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荣梅 2024-02-23 16:20:54
蔡元定塑像
文/奉荣梅
道州,不仅是宋明理学开山鼻祖周敦颐的“零公里处”,不仅是清朝大书法家何绍基的“零公里处”,也是对濂溪先生膜拜的朱熹、蔡元定两位南宋大儒,以及程颢、程颐、苏轼、黄庭坚等“濂溪学派”理学家精神上的“零公里处”!
因为紫金山群峰的阻隔,自唐朝起,于地居中原的朝廷看来,地处卑湿蛮荒的长沙郡南端的道州,更是“蛮夷遐方”,于是不断地向这个偏远的小州贬谪官吏。文学家元结,右谏议大夫阳城,文学家吕温、薛伯高先后做过道州刺史,南宋宰相寇准也被贬为道州司马、宰相丁谓由崖州迁徙道州。
在翻越紫金山的三小时盘山公路行程中,我常常怀想起八百年前一个寒冷的冬日,一个鲜为湘人提及的被贬谪道州的士人——朱熹的门生、南宋大儒蔡元定,在奔赴精神的“零公里处”道州的三千里凄风苦雨之旅。
一
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秋,韩侂胄擅政,南宋理学集大成者朱熹被定为“伪学魁首”去职罢祠。朱熹的门生蔡元定以“佐熹为妖”的罪名,贬谪三千里外的道州监管。
朱熹一生中数度订正、注解、研究周敦颐的《通书》,心底最大的愿望就是亲到“濂溪学派”精神上的“零公里处”周子故里拜谒,却一直无缘。他邀集门生为蔡元定饯行,并拜托蔡元定,到道州之后一定记得到濂溪书院,代他添香祭拜。
朱熹酒醒后还修书一封,托人快马送达蔡元定,再次叮嘱说:“至舂陵(即道州),烦为问学中濂溪祠堂无恙否?”不过两年后,蔡元定却客死道州。
“庆元党案”被列入“伪逆党籍”的59人中,大多为宰执待制、余官武臣,还有8个无官职的士人。蔡元定虽是一生不涉仕途的独立学者,不干利禄,潜心著书立说,却也被列入“黑名单”,是因为他是朱熹最亲密的朋友兼门生,他就是以布衣身份被“编管道州”的士人。
蔡元定只比朱熹小五岁,1135年出生于福建省建阳市,字季通,号西山,谥文节,赠少傅。朱熹生于福建尤溪,13岁迁居崇安(今武夷山市)五夫镇,晚年又迁建阳考亭,在那里创建寒泉精舍,授徒讲学、著书立说,形成南宋理学的三大流派之一的考亭学派。朱熹诸多弟子中,首先应该提到的就是蔡元定、蔡沈父子。
蔡元定自幼随父学习程颐程颢《语录》、张载《正蒙》等,绍兴二十九年(1159)二十四岁,前往崇安五夫向朱熹问易。朱熹考询他的学识,大为惊奇,相见恨晚:“此吾老友也,不当在弟子列。”从此朱蔡二人师友相称,相从四十年(《宋史•蔡元定传》)。
乾道六年(1170),在外讲学多年的朱熹在建阳设寒泉精舍,与蔡元定的西山精舍相近,使得两人往来讲论更是方便。此后的6年,在天湖之阳,花坞冷泉,竹弄月影,暮鼓晨钟,青灯冷卷,寒泉精舍与西山精舍遥相呼应。
在没有手机、网络的时代,朱、蔡两位心性相投的师友,以精舍上的灯台为讯息,“晚上悬灯相望,灯明则无事,灯暗则有疑难,约次日相聚研讨、解难。两人时常对榻讲论诸经奥义,每至夜分。”(《中国书院史》)
清代刻本蔡元定书法
蔡元定之所以被韩侂胄党羽监察御史沈继祖的弹劾奏论直接定罪为“追送别州编管”,不仅仅因为他是朱熹的弟子,而且还因朱熹构筑理学体系、集理学之大成,著述等身,蔡元定是主要助手及参与者,“羽翼崇阳、领袖朱门”。
当获悉蔡元定即将被押解道州时,朱熹的内心最为纠结,一是受自己的牵连,年已花甲的故交要被流放三千里外的蛮荒之地,他的内心痛楚无比;二是,相交相知近四十余载的知音,此去一别,便再无人能相对论道。
