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 晖 2024-03-04 10:58:56
“在我唐朝,上至君王,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会写诗。”这是去年火热电影《长安三万里》的开篇。唐朝诗坛群星璀璨,而“居住沅湘,崇师屈宋”的李群玉则是湖南籍诗人中最为耀眼的一颗星。
“古岸陶为器,高林尽一焚。焰红湘浦口,烟浊洞庭云……”李群玉是第一个见证“长沙窑”的生产过程并为其写诗之人。那时,长沙鲜活在李群玉的诗歌里;而今,李群玉鲜活在长沙的故事中……
文/关 晖
壹
那是一个骤雨初歇的黄昏,起草完文书的李群玉走出湖南幕府,来到潭州(长沙)东池,登上泊在岸边的游船,眺望远处伏龙山的暗影,近处水面上的菱芡和莲荷。凉爽的风掠过湖水,也吹动李群玉的一袭白衣,他不觉吟曰:“雨气消残暑,苍苍月欲升。林间风卷簟,栏下水摇灯。迥野垂银镜,层峦挂玉绳。重期浮小楫,来摘半湖菱。”
入暮时分的一场雨消散了白天残留的暑气,皎白的月亮即将爬上夜空。坐在小舟里,林间吹来的风不时地卷起凉簟的一角,灯火倒映在舷栏外的湖面上,星星点点,随水波摇荡。月亮升起来了,像一面银白色的镜子,旷野和湖周的山冈都笼罩在如玉的月光中。相逢让人心旷神怡的美景良辰,人生中又能有几回呢?什么时候能再次泛舟美丽的东湖,一边吟咏,一边采摘长满半个湖面的红菱?
大中元年(847年), 暂时寄身裴休湖南幕府的诗人李群玉夜游东湖,一口气写下了两首描绘长沙东湖美景的诗篇,这首即是其中之一。 隔着遥远的时光,诗行里仍能看见东湖如梦似幻的美。
东湖即东池,贞元十八年(802年),为杨凭任潭州刺史时所建。最初为环周九里的半环形人工湖,是长沙城最早的大型园林。其中波光滟潋,假山水榭,亭台楼阁兼备,因位于城东,故名“东池”。
东池之美,曾让无数文人墨客流连于此。如果说李群玉诗中的风景是东池的容颜,那人文元素就是东池的灵魂。当李群玉徜徉在长沙东池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将以曲折而传奇的一生,惊艳晚唐诗歌的天空。
一切似乎都缘起于一次相遇。
“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是的,人们穷其一生都在跟一些人相遇,跟山水相遇,跟一座城市相遇,还跟忧伤、欢愉的心情,甚至跟不约而至的时代相遇。如果摒除这句话的男女情感元素,用来描述两位惺惺相惜的古代文人的相遇再恰当不过了,就像李群玉与诗人杜牧的相遇。
自古少年风流,才子风流。作为宰相杜佑之孙,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少年杜牧在长安(西安)算得上是妥妥的纨绔“五陵少年”。虽博通经史,却无心功名。长安的乐坊酒肆,画舫红楼,无处不是他放浪形骸的足迹;前朝遗迹,古寺幽径,无处不是他纵情吟唱的身影。而这些,再多的放浪风流,也终究无法掩盖他横溢的才华、文人的侠气和悲悯苍生的人文情怀。他终凭着一篇《阿房宫赋》和一首《感怀》五言长诗在晚唐赢得了盛名。
而几乎同时,在遥远的湖南澧州(澧县)刺史杜悰府上正在歌舞饮宴。宴席上,一个同样不拘一格年少风流的才子,看着活波可爱的舞姬,用他充满才情的笔一挥,写下了酒宴中的女子最动人的神态:“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片云……胸前瑞雪灯斜照,眼底桃花酒半醺。”大家一杯酒饮尽,舞姬的一曲拓枝舞跳完,少年的一首诗也已经收笔。在座的各位争相传看,纷纷为少年倚马可待的才情拍案叫绝,美丽的舞姬更是向少年投来如水的目光。这个少年就是李群玉。
从前,总是车马慢。夕阳漫过大和元年(827年)深秋的黄昏,从潭州赶往澧州探望堂兄杜悰的杜牧路过岳麓山,见到满山枫叶,便停下马车。杜牧被岳麓山的秋景深深吸引,坐下来,欣赏枫叶直到黄昏,吟曰:“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暮色降临,马车继续向西,杜牧要去赴一场冥冥中命运之遇。许是安排好了,杜牧、李群玉的相遇成了必然。一个是誉满长安的名门俊彦,一个是名播沅湘的布衣才子;一样的侠气狷狂,一样的傲人风骨,一样的才气逼人,一样的倜傥风流。在澧州盘桓的日子里,杜牧和李群玉一起饮酒赋诗,一起结伴而游,一起畅论时事,一起互抒胸臆。杜牧为李群玉敏捷的才思所折服,也为李群玉窘迫的处境担忧。他告诉李群玉自己将不再沉溺于声色犬马,而决定参加明年科考。他希望李群玉也能放下闲云野鹤的生活,去参加科考,走上仕途,一展自己的抱负。
杜牧果然在告别李群玉返回长安的次年进士及第,不过,在朋党倾轧的晚唐时期,抱负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施展。
数年之后,准备妥当的李群玉踌躇满志,早早就动身前往长安赴考。路过淮南的时候,他再次相遇了正任淮南节度使幕府的杜牧。
杜牧深知李群玉的才华,也深知他的傲骨和清贫。初经宦海浮沉的杜牧更深切了解了晚唐科举制度中盛行的“干谒”之风是多么可怕。
所谓“干谒”,就是举子必须拿着自己的诗文去拜访、托请权贵,只有得到他们的赞美和赏识,才能使自己的才名不胫而走;或者让他们把自己直接推荐给主考官。通过“干谒”,甚至不参加科考也可以进入仕途。就连杜牧本人,也是将其名作《阿房宫赋》献于太常博士吴武陵,吴找到时任考官礼部侍郎崔郾,当面诵读其作品,才被内定为第五名而及第。
“故人别来面如雪,一榻拂云秋影中。玉白花红三百首,五陵谁唱与春风。”是啊,谁能唱与春风!虽然相貌堂堂,温润如玉,虽然诗歌跟春花一样又多又美好,但在暗流汹涌,关系复杂的长安科场,谁又能为身世低微的李群玉把美名传扬呢?
