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与长沙:醉里挑灯看剑

范亚湘     2024-02-26 16:29:18

辛弃疾画像

文/范亚湘

2月24日元宵节这天,冷雨飘飞的长沙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人们看烟花、赏灯会、猜灯谜、赋诗文、逛庙会、品元宵,年味十足,全城“燃”动。如此场景,让人不禁想起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1179年,辛弃疾履任长沙,不及两年,他创立一支令敌闻风丧胆的飞虎军。他还在长沙开怀饮酒、写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一时间,长沙书剑之气飘然,壮怀激越……

元宵是团团圆圆的节日,在众多写元宵的诗词中,最教人念念不忘的莫过于辛弃疾这首《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万众欢腾,“那人”在哪儿?人头攒动,挨山塞海,令词人痴痴地找寻千百回,“那人”像是凭空而失,踪影了无。似没有希望,黯然回首,不觉眼睛一亮,原来,孤高淡泊、超群拔俗的“那人”并未归去,在半明半昧的街角独自彳亍,似有所待!

“那人”是谁,为何自怜幽独?莫非就是辛弃疾自己?词人笔墨之细,文心之苦,吟之,谁不感恻、情澜?

而今,长沙元宵之夜的欢乐气氛足以濡染每一个角落,虽然辛弃疾那会儿的元夕早已随风而去,可词人和他苦寻的“那人”,常会闪现在我们的脑海中,文文莫莫,若即若离。

要知道,辛弃疾曾在长沙过元宵节的,那是淳熙七年(1180年)的元宵节,距今已844年了。其时,长沙民康物阜,急管繁弦,足以激发词人怦然心动,灵光乍现。

考古发现,长沙城垣始建于战国,历经扩张,到宋朝最终定型,城池范围南至今城南路、北抵今湘春路、东接今芙蓉路、西临湘江。长沙城内一改往昔这儿一栋、那儿一幢的零散分居,各类建筑鳞次栉比,街连街,巷接巷,瓦肆、草市、茶坊、酒肆、园池、祠宇竞相而筑,米商、盐商、茶商,走街串巷……

北宋地理名著《元丰九域志》列举了宋时全国20万人口以上的城市6个,潭州(长沙)居其一,妥妥的宋朝“特大”城市。诗人张祁滞留长沙,见满城烟火繁盛,莺吟燕舞,不觉诗意遄飞,情难自禁吟曰:“晴日花争发,丰年酒易沽。长沙十万户,游女似京都。”

《青玉案·元夕》是否写于长沙?历代诗词研究方家既不敢肯定,亦不敢否定。作为南宋豪放词的典范,辛弃疾一生没写几首清秀婉约之词,《青玉案·元夕》是一首,还有一首则是《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写在淳熙六年(1179年),词人从湖北“漕移”潭州之时。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宋朝从建立到灭亡,几乎都在与北方势力进行武力对抗,先是抵对契丹族辽国,辽亡后就是抗击满族金兵,直到最后被蒙古族元军覆灭。畏辽、畏金、畏元,重文轻武的宋朝始终缺乏与北方一战之决心、耐力与意志。绍兴十一年(1141年),“绍兴和议”达成,御侮无策的南宋朝廷以放弃旧疆和对金国称臣纳贡之代价,酿成了在淮河、秦岭以南偏安一隅的局面。辛弃疾出生时,家乡济南早已沦为“敌占区”,从小就目睹了金人对汉人的辱没、蹂践。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周身洋溢燕赵奇士侠义之气的辛弃疾,抱着恢复山河的壮志毅然南渡,“归正”南宋。

宋、金长期相持局面的出现,使得南宋朝廷腾出手来,有暇顾及和预防“内患”。其中,最为厉害的狠招便是,断然不让一地要员长驻久治,越有才干、能力,朝廷就越爱揣测、猜度。仿佛唯有采用高频率的升降、调动地方官员这套把戏,才能阻遏一方势力坐大,避免造成尾大不掉之势。“此身委传舍,迁徙无定谋。”咸淳九年(1273年),文天祥上任长沙提点荆湖南路刑狱,刚干了几个月,就被委任知江西赣州。朝廷对待一直生活在自己统治之下的文天祥聊且如此,何况像辛弃疾这样的“归正”之人?

