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刚强 2024-02-04 17:02:31
余光中先生在平江(2005年)
文/潘刚强
蓝墨水上游
“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 一条追赶太阳的河流,总会有来自人文地理的诗意表达。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先生绣口吐珠,将锦绣中华源远流长的泱泱诗河,从两千多年前一脉相承连接到了永远的未来。不经意的此句,又因著名诗评家李元洛引为题叙,从海峡对岸传入楚湘大地,“蓝墨水的上游”便成为汨罗江的特指。
1999年9月19日,余光中先生第一次湘楚之旅,在岳麓书院演讲答听众问时,以朱熹“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诗句为引子,专门解释他年轻时代说过的这句意气飞扬的隽永之语的含义:“我想我的聪明,像所有中国作家的聪明一样,都是从汨罗江开始的。《诗经》当然是一个源头活水,不过那是集体的。而一位个人的诗人,像屈原这么伟大的诗家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出现,那确实就在汨罗江。所以我认为汨罗江是一切一切作家的蓝墨水。不论你现在用什么,用电脑,用网络,总之汨罗江是一个上游,是一个来源。”
时隔六年,2005年中国汨罗江首届国际龙舟节,余光中先生应邀出席并担任主祭。这件事情的本身就足以说明“蓝墨水的上游”在他心中的重要地位。我应《岳阳晚报》社长段华先生和副刊部主任李芳梅女士特邀,有幸全程陪同采访。
抵达汨罗下榻的宾馆,已是晚上十点半。车门打开,一位鹤发仙风的老人轻盈地踏在诗歌源头的土地上。一件浅红色的衬衣,一条灰色长裤,黄纱袜、黑皮鞋,显得特别的精致。时年七十有七的长者,脸上全然不见半点倦容。先生从台湾飞香港,从香港飞长沙,再从长沙转车汨罗,这旅途的劳顿用“风尘仆仆”来形容,显然已是不够用。
李元洛先生早就守候在大门口,从元宵到端午,短短数月,两位先生竟有缘两度相逢,况且这次握手是在蓝墨水的上游,诗友间的喜悦之情,何须言表,该遣上笔端吟咏新诗。
知道余光中在汨罗行程紧张,先生刚一落座,我们便将当日的《岳阳晚报》递了上去。上面刊有先生特地为这次龙舟节而作的新诗《汨罗江神》,我撰写的特稿《先生朝蓝墨水上游走来》。
我掏出余光中散文集《左手的掌纹》以及我的散文集《蓝墨水的上游》,恳请先生赐给我一点蓝墨水。我的元洛老师善解人意,指着余先生胸前口袋上别着的钢笔,笑着帮腔:“余先生这儿的蓝墨水多得有呢。”先生淡淡地笑笑,掏出蓝墨水钢笔就坐在书案前,在桔黄色的扉页上一丝不苟地写下:“刚强先生留念”。我连忙说:“我是汨罗江‘后生’、‘晚生’。”先生听说我是平江人,先稳稳地补上两点冒号,意如流水笔如刀,题给我:“溯汨罗而上,探诗歌源头。”
开幕式结束,李元洛老师力挺,余光中先生经不住我的鼓动,从汨罗驱车赶往平江拜谒杜甫墓祠。
余光中先生是穿越海峡,追溯蓝墨水上游而来的行者,一位用长江和黄河的肺活量唱彻民歌与乡愁的诗人。我知道,先生最为崇拜的中国古代诗人,屈原之后,便是李白与杜甫。著名作家黄维梁《论余光中与唐诗》评价说,“五四”以降,用新诗来为古代诗人造像的,一直不多,造像而栩栩如生,传神到好像从古代醒来的更少。黄维梁称赞余光中:“为李白杜甫造像”。
《湘逝——杜甫殁前舟中独白》,乃余光中为杜甫画像的经典之作。全首诗共7节,首6节每节13行,第7节只2行。诗末有“附记”千余字,对杜甫之死做了个小小的考证。
把漂泊的暮年托付给一棹孤舟
把孤舟托给北征的湘水
把湘水付给蒙蒙的雨季
似海洞庭,日夜摇撼着乾坤
……
泽国水乡,真个是满地江湖
飘然一渔父,盟结沙鸥
船尾追随,尽是白衣的寒友
连日阴霖里长沙刚刚过了
总疑竹雨芦风湘灵鼓瑟
哭舳后的太傅?舻前的大夫?