蔡元定对于流放至湘南道州,倒是坦然面对。他没有与家人和同好告别,便被押解上路,朋友们劝他缓行,他答:“获罪于天,天可逃乎”。朱熹乘舟前往辞别未遇,第二天带领弟子百余人赶到净安寺为蔡元定饯行。朱熹以连日所读《参同契》相问,蔡元定仍然“应答洒然”。他们第二天在寒泉同榻共宿,还“相与订正《参同契》,终夕不寐”。
朱熹对卓然淡定的蔡元定慨叹:“友朋相爱之情,季通不挫之志,可谓两得矣。”蔡元定也泰然赋诗《谪舂陵别诸友诗》作别:
天道固溟漠,世路尤险巇。
吾生本自浮,与物多瑕疵。
此去知何事?生死不可期。
执手笑相别,无为儿女悲。
轻醇壮行色,扶摇动征衣。
断不负所学,此心天所知。
二
在寒风入骨的冬日,蔡元定携子扙履步向道州,年过花甲的儒生,三千里之遥的僻远之地,步行起码要走一个多月。幸而,蔡元定有师友朱熹的精神支撑,他要代恩师亲自走到濂溪故里,到濂溪祠、濂溪书院叩拜,为濂溪祠堂拂尘添香。幸而,三千里之遥的道州,有周敦颐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在打坐,他要在濂溪的濯青涟而不妖的莲花清香里,与理学的鼻祖做一番灵魂的对接。
“断不负所学,此心天所知”。一路上,朱熹临行前的快信,在蔡元定的胸衣里温暖着他,在他反复的翻看中,信笺破损,虽然信的内容他已是烂熟于心。三千里的路,他与师友相知的朱熹在心里应该有无数的关于格物就理的对答演绎,心契神会地讲论《参同契》……
及至险巇的紫金山脉、单江岭驿道上时,走过了正月,走过了江南湿冷的冬天,在驿铺里过夜、在凉亭间歇脚的当口,面对近在咫尺的道州,却又被大山阻隔的遥远,已是身染疾患的蔡元定难以支撑了。也许是最后一次摸出朱熹的手迹,寻求最后的力量,也许,他已捕捉到山那边濂溪里的那一缕莲花的馨香,饮一杯山民的免费茶水,拄杖上路,直至走得双脚流血,终于到了他心中的圣地道州。
道州也曾称舂陵。元朔五年(前124),汉武帝封长沙国王刘发(定王)之子刘买为舂陵侯,治所在今宁远柏家坪镇,后筑舂陵古城。秦在今宁远东北置舂陵,后废。孙吴复置于今宁远西,隋并入营道县。这一带地方唐宋等代为道州,故昔人有“舂陵古之道州也”之语。
虽然是“此去知何事?生死不可期”,蔡元定以“执手笑相别,无为儿女悲”的心境,不负所学,在道州继续讲学。蔡元定的随行有其季子蔡沈与两位门人邱崇和刘砥。抵达贬所后,父子学生相对,仍闭门读书,以义理自悦,并在堂上挂一个“愆”字,以自讼明心志。道州远近的读书人久闻蔡元定的声名,来求学者日众,皆心服拜谒,趋席下听讲学。
参军王堿有政才,耻笑学生,一日遇见蔡沈,向其问教,始知其学间渊愽,遂叹相见之晚,次日一定要拜蔡元定为师,当时有好心人劝告蔡元定说:“获罪之人,当闭门谢客,以免再生是非。”毕生以授徒为使命的蔡元定,并无畏惧:“彼以学来,何忍拒之,若有祸患,亦非闭门塞窦所能避也。”
他虽身有疾患,仍抱病授徒,常贻书训诸之曰“独行不愧影,独寝不愧衾”,又说:“步步守着仁义就智信,可传子孙。”
蔡元定从未忘记师友朱熹的嘱托,在濂溪故里悉心授徒讲学,并告慰祖师周子。朱熹是程颐程颢的四传弟子,二程又曾在江西师从周敦颐。作为朱熹的弟子,蔡元定与老师在无数个晨昏中一道议定周敦颐的《太极图说》《通书》要义,他起稿的《易学启蒙》成了统一周敦颐的太极学与邵雍的先天学的标志。
朱熹、蔡元定编《易学启蒙》