隆兴元年(1163年),23岁的辛弃疾被任命为江阴签判,开启了仕宦生涯。似走不出怪圈,一直都在疲于奔命地转圜。他先后出任过建康府通判、滁州知州、江西提刑、湖北转运副使等职,之后,复折返江西提刑,再迁任湖北转运副使,不过,这次拔擢兼任了荆湖北路安抚使,跻身威震一方的诸侯之列。正当辛弃疾欲在湖北大展宏图,谁料,一纸调令,即被移为湖南转运副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这天,接替辛弃疾湖北官职的好友王正之在一处山亭摆下酒席为之作别饯行。推杯换盏,一别如雨。这个时刻,貌似双方总得互道妙语连珠的美言才是,然而,把酒言欢,却不知欢从何来?本来,前次从江西再次移到湖北分管运输和钱粮,辛弃疾就因空有一身军事谋略却远离疆场而深感失望,他曾在《论盗贼札子》里发牢骚说:“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如今,反而移到离疆场更远的湖南,且依然分管运输和钱粮。欲补天穹,可恨无路请缨,现实与词人收复失地的志愿越来越远了,如亭外之山川,“落红无数”,繁华渐次衰落。

悃愊无华的辛弃疾当然不满南宋依靠称臣纳贡而苟活,面对朝廷内外的疑惑惧战之声,词人曾满怀激情献上《美芹十论》《九议》等雄文,条陈战守之策,力图释疑解惑,消除惊骇。“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可那些呕心沥血的杰作呈上去,似泥牛入海,不仅只能换着如何种树的文字,还因暴露其主战思想而导致无情打击、弹压。畏葸不前的朝廷之所以穷尽可能消磨辛弃疾等主战派的意念,其目的就是不许主战派抬头,避免惹怒金国,企图长久偷安!

“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词人渴望留住春天,怎奈春天默然无语。“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闲愁苦苦地折磨着人,不要去登楼远眺,一轮沉落的夕阳正在催人断肠的烟柳迷蒙之处……这首词内容热烈,外表婉约,婉转凄恻,柔中寓刚,“肝肠似火,色貌如花”。迁徙不定的辛弃疾看似柔肠寸断,其实难平一腔热血,特借此词比兴喻事,申抒胸中之郁闷。

刚到长沙,红杏花开,霏霏春雨似愁思不断,面对多情湘水,词人抒写了一首《满江红·暮春》:“可恨东君,把春去春来无迹。便过眼、等闲输了,三分之一。昼永暖翻红杏雨,风晴扶起垂杨力。更天涯、芳草最关情,烘残日。 湘浦岸,南塘驿。恨不尽,愁如织。算年年辜负,对他寒食。便恁归来能几许?风流早已非畴昔。凭画栏、一线数飞鸿,沉空碧。”

百花开罢,春将离去,时光转瞬即逝,生命短暂。然而,红杏雨、垂杨柳,以及远方的芳草和夕阳余晖,是那么令人渴望。词人似乎预感到,暮春的阳光下溅淌着泪水,花儿肆意在枝头却别,哪怕不舍,终是无奈挽留。无尽的怨恨,汇聚成无边的愁苦,即令“风流早已非畴昔”,可画栏上一线飞鸿依然翱翔在蓝天。

什么是直抒胸臆?“一线数飞鸿”就是!万千心事,欲说还休,为有一缕芬芳来,辛弃疾又怎会更待乾罢?有了这首词,注定他在长沙任上不会消沉。

宋时,湖南地区的农民起义、武装暴动不断,岳飞曾两度深入长沙平叛。唐朝末年,湖南、湖北成为茶叶的主产区。到了宋朝,两湖地区的茶叶产业进一步发展,朝廷对茶叶实施垄断性专卖,导致茶税繁重,茶商被迫“横刀揭斧,叫呼踊跃”,私自武装贩运茶叶,以期抵制朝廷的“榷茶”政策。辛弃疾被拔擢荆湖北路安抚使,就与平息一起茶商肇事有关。

淳熙二年(1175年)四月,湖北茶贩首领赖文政率领茶农、茶商数百人聚义。六月,赖文政进入江西,朝廷抽派辛弃疾领兵镇压,茶商军战败,赖文政遁逃,朝廷给辛弃疾加秘阁修撰。因湖南“茶盗”啸聚,亟需平定,辛弃疾到长沙不久,就由湖南转运副使改任知潭州兼湖南安抚使。唯有勇士才能驯服烈马,“盗连起湖湘,弃疾悉讨平之……帝诏奖谕之。”

