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为人先”的左宗棠

万宁     2024-02-23 11:25:33

左宗棠塑像

文/万宁

提到中国近代史,就离不开湖南,正所谓“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还有一句话:“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曾国藩、左宗棠等一批湖南人加速了中国近代社会的改变。

今天,左宗棠“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的精神鼓舞着“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的长沙人,他的勇敢、吃苦、无私,在长沙乃至湖湘大地上焕发绚丽光彩。

1月23日,湖南省政协十三届二次会议开幕,省政协委员易鹰提交《关于支持左宗棠墓申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建议》提案,“支持推动左宗棠墓申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加大对左宗棠墓科学保护、深度挖掘力度,既有历史责任,又有基础条件,更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一时间,似乎左宗棠再次回到了社会公众的视野。

一蓬一蓬的荼蘼匍匐在梅竹山的灌木丛上,东边逶迤而来的杨梅河穿村而过。站在左宗棠墓前,没想到这位硬汉的墓地就在长沙,就在雨花区跳马镇的白竹村,一个叫梅竹山的半腰上。墓地两边的梅树绿色葱茏,这是左宗棠喜爱的花。当年住在湘阴柳庄时,村前屋后种了十几棵。冬尽春来梅花开,在安化陶家坐馆的他年底乘舟归来,风雪之中,老远就能看见村前怒放的红梅,还有在门前迎候的妻女,这画面永久地根植在他脑海里。后来他请友人画下梅花,题诗:柳庄一十二梅树,腊后春前花满枝……大雪湘江归卧晚,幽怀定许山妻知。

柳庄曾是左宗棠的桃花源,他想一辈子隐居山田,或做个乡村教师,靠种菜、种田和束脩金过活,谁知愿望被时局裹挟,生活在乱世里的他无法不关心家国命运,他的才华也不可能不让他肩负使命。贺长龄与他聊天几次后,就称他为国士,这不是随便称呼的。贺长龄是江苏布政使,嘉庆、道光两朝名臣,名满湖湘,那年母亲去世,在原籍丁忧。左宗棠读过他主编的《皇朝经世文编》,带着景仰,踩着草鞋,从湘阴赶到长沙,走进了城东定王台附近的贺府。一心想着来求教的左宗棠没觉得自己唐突冒失,就这样,他走进大门。贺长龄端坐大堂注视着他。这个19岁的乡野农家小子,毫不怯场,开始与年长他27岁的朝廷官员对谈。贺长龄惊讶“这小子”的学识,特别是他对天下形势了如指掌,见解与思考又非同寻常。之后,“这小子”提出无理要求,要借贺家阁楼上的书。贺长龄不仅答应,还登上木梯,上上下下,来回为他取。于是,那些日子他们在借书还书之间频繁往来,讨论切磋中有长者的循循善诱。贺长龄对左宗棠说:你有国士大才,千万不可轻易出山,屈就卑位,而毁了自己!左宗棠从小志高言大,这个时候他是正中下怀。贺长龄的哥哥贺熙龄说“这小子”矜傲。这是“这小子”一生都没法改掉的毛病,这缺点也是他的优点。贺熙龄当时授聘执掌长沙城南书院,他不重视八股文与词章利禄,专讲经世致用的实学。左宗棠慕名而去,自称从学十年,实际上他只读了一年多,就转入岳麓书院内的湘水校经堂就读,但此后的岁月,他们书信不断,亦师亦友,交往了一生。

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十月,贺熙龄去世,临终遗言,要自己的满女嫁左宗棠刚出生不久的长子孝威。而此时的左宗棠只是个穷教师,但他对贺熙龄的敬重,可说是达到了事事请教、言听计从的地步。师生关系成了亲家关系,这门亲事,左宗棠当然知道是贺熙龄对他的提携。