五陵即为汉朝长安达官显贵住居地,而“五陵少年”成了唐朝诗人意气风发、风流倜傥、仗剑走马的符号,李白诗云:“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白居易诗曰:“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杜牧的这一首《送李群玉赴举》,除了有赞美,还有他对李群玉此去前途深深的担忧。
落榜毫无悬念。这是李群玉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赴考,“一上而止”。
贰
似乎一切还未开始,而一切又已经结束。在落第的李群玉眼里,命运仿佛一碗浅浅的清水,一眼就能见到底。
于是,他闭门谢客:“且咏闲居赋,飞翔未能去。春风花屿酒,秋雨竹溪灯。世路变陵谷,时情验友朋。达生书一卷,名利付春冰。”
于是,他郊野垂钓:“七尺青竿一丈丝,菰蒲叶里逐风吹。几回举手抛芳饵,惊起沙滩水鸭儿。”
于是,他读书抚琴,跟表兄一起办起了文山书院:“从此静窗闻细韵,琴声长伴读书人。”
这些看似描写散淡时光的诗歌背后,掩盖着李群玉多少沉重与落寞?当然,他只是那个年代无数怀才不遇文人中的一个,他并不孤独。所谓的孤芳自赏在很多时候并不是花朵的错,而是季节出轨,抛弃了花朵。
万丈豪情化作满腹惆怅,世路难行,曾经以为的坦途,不过是错觉。很长一段时间里,一试不第的李群玉蛰居于澧水之畔的仙眠洲上,一半时间饮酒赋诗,钓鱼读书;一半时间游历四方。从湘楚到吴越,从中原到江南;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山野到城市,他的足迹走过无数山山水水,他的诗歌也因此在民间被无数人传颂,他的诗名开始传遍夕阳日暮的晚唐。
尘垢终究难掩珠玉的光华,无数个心意沉沉的朝暮,无数次被风雨羁绊的旅途,李群玉又何曾放弃自己入世的梦想呢!
晚唐时期,裴休是算得上真文士的,他的书法和诗画在当时都很有名气,连宋代的米芾都多有赞赏。但裴休却还有一当时文坛上更有名气的侄女婿,这个人就是杜牧。两人既是姻亲,又是无话不谈的文友。裴休打心眼里佩服自己这个侄女婿的才华,更是不止一次听杜牧赞扬他远在湖南的朋友李群玉的人品和诗情,也常听杜牧叹息命运对李群玉的不公。
究竟是怎样的李群玉啊,竟然让才高八斗的杜牧也对他如此念念不忘?裴休曾经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摹画着李群玉的样子。
当大唐的车轮行至大中元年,萦绕在裴休心中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这年,裴休任荆南观察使,主政潭州。一到任,裴休就立马修书派人把李群玉召来长沙。当看到这位面如冠玉,一袭布衫却不失儒雅干净的中年男子时,不必等他开口,裴休心里就已经知道这定就是杜牧常说的李群玉了,这正是他想象中李群玉应有的样子。在随后的寒暄中,裴休更是为李群玉风趣不俗的谈吐,渊博的学识和敏捷的才思而折服,当即以厚礼相聘,把李群玉留在了自己的幕府。
是裴休欣赏李群玉,也是长沙城用它宽厚的胸怀,像接纳当年失意的贾谊一样,接纳了李群玉,也容纳了李群玉的才华。
跟裴休的相遇,不是重逢,胜似重逢。因为相惜,在裴休的幕府中,李群玉受到了礼遇和尊重。他为裴休起草文书、处理公务;闲暇之时,与裴休或诗赋唱和,或笑谈趣事逸闻,或一起登楼看云开日出,赏晴空白鹤,春花秋月。而环境优美的东池作为潭州官府宴客和休闲观景的场所,李群玉跟裴休便理所当然成了东池的常客。
如果东池有记忆,一定还记得那一年的三月五日上巳节,李群玉陪裴休泛舟湖上。李群玉用诗歌“上巳馀风景,芳辰集远埛。彩舟浮滉荡,绣毂下娉婷”记录下当时节日雅集的美好。
“晚景微雨歇,逍遥湖上亭。波闲鱼弄饵,树静鸟遗翎。”如今东池早已不在,物换星移,水复山重,只是在长沙都正街仿制了一个门楼。不过,李群玉“重期浮小楫,来摘半湖菱”的脚步是否还辗转在转换了时空的东池栅栏之外?