辛弃疾没有居功自傲,也没有将刀剑对准百姓。相反,他上奏曰:“欲望陛下深思致盗之由,讲求弭盗之术,无徒恃平盗之兵。”这段时间,辛弃疾弹劾贪官、打击豪强,动用官仓存粮招募民工,以工代赈,浚筑陂塘,增产粮食。同时,他还调运官粮,赈济邵州(邵阳)、永州、郴州等地缺衣少食的百姓,并在郴州、桂阳等“蛮猺”地区创办学校,煦濡、教化“峒民”……这些举措,一度使湖南民生安顿,社会趋于稳定。

远离前线,治下靖晏,辛弃疾本可以过上地方官吏那种恬逸的生活,喝喝酒,填填词,朝登紫陌,暮践红尘,有何不可?“家本秦人真将种”“少年横槊气凭陵”,一向以“将种”自命和少年“横槊”的辛弃疾,怎能贪图闲适、安逸?他仕履所及之地,不论时间长短,为官总有一番作为,治军、治民皆声誉显赫、超卓。

一日,闷闷不乐的辛弃疾在“长沙道中”,见“壁上有妇人题字,若有恨者”,乃“用其意为赋”,写下了《减字木兰花》一词:“盈盈泪眼,往日青楼天样远。秋月春花,输与寻常姊妹家。 水村山驿,日暮行云无气力。锦字偷裁,立尽西风雁不来。”妇人有“恨”,辛弃疾亦有“恨”,不过,辛弃疾的“恨”并非“输与寻常姊妹家”,而是不能“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故土难收,沙场遥远,辛弃疾的心头悲凉如冰,伤彻透骨。即纵长年饮冰,可热血难凉,驰骋疆场的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辛弃疾又一次热血贲张、沸腾,于是,借故湖南“与溪峒蛮獠接连,草窃间作……平居则奸民无所忌惮,缓急则卒伍不堪征行”,奏请朝廷,在潭州创置了一支飞虎军。

这不是长沙历史上创建的第一支军队。中平四年(187年),董卓专权,荼毒百姓,天下共兴义兵讨伐,长沙太守孙坚领长沙之兵率先而至,重创董卓,唐朝诗人吕温赞曰:“天下起兵讨董卓,长沙子弟最先来。”辛弃疾洞知“长沙子弟”不矜不伐,忠驱义感,建立飞虎军表面上是为了打击盗贼和“蛮猺”,实则行远自迩,卧薪尝胆,意图为收复北方储备兵力,这从飞虎军后来的军制、装备、纪律和作战表现也可窥见端倪。

经费、人马、营地、训练……徒手创立一支军队,何其不易!再说,辛弃疾的行为实际上已触犯了朝廷的最大忌讳,因地方军队有演变成为私人武装的危险。故而,“时枢府有不乐之者,数沮挠之,弃疾行愈力,卒不能夺。”为了阻止建军,宋孝宗甚至“降御前金字牌”,限期一月之内“飞虎营栅成”,否则军法处置。“事有可为,杀身不顾。”辛弃疾行若无事地藏好“金字牌”,一边果断地调遣囚犯“以石赎罪”,一边干练地将税酒改为“榷酒”,增加财政收入用以填补兴建营盘之缺。

这期间,长沙秋雨绵绵,飞虎军营盘建设所需的20万片瓦无法及时烧制。刘禹锡曾在《送周鲁儒序》云:“潇湘间无土山,无浊水,民乘是气,往往清慧而文。”辛弃疾对“清慧而文”的长沙民风了然于胸,见此,他深厉浅揭地动员百姓献瓦,若在两天内每家送来20片瓦,当场支付100文。一善染心,长沙百姓冒雨将瓦片凑齐,飞虎军营盘如期落成。