要与左宗棠结亲的,贺熙龄不是首位名士。道光十七年(1837年),经吴荣光介绍,左宗棠主讲渌江书院,任山长。事情回到三年前,左宗棠由城南书院转入湘水校经堂,这是湖南巡抚吴荣光办的,学生教以经学,半工半读,还给生活补贴。左宗棠看中这里的闲与钱,那时他刚结婚,入赘湘潭方上周家。倒是堂内经常举行考试,左宗棠一连得了七次第一,自然引得吴荣光刮目相看,于是便有这个介绍。渌江书院在醴陵西山,门前可望到流淌的渌江,左宗棠怎么都没有想到,一个传奇正向他奔涌而来。正是这年,两江总督陶澍回安化省亲,途经醴陵,知县在他下榻的行馆里挂了几副对联。陶澍微笑着边走边看,突然敛住了笑容,驻足在左宗棠撰写的一副对联前,半天不语: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

这之后,就传出陶澍要与左宗棠结亲家了。这事当然是真的,只是发生在第二年秋天,左宗棠会试又落第了,他应先前之约:中与不中,务必绕道南京,来督署衙门盘桓几天。陶澍并不在意他没考上,尽管公务繁忙,一有时间就与他倾心交谈,临到最后,结亲之事被提了出来。左宗棠太意外了,陶澍是名倾天下的总督,清朝第一位湘人高官,而自己只是个乡村塾师,还三次落第,资望、门第,相差十万八千里。还有年龄,陶澍快60岁了,而他不到30岁。有点像传说中的攀藤附葛。左宗棠不想,陶澍却摇头又摆手,说若论门第名望,将来你肯定在我之上,而年龄只要儿女相当就可以。他还说,我已年老,幼子和家事就托付给你了。很多人说,陶澍会看相,其实他早从贺氏兄弟、胡林翼那里知道左宗棠了,左宗棠就是他心目中经世致用的最佳人才。他们一生只见过两次,却好似相知几生几世。第二年,陶澍死在任上,由贺熙龄出面,让左宗棠去安化小淹村坐馆。这一坐就是8年。陶家藏书可想而知,吸引左宗棠的还有清朝宪章与陶澍的那些奏疏、书信。左宗棠在教课之余,遍览了所有图书文献,耗尽心血写下《料敌》《定策》《海屯》《器械》《用间》《善后》六篇军事策略。

胡林翼自认是左宗棠一生真知己,他们是世交、同学、好友,最后还成了亲戚。一个是陶澍的女婿,一个是陶澍的亲家。他们通信,一个称丈,一个叫兄。在陶家坐馆时,胡林翼经常过来小住,两人无话不说。虽是莫逆之交,性格却完全不同。一位刚直褊急,一位正直通达圆熟。不用说,在当时胡林翼比左宗棠混得好一些,但他始终认为左宗棠是栋梁之材。他常向世人推荐,说左宗棠有异才,品学为湘中士类第一。还说横览72州,更无才出其左右。他说无人胜过左宗棠,他自己不及,曾国藩也不及。曾国藩那时以道德文章负天下重名,他在《忮求诗》中说:终身让人道,曾不失寸步。于世少所求,俯仰有余快。他的为人之道,表明他的循规蹈矩,亦可窥见他的境界与格局。

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左宗棠长女与陶桄完婚,次年,陶家搬到长沙。左宗棠在长沙徽国朱文公祠设馆授徒,女婿仍随他学习。这个时候,他在长沙与湘阴之间来回奔走,一个是馆,一个是家,两头牵挂,日子还算惬意。从湘潭桂在堂迁到湘阴柳庄后,儿子相继出生,之前他有四女,在这又添四儿。他做三件事:教书、种田、绘画。这绘画是绘制地图,他曾花了一年多时间绘制了清朝的国家地图,《朴存阁农书》是他结合自己种田实际写下的。时局大乱,他隐居山林。胡林翼劝他出山。那年,太平天国攻到了长沙城,左宗棠领着家人与丁忧在家的郭嵩焘及郭崑焘两兄弟一起躲到了湘阴东部的白水洞。胡林翼向新任湖南巡抚张亮基力推左宗棠,介绍他胸罗古今地图、兵法,熟悉本朝国章,又精通时务。还说他的才学品行超冠群伦,为人廉洁耿介,刚直方正,性情善良,实在是忠肝义胆。称他还有一个特点:不重名利,即使他谋划成功,也不愿受赏。张亮基当然高兴,卑辞厚礼连请几次,左宗棠仍是谢绝。最后是胡林翼的一封急信打动了他。信上说张亮基是肝胆血性人物,也是你最敬服的林则徐赏识的人,你为何不与他一起共事?家乡祸在眉睫,看到家乡糜烂,你忍心吗?

