子职业学校读了三年书,却知书明礼、娴雅贤惠。母亲 40 岁那年天降大难,父亲蒙冤入狱。在往后的许多年里,母亲独自一肩扛起了 8 个孩子之家的生活重担,但她从未放弃发掘自己孩子的才华,顶着艰难将孩子抚养成才,自己再苦再累,也要创造条件让孩子学得一技之长。

1968 年开春后的一天,被造反派无理关押数月的母亲释放回家,见到我用九宫格能画出毛主席的头像,简直不相信儿子有如此才能,母亲顿时萌生意念:“六毛,你好好学,我去帮你找个好老师。”

于是,母亲走街串巷,四处打听画画的师傅。一天找到一位上了年纪的曹老师,这位极度近视的曹老师看过我的几张临摹画作后说:“我是靠画炭精像糊口的,你跟我学,会误你一生的,你还是去找那位中央美院科班出身的画家陈西川学吧!”

曹老师的一席话,给刚刚 15 岁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一定要去找这位陈老师,可陈老师,你在哪里?我怎样才能成为您的学生?”

1968 年冬天的那些日子,大歌大颂伟大领袖的风潮也席卷邵阳。东风广场的中央修建起一座几层楼高的“光辉形象塔”,几位画家成天爬在脚手架上画毛主席的巨幅画像。我整日就守在架子下边看得入迷,更重要是等着画家扔下颜料皮,捡起来带回家,将残留的颜料挤出来画画,剩下的锡皮卖钱还能换回一点纸笔。母亲看着心酸。一天,母亲给我带回整整一套全新的“马利牌”油画颜料,还有一个我想了好久都没能得到的素描画夹,这让我又惊又喜。母亲说是发工资买的,但她一下楼,就“扑通”一声跌靠在墙边,脸色苍白。我和姐姐冲下楼连忙扶起母亲,惊惶失措:“妈妈!妈妈!您怎么了?”姐姐看到崭新的铅笔、颜料和画板,就全明白了,妈妈又上医院卖血去了……

当我知道这些颜料、纸笔是用母亲的鲜血换来的时,两行热泪顿时涌出眼眶,我低下头来,紧咬嘴唇,久久说不出话来。

从那以后,我整日拿着个画板,痴迷地画着、画着。清晨,我从床上爬起,跑到菜市场画市场中百态的人物速写;晚上,又在昏暗的灯光下艰难而生涩地临摹画报、照片。听人说,画五百张就能成为画家,我就一天天朝着这个目标挺进。两个多月过去了,画了一大堆,却看不出有多大进展。大我一岁的童年玩伴张光明也在学画,而且比我画得好多了,不仅会画速写、素描、风景写生, 还会讲出许多画画的门道。我想拜他为师,没想到他也一脸为难地说道:“其实我也画得不好,要是我们都能成为陈西川的学生就好了。”

陈西川,一个令人神往的名字,又一次撩动了我求知若渴的那颗心。

其实,就在我每日望着“光辉形象塔” 脚手架上面那几位“大画家”涂抹颜料的时候,其中那位皮肤黝黑、体格敦实、头发曲鬈、活像个“大卫雕像”的“洋画家”就是大名鼎鼎的陈西川。

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机会去拜见这位心目中崇敬的名师。一个圆月高挂的夜晚(我特别选了这样一个吉祥和顺的夜晚),我终于迈出了求学道路上最关键的一步。我挑选出自己学画几个月来的“精品”,装入画夹,壮起胆子,独自敲响陈老师的房门。门开了,半开的门扉探出一张写满艺术的脸庞,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惊诧地盯着眼前这位一脸稚气的不速之客。

“小朋友,你找谁啊?”

“你是陈老师吧,我就是来找你的,我想跟你学画。”

见到眼前这位毛遂自荐的孩童,陈老师一下子真还转不过神来。

“陈老师,我真的想跟你学画,您能收下我这个学生吗?我一定好好学!”见我一副既真诚又天真的模样,陈老师这才露出了亲切的笑容:“好吧,进来坐,让我先看看你的画!”