飞虎军营盘建在长沙何处?史书不见记载,亦难以考证。长沙人说,就在今天的营盘路一带,殊不知,这里只是五代十国时楚王马殷军队和明朝吉王府卫队驻扎的营垒。为什么长沙人更乐意相信营盘路就是当年飞虎军营盘所在地?这不仅是长沙人重情重义而为,也不仅是飞虎军战果辉煌所致,更多的,是辛弃疾的摩空气节和沉雄豪放的词风感染了长沙人。飞虎军营盘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辛弃疾和他的词一直就鲜活在长沙人的心中,时光知味,历久弥香。

淳熙七年暮春,辛弃疾送友人舟赴都城临安(杭州),写下了《贺新郎·柳暗清波路》:“柳暗清波路。送春归、猛风暴雨,一番新绿。千里潇湘葡萄涨,人解扁舟欲去。又樯燕、留人相语。艇子飞来生尘步,唾花寒,唱我新番句。波似箭,催鸣橹。 黄陵祠下山无数。听湘娥、泠泠曲韵为谁情苦。行到东吴春已暮,正江阔,潮平稳渡。望金雀、觚棱翔舞。前度刘郎今重到,问玄都、千树花存否。愁为倩,么弦诉。”

词人写尽了湘江两岸之春景,雨过水涨,绿柳拂岸,但笔锋一转,借助湘妃鼓瑟泪洒斑竹、哭招舜帝之魂的传说,喻指北方依在异族铁蹄之下的惨痛。结韵一笔折回,凭仗唐朝诗人刘禹锡贬后回长安(西安),到玄都观观花题诗蔑视权贵的故事,表抒内心的忧愤和期许,笔态恣肆,寄慨绝远。词中“么弦”即为琵琶、月琴第四弦,“泠泠曲韵为谁情苦”,证明早在南宋之时,长沙就有曲艺说唱演出,这极有可能就是“长沙弹词”之前身。

在长沙,辛弃疾还写了《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等词篇。席上送别,自然不能没有酒。仿若文人都离不开酒,“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李白如此,杜甫如此。“一曲新词酒一杯”,到了宋朝,苏轼、陆游也一样,就连小女子李清照亦是,“险韵诗成,扶头酒醒”。辛弃疾也离不开酒,“万事一杯酒,长叹复长歌。”“人间路窄酒杯宽”……饮酒、填词成了辛弃疾平生两大快事,很难想象,没有酒,他的词又会是一番什么样子?

“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相对其他文人而言,辛弃疾的身上除了酒还多了一把剑,浑身剑气。余光中说,李白的酒,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了剑气。纵然,李白仗剑天涯,可他的剑仙气飘飘,而辛弃疾却将这股剑之仙气生生地拽回了人间,“剑指三秦”!

辛弃疾画像

纵观辛弃疾一生,莫不铁骨铮铮、剑气纵横。“长剑倚天谁问,夷甫诸人堪笑?”不管什么时候,辛弃疾都紧握着剑,丝毫不畏冰冷的剑气裹挟残酷的现实迎面而来,贸然将其纳入襟怀,与热血、襟抱融为一体,化作了一壶滚烫的灼酒。

那一夜,窗外月色皎洁柔似水,搥床捣枕的辛弃疾披衣起身,独自闷饮。夜阑人静,酒至半酣,他挑亮油灯,察看宝剑。白刃锋利,寒光凛冽,恍惚间,他像是“梦回吹角连营”。索性,他持剑来到飞虎军营地,月光清亮,剑锋如霜。忽儿,他轻盈跃起,宛若白鹤亮翅,剑指苍穹,势如惊雷;忽儿,他步伐轻快而矫健,似疾风掠过水面,剑锋凌厉,灵如脱兔。剑气破风而行,凌空飞舞,每一次挥剑,都带着一股决绝,似撕裂时空,山河震慑,雄威凌腾;每一次出剑,都挑起一缕轻烟,仿佛天地间都充盈着剑气,剑光万丈,横贯长空……

这岂只“醉里挑灯看剑”?分明醉的不是酒,看的也不是剑,而是恣肆疏狂的本色,热血难平的快意人生!

很多人只知辛弃疾是卓越的词人,不太知晓他的军事才能。其实,“辛幼安(辛弃疾字)亦是一帅才。”(朱熹语)

21岁那年,身在金国统治下的辛弃疾毅然“鸠众二千”,参与了一支声势浩大的地方抗金义军。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正月,辛弃疾奉表南渡,可就在领命返回时,义军已投降金国。辛弃疾闻讯,即率五十个宋兵策马飞赴金营。其时,叛将张安国正与金将酣饮,辛弃疾突然冲进营帐,擒获张安国,并在五万金兵的眼皮底下将张安国摁在马背上,急驰渡江,献俘南宋朝廷,“壮声英慨,儒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

独闯五万军中而擒其首,这是何等的睿智、剽悍!