历史在这里掀开了一角。左宗棠就这样出山了。他应邀加入张亮基幕府,这一年,他41岁。

长沙被围攻在即,张亮基将军事权果断交与左宗棠。两个月后,太平天国久攻不下,便撤围北上。长沙解围,左宗棠一举成名。他反复强调,他是为保卫桑梓而战。他在长沙只待了四个月,就随张亮基去了湖北。八个月后,张亮基调任山东巡抚,左宗棠坚持回湘阴,再次隐居山中。咸丰四年(1854年)二三月间,太平天国又打回湖南,进逼长沙。左宗棠再次出山,加入骆秉章幕府。至此,他已经走进历史为他布好的局,他的生命在一点一点被点燃。

咸丰七年(1857年),左宗棠在骆府做事三年了,他家还在柳庄,胡林翼看他跑来跑去极不方便,于是与骆秉章合资五百两银子,在长沙北城司马桥买个宅子送他。这是个老宅,有两进,20余间房,还有一片菜地,几亩池塘。虽近城市,却似乡村。左宗棠很喜欢,全家搬了过来。至此,长沙这个叫司马桥的地方就成了左宗棠的家。他会跟别人说,此地以前是宋代词人辛弃疾任湖南安抚使时的练兵之地,原来的寨子叫飞虎,过去的护城河上有座桥,叫司马桥。河没有了,名字依旧叫着。他在这里住了三年,之后离湘出征20多年后,又回来住了不到20天。那些年,他所有家信都寄往这里。房子加盖过,也扩建过,左宗棠在家信里多次说,要在此终老。还说吾百年后,即为吾祠堂。只是他的祠堂后来建在了城北湘春街,叫左文襄公祠,如今是在西园北路56号,叫文襄园。左宗棠的后代一直住在司马桥老宅,直至1938年11月,“文夕大火”把老宅烧得只剩下一座门庐与残垣断壁……

似乎,左宗棠葬在浏阳河边的白竹村就有了解释,原来,他想日夜注视他的后人,也想他的后人方便来看他。

这墓地是他自己看好的,传说当年他训练湘军,顺着浏阳河东进时,路过白竹村,觉得这地方的风水独特,便对随从讲:此处来龙雄起,龟蛇锁水口,千年眠睡之地。他年我若战死沙场,当将我葬于此地。

另一种传说是光绪七年(1881年),左宗棠70岁,正月,中俄和议成约,还伊犁全境。九月,诏授两江总督兼充办理南洋通商事务大臣。十月二十日出京师,请便道回湖南省墓。十一月二十五日, 抵达长沙,距咸丰十年离长,已21年。这期间,周夫人、二哥宗植、儿子孝威、女儿孝琪与孝瑸相继去世。尽管此时的左宗棠立功绝域,拜相封侯,衣锦荣归,可他却觉得心里空了,日暮途远了。

其间,在某个场合,他问起曾国藩后人近况,得知曾葬于长沙伏龙山。他沉吟片刻,说道光十七年,他从渌江书院回湘阴,道经长沙跳马,在杨梅河白竹村发现一块风水宝地。是一路北上的龙脉,低山、岗地、浅丘陵,山体不高,来龙柔顺,四周无欺无压,是传说中的千里来龙三尺穴。站在穴场,目力所及,幽静开阔,正面可见一座笔架形状的小山。还有那条杨梅河,从东向西,巨龙般穿村而过。杨梅河其实就是浏阳河,只是它在流经跳马镇白果集镇的一段称为杨梅河,白果集镇是浏阳河的水运码头,当时车水马龙,商铺林立。