禹坟恍惚在九嶷,坟下仍是
这水啊水的世界,潇湘浩荡接汨罗
那水遁诗人淋漓的古魂
可犹在追逐回流与盘涡?
或是兰桨齐歌,满船回眸的帝子
伞下簇拥着救起的屈子
正傍着枫崖要接我同去?
先生在“附记”最后一段说:“右《湘逝》一首,虚拟诗圣殁前在湘江舟上的所思所感,时序在那年秋天,地理则在潭(长沙)岳(岳阳)之间。正如杜甫殁前诸作所示,湖南地卑天湿,闷热多雨,所以《湘逝》之中也不强调凉秋萧瑟之气。诗中述及故人与亡友,和晚年潦倒一如杜公而为他所激赏的几位艺术家。或许还应该一提他的诸弟和子女,只有将来加以扩大了。”
从《湘逝》诗文可知,追溯杜甫行踪加以扩大,正是先生心中多年的梦想。那天开幕式后接受媒体采访,午时12点半钟,我陪同余、李两位先生搭乘电梯上楼就餐。我又紧盯先生,他最终敲定:溯蓝墨水而上,“参仰”杜甫墓祠。
余光中先生事后亲撰散文《水乡招魂——记汨罗江现场祭屈》,记述那天他心中的夙愿。“日暮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先生引用李白游洞庭诗句说到汨罗江:“三湘的名胜古迹,处处都是历史的余韵、传统的回声。即使短短的一条汨罗江岸边就安息着屈原、杜甫,汉族的两大诗魂,同样都忧国忧民,同样都北望怀乡,所以流吧汨水,吟吧罗江,悠悠的安魂曲永不停息。”
李元洛曾在《楚云湘雨说诗踪——余光中湘行散记》中说,还是在意气飞扬的青年时代,余光中先生就说过“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要“做屈原和李白的传人”。长沙与岳阳之间的汨罗江,在中国江河的家族里,远算不上波高浪阔、源远流长,但它却是一条名重古今的圣水,它温柔而温暖的臂弯,曾先后收留过中国诗歌史上两位走投无路的诗人,杜甫在上游,如今的平江县城,堆土为墓;屈原在下游,今日的汨罗县境,以水为坟,年年端午,竞渡的万千龙舟还在打捞他的魂魄。余光中远来湖湘,怎能不去他的蓝墨水的上游凭吊,去汨罗江边的屈子祠朝圣呢?
当国际龙舟赛开幕式的电视镜头转向江边,去照一位歌手,窈窕地站在一张青青的大荷叶下,唱起《世界有条汨罗江》来。余光中他这次湘行的任务已经结束,“只等下午,李元洛与潘刚强一行带他去汨罗更上游的杜甫墓地”。
端午阴霖天气,泥泞的乡间公路坑洼不平。我十分过意不去让先生受颠簸,先生倒兴致盎然:“杜甫一生坎坷,就像我们现在走的这截路。”先生以为,他的诗心与杜甫是相通的。 “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空载着满头白发,一身风瘫和肺气/这破船,我流放的水屋/汉水已无份,此生恐难见黄河/唯有诗句,纵经胡马的乱蹄/乘风,乘浪,乘络绎归客的背囊……”三十多年前,先生蘸着秋风秋雨写下了咏史诗《湘逝》,也许先生正好在颠簸的车上摇晃着他心中的疑问,当年的捉笔是否准确呢,诗圣对此当作如何评价?先生的心绪像汨罗江里的水波,咕咚咕咚一串接一串地冒出来,又一圈一圈漾开淡淡的涟漪。
乘车拐进平江小田村,终于到了!诗圣遗阡之地。先生快步径奔杜甫铜像前,像是远离的学子前来拜望早年授业的恩师。杜甫端坐厅堂正在看书,少陵有句皆忧国,孤舟一系故园心,连年的烽火百姓的哭声让他脸上写满太多太多的忧愁。先生走近跟前,伸出右手去抚摸诗圣安然抚膝的左手背。只一摸,先生的手掌冷得一缩,像是诗圣有灵,捏住了先生伸过去的手掌。先生心里生发一个灵激,伸手再摸,果然已有些许温热。先生的内心泛起一阵波澜,禁不住抚摸再三,觉得杜诗字字珠玑如万古奔流不息的汨罗江水从温暖的掌心直注心底。先生的眼睛流溢出清新飘逸的光芒,他指着诗圣铜像底座上镌刻的生卒年份,慨然长叹一声:“活得还不到花甲之年呢!”