于是,谪居舂陵,蔡元定像完成毕生使命一般,为追随理学四十余载,画个完整的圆。在濂溪先生故里,除了讲学论道,他还拜濂溪书院,谒豸山周敦颐濂溪故居,祭濂溪祠,登九嶷山叩舜帝陵,以心香一瓣,交融濂溪圣脉的田田清莲。
在道州,蔡元定还撰就了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医书《脉经》,他在跋中写道:“元定放逐舂陵,地近西广,倏寒忽热,日备四时。素疾多病,遂尔日增,因取《内经》、《难经》、张仲景、王叔和及孙真人诸家脉书读之。苦其乱杂无伦,因为之部分次第,则为一书,以便观览。”
蔡元定深究父书地理之学,又从实践中精细堪舆之实导向,曾为朱熹父子、妻、母及其自己的墓地都选得十分成功。在医学方面,也对药理、脉理、医理、内经、难经深有研究。道州山区,夏日暑气溽热,冬春阴冷潮湿,他水土不服,常年抱病,便以亲身体验研究撰著《脉经》。蔡元定在贬所中又完成了堪舆巨著《玉体真经发挥》,共四大册。
蔡元定的义理象数之绝学通过他的生徒在道州传授,其子蔡沈也与道州结下姻缘,蔡氏后裔在道州瓜瓞绵绵。庆元三年,道州举进士第一的李长庚先生,听闻蔡元定之声名,主动登门拜访,两人相见如故,相谈甚欢,李进士便要结儿女亲家,欲将女儿嫁给蔡沈。蔡沈因已娶妻生子,不肯再娶。蔡元定为李进士的诚意感动,于是命儿子应允婚事,蔡沈便迎娶了李进士之女。
次年正月,蔡家新增人丁,蔡沈喜得一子,取名梃,蔡家贬所增添了一线生机。可惜,到二月初二,李氏因难产疾作而殁,时年二十四岁。半年之后,八月初六,蔡元定也病故了。蔡沈扶柩还建阳,欲携子归乡,因路途迢遥艰险,只能将八个月大的蔡梃托附外祖父李进士抚养。嗣后,蔡氏后裔便在道州及洞庭岳阳繁衍生息。
在道州,蔡元定有心解读《易》《春秋》,以及学者久失其传的《洪范之数》,但尚未来得及论著。身有疾患并待罪在身,蔡元定料想自己已无力著述,“生死不可期”,便定下三子各人承传家学:“渊宜绍吾易学,沈宜演吾皇极数,而春秋则属沆。”
后来,三个儿子遵父命,用十年功夫,蔡渊著成《周易训解》,蔡沆著成《春秋五论》,蔡沈著成《洪范皇极》,又受朱熹委托著成《尚书集传》,为元明清三代之“标准”教科书,三子所著之书都进入“四库全书”,建阳蔡家被后世称为“五经三注第,四世九贤家。”
蔡元定被编管道州,仍与朱熹有书信往来。其一是写给朱熹的《论佛老书》。最后一封信,写于庆元四年,蔡元定在贬所病危,临终时写信给朱熹:“自到此地生徒虽众,因循岁月而已,殊无日新之益。所沾之疾,初而泄泻不止,既而热气上攻,少下右拇微弱,莫能远步,最后中虚暴下,百方治之无效,势必不久,惟以不见先生为恨。天下未必无人才,但师道不立为可忧矣……”
《别晦庵书》这封信成为蔡元定的绝笔,书毕即逝,是时庆元四年八月初九,六十四岁。在精神顿挫与窘病困境中郁闷离世前,蔡元定魂归三千里外建阳的寒泉精舍与西山精舍,灯台的明灭,相聚研讨与解难,都在弥留之际回放,他遗恨不能再归故里与晦庵先生对榻讲论。
蔡元定的病逝,对朱熹来说如伤手足。他备牲酒到蔡元定墓前长哭,大书“呜呼有宋蔡季通父之墓”的墓碣,并编写两人数十年往返讲论的书札《翁季录》,以此纪念四十年学术同趣、互为师友之手足情。朱蔡的惺惺相惜,八百余年流芳儒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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