后来,他家人果真在白竹村购田置地,在他未死之年,墓园就已动工。


左宗棠墓

光绪七年(1881年)腊月,不管左宗棠内心多不愿意,他在家过完小年,第二天就起程了。年逾古稀却还要马不停蹄。此次归乡,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兴许就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次。别人上任,奔赴的是前程,而他已没有归途。在心里,他已与他的梧塘、柳庄、梓木洞以及司马桥老宅作了深深告别,有生之年再回来,难了。

光绪七年十二月三十日。这天是除夕,空气里拂动起和煦的春风,左宗棠抵达南京,接任两江总督,受印视事。

往事历历在目。43年前,他第三次会试落第,绕道南京,以客人身份住在总督府数日,那时的他无论怎么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这里的主人。在这里约定的婚事,已开枝散叶,陶澍的儿子即左的女婿,都儿孙满堂了,他可以告慰陶澍了。在总督府,他还念叨一个人,那就是也做过两江总督的林则徐。冥冥之中,总感觉与他有无数交集,很多时候,更像是有一种牵引。一生之中,他经历了数次痛失亲人、挚友、师长,独独得知林则徐去世时,他情绪失控,号啕大哭。那一天,他记得很清楚。道光三十年十月的一个深夜,他在长沙黄冕寓馆惊闻噩耗,他与黄冕相对失声痛哭,他们除了哭林则徐,还在为这个国家哭泣。就在一年前,林则徐卸任云贵总督,告病还乡,从云南回福建原籍,途经长沙,舟靠湘江岳麓西岸,特信约左宗棠来此一会,于是《湘江夜话图》载入了史册。虽是首次见面,感觉神交已久。 

林则徐曾是陶澍部下,胡林翼又做过林则徐手下,因为这层关系,也因志同道合,左宗棠在小淹陶家就开始与林则徐通信。寒冷的冬夜,两人在呼啸的江风里终于见面了。左宗棠脚步生风走得太急,又或许太激动了,上船时竟一脚落空,直接掉进湘江,弄了个浑身透湿。林则徐开玩笑说,你这见面礼太隆重了。相见恨晚在这夜来得很强烈,来不及寒暄,就落入正题。谈天下局势,林则徐说,英、法尚不足畏,在以后,沙俄才是我们的大敌。一位是年逾花甲,名满天下,屡遭失败与挫折的退职总督,一位是37岁的落魄举人,满腔热情与满腹才华却无处施展的“湘上农人”。

他们谈了一个通宵。林则徐将自己流放新疆时的笔记、收集的全部资料给了左宗棠,包括地理、边防以及俄国的动态。那一刻,林则徐有种预感,世上只有左宗棠能完成使命。临别时,林则徐写下一副对联赠给左宗棠: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联语是乾隆文人袁枚为他的随园所题写,有太过自吹之嫌便撤了,可是林则徐觉得送给左宗棠恰恰正好。林则徐一生坎坷,他的未竟之志,似乎就仰仗左宗棠了。他没有看走眼,如他所想,左宗棠在未来把他心里所想一一实现了。比如办洋务、造枪炮、造轮船,收复新疆,禁种罂粟,禁运鸦片,治水行盐,发展耕牧等等。行行重回首,左宗棠似乎能看见数道光芒从他身后打来,隐约觉得那都是师友、兄长的希望与梦想。

后人看左宗棠,觉得他一生传奇。47岁才正式“入编”,由潘祖荫、曾国藩、胡林翼向咸丰帝保荐奏疏,得了个四品京堂候补的官职。他特立独行,性格耿直,不会溜须拍马,可是一路走来,在他身后推波助澜的“贵人”都是能量级人物,贺氏兄弟、陶澍、胡林翼、林则徐、张亮基、骆秉章、郭嵩焘、潘祖荫、曾国藩等等,都是那个时代如雷贯耳的名字,所有人都认定左宗棠将做一番大事,其实谁也说不清他将要做什么大事。只是觉得国家正在危难之中,来拯救的人应该是左宗棠这样的人!穿越到一百多年前,对左宗棠的这些“贵人”,我心怀敬意!他们不惜一切向世人推荐,不带任何私心与偏见。贺熙龄赠诗给左宗棠:六朝花月毫端扫,万里江山眼底横。因樊燮事件,左宗棠大祸临头,潘祖荫在朝廷说出了一句震惊四座相传至今的名言: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咸丰皇帝被惊到了,在养心殿西暖阁召见郭嵩焘,问左宗棠的才干怎样?郭回答说:他才干极大,料事明白,没有办不了的事,人品极端正。