余光中先生、李元洛先生拜谒杜甫墓祠
杜甫墓地布满青苔,荒草疯长乱蓬蓬地将墓围护坡的封土埋没得严严实实。先生冒着细雨,面朝着墓碑默默地祭拜心中的诗圣。端午时节连绵的雨水使得地面更加溜滑。先生全然不顾,踏着青草沾着泥泞敏捷地从右侧登上了护坡。登高环望,整个墓地尽收眼底。翠柏森森,轻风阵阵,后山传来几声鸟啼。李元洛先生有意想让先生给杜甫墓祠留下一首诗,便借景撩拨:“余老,你听鸟在叫什么?”先生应声而答:“‘恨别鸟惊心’呀!”这只鸟儿当然不再是杜诗中那只在战火中惊吓得吱吱乱叫无处藏身的唐朝鸟儿,可杜甫的杰出诗句依然是那么温热。喝过热腾腾的一碗烟茶,主人恳请先生留下墨宝。先生说:“诗回台湾后再写,先题一句吧。”这回他破例操持文房四宝,稍稍试笔,便脱去西装外套,挥毫泼墨抒发胸中的千年沧桑:“墓石已冷心犹热 余光中 乙酉端午”。写罢意犹未尽,他执意要李元洛先生续篇。元洛先生接过墨笔一挥而就:“秋桂之清芬 诗圣之魂魄。”汨罗江从屈原到杜甫爱国忧民精神魂魄之清芬,就这样随着淡淡的墨香散发开来。
先生的汨罗江溯源之行,水曲路转来到了磐石洲。磐石洲本是汨罗江畔的一个半岛。弯弯的汨罗江随山就势缓缓地环抱绕行,切割出一片翡翠般的绿宝石来。先生健步朝江边走去。雨后的汨罗江,脚下一湾江水清清纯纯,对岸半弧青山格外秀丽。天光云影,空灵如洗,恰有数片雾岚随着轻风在山脉间悠悠地飘浮游荡。先生傍江而立,让随行的摄影记者将这一湾浅浅的蓝墨水拷贝下来,留作永恒的记忆。宾主尽欢,先生这回端起了酒杯,席上谈笑风生。磐石山庄请先生赐墨宝。先生用他流畅的蓝墨水钢笔,在信笺纸上写道:“江流石不转,始信桃源在人间。”李元洛先生在旁赞叹道:“杜诗活用,神来之笔哟。”
我抓住这个机会,请先生为我题一笺他那点化汨罗江魂的名言。
余光中回顾,令湖南人感受最深、因此也引用最频的,却是他多年前说过的一句话:“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这句话是何时讲的,究竟出现在什么文章,他自己也记不得了。黄维梁翻遍他的文集,也找不到。但是近年在湘人的文章里,这句话常见引用,不但出现在汨罗市的各种文宣或龙舟赛的场刊,甚至变成红底白字,在街头的标语中招展。
我知道还是“记忆力这么好”的李元洛先生找到的。此句出自余光中《诗魂在南方》一文,1976年6月为纪念屈原而作,收入《青青边愁》一书。我曾斗胆将我的散文集《蓝黑水的上游》呈请先生指教,一日游学偏是越加贪心,想请先生为我故乡的母亲河留下永远的“金字招牌”。先生欣然答应,轻言问我:“你想要横写还是竖写?”“竖的罢。”我真的横竖都要。先生神采飞扬,就着餐桌上的一张便签题赠:“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 余光中 乙酉端午”。
“欲行不行各尽觞呀。”临行前,先生借用李白诗句抒发对汨罗江恋恋不舍之情。唯有元洛先生解其意知其心,即兴背诵起先生的佳作《乡愁四韵》,先生击节而和,给蓝蓝的汨罗江平添一段诗话。我的眼睛有些润湿,我感谢先生,将他的乙酉端午留给了汨罗江:“一个属于汨罗江的端午。一个属于诗人的端午。”先生粲然一笑:“这就叫‘记忆’。”
汨罗江与洞庭湖的李杜诗情,永远不会停歇。2007年初冬,温暖的秋阳似乎并未远行,洞庭清瘦,君山摇曳,依然是临风把酒智山仁水的好时节。一位儒雅睿智的长者,领着几位不再年轻的弟子,身披波光脚踏涛声一路谈笑风生,颀长的身影款款穿行于山水城楼的诗情画意之中。