有一天,辛弃疾在潭州遇到一位军事故交,不觉忆起当年的壮举:“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羽扇纶巾,神态潇洒,鞍马驰骋,英姿勃勃。可结合当下杀敌无望,不禁沉郁、凄怆:“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虽然现在憔悴落魄,但仍要像宋玉那样作《招魂》之赋,以唤回消失的灵魂,这未必就是“儒冠”误了自己?

许是不想让“儒冠”误身,辛弃疾对飞虎军愈加专注、用心。“飞虎军皆选士,自谓无不一当十者。”辛弃疾和他的接替者李椿莫不是“善遇其将而责之训厉,俄而技击精,纪律明,隐然为强军”。《宋史·辛弃疾传》云:“军成,雄镇一方,为江上诸军之冠。”

强将手下无弱兵。飞虎军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纪律严明、骁勇善战,乃后成为南宋抗金和阻击元军的主力军。人数虽不多,却是发挥最大战力、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支地方武装。朝廷屡屡将飞虎军调往前线作战,“专倚湖南事力为助”“令於潭州飞虎、武胜军内整办六千人以备西广之戍”。飞虎军戍守湖南、湖北、江西、广西等地,几乎防御了南宋一半江山。飞虎军之精壮,“亦足备御边境”,飞虎军之神勇,“北敌破知畏惮,号‘虎儿军’”。

或许就是受孙坚、辛弃疾等人的影响,长沙书剑之气飘然,打破了“南柔北刚”的地域之说。

德祐元年(1275年)九月,元军抵达潭州城下,潭州知州李芾和岳麓书院山长尹谷督率潭州军民和激情顿生的岳麓书院学子守御。时间一天天过去,城中矢尽,李芾令将废箭磨尖,配上羽毛,用以再射;盐尽,则将库中盐席焚毁,取灰再熬;粮绝,则捕雀捉鼠充饥……经过3个多月的苦守,援兵遥遥无期,军民和学子再已无力支撑了。

除夕之夜,城内一片死寂。尹谷积薪闭户,全家老少坐在一起举火自焚。邻居来救,他却正冠端笏,稳稳地坐立于烈焰之中……未几,李芾赶到,以酒祭之,叹道:“真男子也,先我就义矣!”

李芾请军民和学子共度除夕,传令手书“尽忠”二宇为号,固守城池。此刻,元军已经攀上城头,城破在即,李芾端坐熊湘阁,令其部将将他全家老少一一处死后焚之。元军发现了李芾,疾奔而来,他不慌不忙,拔出佩剑,自刎而亡。正月初一,潭州城破,军民和学子“多举家自尽,城无虚井,缢死于树林的人累累相比”。

长沙学子挺直了脊梁,用生命证明了“儒冠”多不“误身”!

剑锋指向哪里,哪里就是辛弃疾的舞台。为官10多年,辛弃疾调动转徙了37次,仿佛不在辞别的酒宴上伤怀,就在转赴的路途中颠沛,而他竟然在长沙任上罕见地呆了近两年时间。长沙成了他施展才华的舞台,也是他建树最多、最为适意的舞台,“伫立潇湘,黄鹄高飞”“云霄高处,鹏翼徘徊”。

淳熙七年秋,辛弃疾再知隆兴府(南昌)兼江西安抚使。词人凭依什么醉愁笑骂,遣兴抒怀?当然唯有词了。翌年,飞虎军官兵平定茶商军暴乱,捷报传来,辛弃疾欣然提笔写下《满江红·贺王宣子平湖南寇》:“笳鼓归来,举鞭问、何如诸葛?人道是,匆匆五月,渡泸深入。白羽风生貔虎噪,青溪路断猩鼯泣。早红尘、一骑落平冈,捷书急。 三万卷,龙头客。浑未得,文章力。把诗书马上,笑驱锋镝。金印明年如斗大,貂蝉却自兜鍪出。待刻公、勋业到云霄,浯溪石。”