这么多人举荐一个人,除了此人确实非凡,还说明不管什么时候,人们对人才的赏识与选拔标准没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完全被颠覆。当然众多“贵人”里,夫人周诒端与岳家大人更是左宗棠的至贵之人。两手空空入赘,虽然第一年乡试中了举人,但此后三次进京会试,次次失败。那时进京赶考,耗时几个月,盘缠都是夫人打点,夫人的钱从哪里来?周家是名门望族,在湘潭隐山东麓的紫山有个占地一万平方米的大院,叫桂在堂,三进五开,有48个天井,两百多间房,楼上房子全是木板平铺,每一间还相同。左宗棠天性孤梗刚直,他在桂在堂西院租下几间房,单独住开,书房里挂上对联: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13年后,他用当教师的积蓄在老家买地建房。他们从桂在堂搬到柳庄的那个场景让无数人叹然悲喜。左宗棠带着妻妾与四个女儿及经年积下的家当,一路浩浩荡荡,走在湘潭至湘阴的路上,这个时候,目送他们离去的岳母王太夫人既落泪又欢笑,落寞的目光,蜿蜒绵长,一直在他们身后延伸。

“贵人”的阵势强大,于一般人就束缚了手脚。左宗棠对所有帮助过他的人心怀感激,这种感激却从不掺杂到眼前要做的事情中,这种性格不免遭人诋毁。议论最多的是关于他与曾国藩、郭嵩焘的失和。如果还原历史现场,他与曾国藩的失和疑点重重。也许就是一出戏,而戏的导演是胡林翼。太平军没有了,“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到了。都是饱读史书之人,这个判断是有的。曾、左、胡联盟时,胡林翼是智囊。只是这时,他重病在身,自知将不久于人世,苦心筹划的联盟瓦解了,后事得好好处理。他相信左宗棠的胆识与谋略,事情委托他,是最好的选择。他叮嘱曾国藩,不管发生什么,相信左宗棠。他在信上这样说:季高谋人忠,用情挚而专一,其性情偏激处,如朝有争臣,室有烈妇,平时当小拂意,临危难乃知其可靠。胡林翼在天上应该感到欣慰,曾、左兄弟两人把“戏”演得比真的还像,世人都看到了他们失和,从此不相往来。只是左宗棠背上了骂名,直至曾国藩死,他写挽联:谋国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辅;同心若金,攻错若石,相期无负平生!联语里的表达,应该是告白。

左家与曾家在后来一直有往来,而且左宗棠与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始终要好。左宗棠因病离任两江总督时,推荐曾国荃自代。曾在办理胡雪岩一案时,不仅为胡开脱,更为左西征借款竭力辩护。两人兄弟般相互推崇相互维护,到后来还结了姻亲。

至于与郭嵩焘的失和倒是存在。左宗棠在新疆前线打仗,打的是胜仗,郭嵩焘出使英国执行李鸿章的议和投降政策,左气愤至极,与众大臣一起参劾他,致使他下台丢官。左宗棠从来就觉得公事是公事,私交是私交。当年回长沙,他第一个要拜访的就是郭氏兄弟,但两人终因政见不同,友谊难续从前。

大是大非面前,左宗棠看着与郭嵩焘私交破裂,颇有些无可奈何。这个时候,他会想念故去的胡林翼,想他们几十年的过往,没了他,世间已无知己。他曾在祭文里涕零长叹:自公云亡,无与为善,孰拯我穷?孰救我褊?我忧何诉?我喜何告?我苦何怜?我死何吊?一连串的叩问,苍天落泪却无言,左宗棠自此只能在时间的河流里寂寞孤独。