这是一次难得的诗词之旅,于我,更是三十年前诗词鉴赏启蒙的继续。著名诗评家、散文家李元洛老师,当年曾为我们这批恢复高考重新走进课堂的学子,打开古典诗词的阿里巴巴宝库之门。唐诗宋词的精气神韵,至今依然是我们滋养人生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
今天的游学课堂设在岳阳楼新景区,从南岳坡到岳阳楼,沿湖波摇柳拂的诗碑长栏,便是穿越历史时空的实景画卷。一百四十余尊古拙的麻石诗碑,背依洞庭湖,面向巴陵城,从诗祖屈原起始,到当代诗家咏洞庭,随意吟哦评论,温故而知新。
范相文章北斗高,杜公诗得凤凰毛。
洞庭借我新台砚,好写胸中万古潮。
李元洛老师的《咏洞庭》绝句,作为湖畔诗碑的压卷,耸立在岳阳楼公园湖滨栅栏前。并留数方白石,以待来者。我知道楼前汴河街水榭,亦有元洛老师撰联。这一诗一联的来龙去脉,他有近作《题诗三记》一文,刊《羊城晚报》。倚立在自己的诗刻前,元洛老师没有评论,只是轻声转述他在文中的结语:“后诗如何,后事如何,那就只有将来去问洞庭的涛声了。”我当时并没有完全领悟他内心的感受。游过岳阳楼,一路细读楼阁亭台诸家楹联,我们陪他歇脚汴河街水榭。他先不入座,神情凝重地立在那副自撰的烫金楹联前,抑扬顿挫朗声诵读:
胜日赏湖山,邀李谪仙把酒高歌,不论秋冬春夏,八百里风涛浩浩都来怀袖;
清宵临水榭,约杜工部凭栏远望,无分南北东西,万千家灯火洋洋齐亮心扉。
雕联书法神逸潇洒,颇得右军行草风格。落款李伏波,闲章“弈斋”。原来,伏波先生正是元洛老师的父亲。老先生饱读诗书,擅长书法,喜吟咏,工古体诗词,多有诗书合璧的佳作传世。书写这副长联,时年九十二岁高龄,只喊手都写痛了。两个多月后,溘然仙逝,遂成绝笔。谈起父亲,元洛老师说,父亲小时候从来不管我们,他让我们自己成长。许多线装本的唐诗宋词,放在他的抽屉里或桌子上。他不教我,我自己拿来看,似懂非懂。如杜甫诗句:“润物细无声”,好像春雨滋润了我,无心插柳柳成荫,从幼年开始,我便喜欢上文学,一生与诗结下白首之盟。喝着滚荡的擂茶,元洛老师用“绝顶聪明,看破尘世”八个字,评价父亲的一生。除了曾任省政府参事闲职,晚年潜心诗词书画雅事。“弈斋”之名,来自一段美好的记忆:伏波先生曾得过湖南省象棋冠军。
怪不得元洛老师说:“巴陵郡与岳阳楼,是我少年的青涩记忆,青年与中年之交的歌哭依恋,人过中年之后的深长怀想。”父子两代人的文脉,永远扎根在洞庭湖。
余光中先生题词
2020年,李元洛先生发表一组《端午新联》,恰如其分地阐释了中国诗歌原乡的意义:
中国诗坛第一人,但推屈子;
两间遗泽无双地,唯有汨罗。
万古不磨,洞庭波兮木叶纷飞云梦泽;
千秋长颂,蓝墨水欤上游只属汨罗江。
“两间遗泽无双地”,我将李元洛老师联语与余光中先生佳句,一并收入《汨罗江,一条追赶太阳的河流》。正如杜甫《戏为六绝句》所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摘自《岳阳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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