我连忙颤抖着打开了画夹,心里一阵欢喜却又忐忑不安。陈老师一张张地仔细看过了我的那些稚嫩之作沉思片刻,他没有马上评价我的画作却问起了我的身世。听完我低沉的讲述,他好久没有吭声,我看得出来,我贫困的家境和强烈的求知欲望已打动了他。终于,他摸了摸我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好吧,我收下你这个学生,往后你就好好学下去,学画是一生的事,你一定得打下坚实的基础,这样才能走得远。”随后,他一边鼓励我,一边又在我的画上标出了“三面五调、 虚实关系、抓整体感”……陈老师对我说:“素描是一切绘画的基础,从今以后你好好用功画,每星期带一次习作给我看看,我给你指出缺点。”临走时,陈老师又给了我一 叠纸、几支炭笔、一块橡皮。我知道因为我们家穷,陈老师怕我买不起学画的用具而影响了进步。啊,陈老师,你真是一个好人!

跨出陈老师的家门,我一身轻得就像能飞起来,我边走边跳,欢喜无比,感觉自己从此就真正走上了通向艺术天堂的大道。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是 1969年6月15日的夜晚。

恩师 陈西川

话说老师陈西川,当年可是从中央美院这样高等学府培养出来的精英,能降临到邵阳这样一个湘中小城,对闭塞的邵阳可真是一件“幸事”。陈老师当年下放邵阳的不幸,恰恰成了我们这群学画孩子的万幸。

陈老师出身书香门第,相传祖父是蔡锷将军的私塾先生。他早年从军,20世纪50年代从东北鲁迅美术学院毕业,又作为师资在中央美术学院进修了两年。在素描基础教育上,深受徐悲鸿艺术思想及“苏联高等美院教学体系”的影响。他画的素描,线面结合、形神兼备、扎实生动,在邵阳这样的小地方,可谓是无与伦比。陈老师是个地地道道的邵阳汉子,别看他脸相长得洋气帅气,身上的“草根味”可比谁都足。他一生都不改故土旧习,喜欢蹲在地上吃饭,也喜欢穿短裤、拖鞋,不修边幅、装扮随意。自从 60 年代中叶,从北方回到邵阳,几十年过去,坐汽车都会呕吐的他就再也没能离开过家乡。从我这个最早的学生,到今天仍在执教的业余美术培训班,几十年来,他乐此不疲、诲人不倦,门下考入全国艺术院校的美术学子已逾二千,真可谓“艺术桃李满天下”。

然而,今天的年轻学子,又有谁能想到,我这个由陈老师最早培育出来的果实,却在开花之前就历经了那么多的风霜雪雨、酷暑严寒……

那时的我勤奋努力,无论有多么繁重的苦活压在肩头,都不曾停止过画笔。有一天,终于画完了五百张,却还是觉得才刚刚起步,离成为一名画家还远得很呢!在我住家的阁楼上,我画的素描写生贴满了整个墙面。那时侯,我早上一起床,眼睛就会盯着满墙的写生不动了,连洗脸也只愿让毛巾挡住一边眼睛,深怕少看了两眼。对画的爱,那时的我真到了痴迷的地步,我的这种精神可真把陈老师给感动了。一天,陈老师将我单独叫到他的屋里,关上门插起门栓,神秘兮兮地从床底拖出一个沉甸甸的木箱,搬去压在上面的堆积杂物,在箱子最下面的夹层中一张张翻出了那已尘封了多时的往日习作,许多作品都是在中央美院时期所画的课堂作业。《维纳斯》《大卫》《荷马》等石膏素描,扎实极了;《北方老农》《下乡习作》, 张张精彩,看得我目瞪口呆,啧啧称绝。而最使我感慨的是人生第一次看到陈老师在美院课堂所画的人体素描,那些女人体的素描习作,跃入眼帘让我脸颊发热,然而,老师人体素描的精湛技巧和艺术魅力,却使我惊叹不已。第一次受到了如此珍贵的艺术熏陶,我感到好幸运。回过头望着两眼饱含信任与慈爱的陈老师,我好久说不出话来。此刻,我才深深地感受到老师对我深切的期待与特别的关爱。在当年,谁都知道,给一个未成年的少年看女人的裸体画,可是犯了“毒害青少年”的大忌、重罪。