左宗棠在外地就职,一拨又一拨的同乡,特别是本家、亲友纷纷跑去求他找差使,他一概不收录,却自己掏腰包,送路费让他们回家,众人多有怨言。他感叹,朝廷让他做事,他不能将官封给本家子侄与亲朋好友。他对家人向来苛严,他一年的养廉金有二三万两,他给家用二三百两。其余,他用作修水利、设义仓、办书院、救灾民、帮助困难僚属。他听说湘阴贫苦农民生下女婴,往往溺毙,便拿出俸银万两设义仓,凡生下女婴的农民可领五担谷来养活女婴。过去长沙北郊新河有一个避风港,也是他捐两万俸银开挖的。他在家信中说:我廉金不以肥家,有余辄随手散去,尔辈宜为自谋。50岁时,给家中写了一副对联:慎交游,勤耕读;务根本,去浮华。切望子孙不要成为纨绔子弟。他认为儿子们天资不高,只要能读书、耕田,就是好子弟。

都说他是战神,从南打到北,从西打到东,战无不胜!其实他只是比别人勇敢,比别人能吃苦,比别人无私。63岁抬棺西征!74岁了,还挂帅出征,镇南关、谅山大捷,战场胜利却换来屈辱外交,这对左宗棠是致命一击。弥留时刻,他口谕遗奏:遗恨平生,不能瞑目!

历史在这里,给左宗棠一生画上了句号。但他留给后人的那些精神并未结束,今天,“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的精神还一直鼓舞着“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的长沙人,他的勇敢、吃苦、无私,依旧在长沙乃至湖湘这片大地上焕发着绚丽的光彩……

清末这些大臣,有人总结:李鸿章会做官,曾国藩会做人,左宗棠会做事……我看见左宗棠欢喜种树种菜,而且种得很好,心里的好感就来了,就觉得他对泥土对生命对季节有深情,有深情的人是爱百姓的。很多湖南的蔬菜种子他让人种到他停留过的土地上,他引进桑苗请来师傅教西域的人养蚕。他种树的初衷来自他原始的感受,就是看见遍地荒山秃岭、戈壁沙漠心里凄凉,想着在这里生活的人艰难。他种树是真种树,在甘肃、青海、宁夏、新疆制定奖罚办法,以西征将士为主,由地方官民大力协助,谁把树苗种下,谁就要负责浇水负责成活。他在一条长达三四千里的官道两旁种树,由潼关往西,经边界的长武,通过泾州、平凉、兰州,穿过河西走廊,西出玉门、西安,直达哈密、乌鲁木齐以西,几年后,成活的柳树密密麻麻,绵延数千里,绿如帷幄。左宗棠曾给友人写信谈种树,说种在山坡高阜的树,须勤浇水,要浇过三伏天,才能免枯槁,又不能掺用苦水,用水实在花了大力气。甘肃平凉有一块“各军营种树记”的石碑,记载了当年种树的不易。光绪五年(1879年)原浙江巡抚杨昌濬去兰州赴任,看见沿途杨柳成行,浓荫蔽日,一首吟左公柳的诗便传颂天下: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左宗棠西征是去打仗的,仗打漂亮了就可以了,树种得再好,也不是他的政绩,朝廷也不提拔,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其他人是不会做的,人家把做人做官做到极致,生前死后荣光闪耀。而他只想把眼前的事做好,与功名利禄无关,只与民族存亡有关,对那些“暂弃关外,专清关内”,放弃新疆“无用之地”的人他嗤之以鼻,他广种树的前瞻性,让一百多年后才意识到生态环境重要的我们汗颜,油然而生的是对他的敬意更加强烈。

浏阳河西入湘江,一百多年的时光呼啸而去。立在白竹村浏阳河畔,我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忽然感叹:在那个时代,如果多一些左宗棠这样的人,历史是不是另一个样子?

摘自《长沙晚报》

责编:罗嘉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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