词人将王宣子比作巾白羽扇、指麾三军的诸葛亮,深入不毛之地,在马上指挥飞虎军打仗。词人颇是欣慰,他创立的飞虎军和王宣子将因“勋业到云霄”而勒石浯溪。不过,教辛弃疾意想不到的是,创建飞虎军这件事情,为他增添了荣耀,还招惹了一连串的风波,仿佛秋江之畔的滕王阁,云雾弥漫、缭绕,“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淳熙八年(1181年)十一月,辛弃疾因创置飞虎军“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被莫名交章弹劾,彻底罢去了官职。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此时,“一身都是愁”的辛弃疾反而放下了,“方将敛藏其用以事清旷”。他带着家人隐居在信州(上饶)鹅湖,平日除了饮酒、填词,几无他事。这一阶段,词人充分展现了铁骨柔情的一面:“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一首《西江月·遣兴》,描述了他酒醉后的幽默、顽皮,似老顽童单纯、可爱,令人忍俊不禁,这回,总算不见了愁绪。

可是,一件小事如掷石瑶塘,激起水花无数。

这一天,当年的一位飞虎军“部曲”到鹅湖看望闲居的辛弃疾,老友相见,格外欢喜。两人频频举杯,畅怀往事。临别,词人吟到:“青衫匹马万人呼,幕府当年急急符。愧我明珠成薏苡,负君赤手缚於菟。观书到老眼如镜,论事惊人胆满躯。万里云霄送君去,不妨风雨破吾庐。”

即便词人遭人谗谤,仍旧对武勇有为的部属关爱有加,不仅情深意重地鼓励他秉承忠义,还祝愿他前程远大,哪怕是遭逢打压、挫折,生活困厄,也要心甘情愿,所向无前。这首《送别湖南部曲》,抑扬顿挫,悲壮雄迈,极尽抒情之能事,豪宕不平之气似飘香麝墨,漫溢纸上。虽然辛弃疾身在鹅湖,但他的心却还在潭州,时刻寄望飞虎军驰骋沙场,痛快杀敌。

“且置请缨封万户,竟须卖剑酬黄犊。”若要辛弃疾卖剑买犊,岂有可能?

淳熙十五年(1188年)冬,鹅毛大雪簌簌飞落,辛弃疾和好友陈亮相会在鹅湖书院,即使天寒地冻,可内心热血奔涌。两人抚剑而行,击杯而歌,“长歌相答,极论世事”,畅快地抒发了收复山河的壮志,痛陈了大业难成的愤慨。离别,辛弃疾仍感酒未尽兴,便踏雪前往村中酒家酎饮,以浇胸中之块垒,可这块垒貌似越浇越多。辛弃疾的“悲剧”好像怪不得谁,不得不说,这是时代使然,终其南宋一朝,力主恢复抗战之流,只不过细波微澜罢了。

夜深人醉之时,忽而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笛声,似利剑出鞘,穿透雪原,催发了辛弃疾的满腔烦愁,遂然挥笔写下《贺新郎·把酒长亭说》:“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一颗颗热辣滚烫的英雄泪,随着悠扬笛声抛洒在茫茫冰雪之野,是如此晶莹、澄澈……这难道就是“叹当年、寂寞贾长沙,伤时哭”?

冷雨飘零,寒风彻骨,我在营盘路上流连、寻觅。今日之营盘路,广厦高耸,商铺鳞栉,行人如织,车辆如流。岁月流逝,城市的繁华、喧嚣早已淹没了飞虎军当年厉兵秣马时的刀光火影、金铁交鸣,然则,闹中取静,在五堆子巷口,见到一尊辛弃疾的铜像。魁梧高大的辛弃疾身披大氅、腰悬利剑,一手持缰,一手握卷,蹙眉谨思,若有悟发……这就是以功业自许,壮志难酬的辛弃疾;这就是“醉里挑灯看剑”的辛弃疾;这就是“气吞万里如虎”的辛弃疾;这就是词风“别开天地,横绝古今”的辛弃疾;这就是给长沙人注入书剑之气、慷慨激昂的辛弃疾;更是长沙人引以为傲的辛弃疾!那样俊逸、孤高;那样风骨峭峻、嵚崎磊落!

摘自《长沙晚报》

责编:罗嘉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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