《维纳斯石膏像》38×53cm  1958

《荷马石膏像》38×55cm  1962

《北方农夫》 40×55cm  1961

《北方农夫》 40×55cm  1961

《老婆婆》 40×55cm  1996

陈老师酷爱游泳,水边长大的我也熟悉水性,那些年月的许多黄昏时光,陈老师总爱约上我一道走下停靠在资江河道边的木排上。我和老师把双脚浸入水中,光着臂膀并排而坐,在习习河风中沐浴着瑰丽的夕阳,列维坦、契诃夫、雨果、柴可夫斯基,绘画、音乐、文学无所不谈……

三十多年以后,资江河畔的“师生”二人,重新沐浴在落日余晖下,重温当年的一幕幕远逝的美好记忆。

陈老师为我推开的这扇艺术之门,令我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是我并未满足过,老师也没有将这位得意的弟子拴在自己身边,在后来许多年求学的崎岖道路上,他总是鼓励我走出邵阳,走向大千世界,去开拓自己的视野,请益更多的良师,结交更多的画友。每次归来,我也总把自己漫游名山大川,闯荡大江南北的精彩历程、动人故事,一股脑儿地倒给陈老师,童心未泯的老师常常听得津津有味、乐极忘形。

在“文革”阴影笼罩下的邵阳,文化界两派矛盾日益对立,陈老师有时也会成为“问题对象”,本来就是“狗崽子”又不那么守规矩的我,则成了他人攻击陈老师培养“只 专不红的资产阶级黑苗子”的箭靶。但是,一身正气、从不信邪的陈老师,时时顶着这样的压力,并以他在邵阳群众艺术馆主持地区美术工作的一点小小权力保护我、支持我。这使得我尽管多次遭人暗算,却仍能冲破重重阻力,凭自己不懈的努力和过硬的实力,常以业余青年工人画家的身份,挤入借调省、地、市临时组合的美术创作班,获得一次次短暂而珍贵的创作机会。最终,我考取了大学,飞出了邵阳。

1988年,李自健自费赴美留学,出国前夕与恩师合影

陈老师酷爱自己的家乡,有时到了偏执的程度,他眼里的邵阳比美国更好!每次接到我从美国打来的电话,他总会在那头兴奋地发问:“你怎么去美国那么多年还是一口地道的邵阳话,你能不丢掉自己的根,真是太好了!”

简朴一生的西川老师,在他简陋的画室里,终其一生用自己全部心血,培育出无数的艺术学子,一批又一批的寒门学子因为他的辛劳付出,而改变了自己人生的命运。

1993年初春,李自健阔别祖国五年后,回到家乡,与恩师漫步

每次从国外云游归国的李自健,都会现在恩师的身旁,与一代接着一代的西川学子相聚在一起。

后来的我长年云游世界、浪迹天涯,但陈西川这位启蒙恩师则一天也不愿意离开他的家乡。十几年前,他一辈子唯一的出境远行——香港、泰国还是由我资助,并力邀他与我的亲人们组团旅游。每次回国返乡,我总要去探望这位如今已近八旬、两鬓斑白,却还在孜孜不倦地教授八方学子的陈西川老师。我尽自己的一点绵薄心意,资助老师出版了他人生的第一本素描集,而且也给他持续开办了多年的“西川美术培训班”设立了奖学金、助学金,我多想让更多贫困、优秀的芸芸学子,能如愿以偿地聚集在这位平凡而崇高的老师身边,让今日的年轻人能获取或许能让其受益终身的“艺术启蒙” !

自健丹慧夫妇,每年都会亲临邵阳,看望年逾古稀的恩师。

2009年,从美国归国的李自健在长沙湘江画室,为西川恩师绘制油画肖像。

2014年,陈西川老师携夫人特邀出席“李自健美术馆”奠基典礼

2018年,“西川和他的学生们艺术大展”在李自健美术馆盛大开幕。

西川全家和他的三代学生2018年冬,陈老师与他早年内蒙时期的学生贾方舟(著名艺术评论家)、弟子李自健欢聚在李自健美术馆。

2020年,在李自健“困居北非·油画素描展”开幕,刚从医院出院的恩师陈西川,坚持从邵阳远道赶来,特别出席画展的开幕。

90高龄的西川老师,乘着学生自健的“健行号”私人游艇,兴致勃勃地沉浸于湘江璀璨动人的夜色之中。

学生探望病卧在床的年迈恩师,两人有永远说不完的话。

和亲人们一起探望恩师的温馨时刻,从此成了永远的幸福回忆……

责编:龙文泱

一审:龙文泱

二审:易禹琳

三审:杨又华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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