在长沙的几年中,李群玉虽为裴休的幕僚,却跟裴休以文相交,两人一起去看湘江北去的点点帆影,一起去看元门寺张璪的壁画,一起去了解当地的民俗,一起宴饮……
如果长沙有记忆,东池栏杆一定还记得那一年的重阳节,李群玉与裴休等一众文士在这里宴饮观舞。面对佳人,两眼微醺的李群玉即兴写下:“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岩障随高步,琴樽奉胜游。金风吹绿簟,湘水入朱楼。”如果长沙有记忆,一定还记得,湘江的风掀起过裴休的官服、李群玉的青衫。裴休与李群玉的脚步几乎走遍了长沙的每一处景致。
在晴朗的三月,裴休和李群玉东池泛舟罢,二人又结伴而行,来到僻静的城外踏青。看见这里的浏阳河因漫流而形成的河汊纵横,河滩上绿草如茵,柳树成林。如果像当年的杨凭那样,在这里依势造形,再建造一处园林作为休息、读书、习字、游览之所多好啊!当裴休把心中忽然生出的这个设想说出来,李群玉深表赞同。两人当即对眼前的一片地方开始规划:这里应该栽一丛竹子,那里应该置一座凉亭,东边应该有个阁藏书,南边应该有个抚琴的草堂,那一个水洼要疏浚一下……园林起初就叫西楼,后来习惯称作西园,宋朝时被纳入了城墙之内。如果长沙有记忆,西园的每一阵微风都会传来建造西楼时裴休跟李群玉的讨论声。后来的蜕园,再后来的周南女校,明德学堂都跟西园一脉相承,以至于如今这一带,依然文脉不绝如缕。
叁
“卑湿长沙地,空抛出世才。已齐生死理,鵩鸟莫为灾。”这是李群玉在长沙贾谊旧居读《贾谊传》时的感慨。与其说在感叹贾谊的怀才不遇,还不如说是感叹自己颠沛的命运。如果说西汉贾谊的长沙,还只是远离京城南蛮之地的偏僻城池,而唐朝裴休的长沙,俨然已是湖湘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特别是经过“安史之乱”后,随着人口大量南迁,中原文化源源不断地涌入跟湖湘文化交融,长沙逐渐开始显现出它的繁华和不同于其他地域的人文底色。
跟长沙的相遇,恰似跟故国的隔世重逢。在这里,李群玉跟远处的悲情屈子,落拓贾谊对谈;他跟那时和他一样怀才不遇、颠沛流离的文人墨客挥洒胸臆。
而在李群玉眼里的长沙是怎样的长沙呢?都写在了他行走的诗歌里。
“古岸陶为器,高林尽一焚。焰红湘浦口,烟浊洞庭云。迥野煤飞乱,遥空爆响闻。地形穿凿势,恐到祝融坟。”“安史之乱”爆发,工匠们纷纷南下躲避战火,带来了北方先进的陶瓷烧制工艺。吸纳了北方唐三彩工艺的长沙铜官窑在烧制瓷器时的宏大规模和烟火冲天的生产景象,第一次被李群玉用一首《石渚》记录下来,跨越时间与空间的隔阻,生动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如果你看见那个时期的铜官窑瓷器,一定会为瓷器上丰富的诗文题记而着迷,谁敢说,这里面就没有李群玉的功劳?
“雷奔电逝三千儿,彩舟画楫射初晖。喧江雷鼓鳞甲动,三十六龙衔浪飞。灵均昔日投湘死,千古沉魂在湘水。绿草斜烟日暮时,笛声幽远愁江鬼。”龙舟华丽,快若迅雷电闪;劲鼓雷动,江面号子激荡。唐朝长沙赛龙舟的盛大场面,至今还喧嚣在李群玉的诗歌里。
而绚烂了晚唐长沙的,除了长沙窑的烟火和湘江竞渡时的喧江雷鼓,还一定得有李群玉被长沙撑起的人生传奇。
“独坐高斋寒拥衾,洞宫台殿窅沉沉。春灯含思静相伴,夜雨滴愁更向深。穷达未知他日事,是非皆到此时心。羁栖摧剪平生志,抱膝时为梁甫吟。”相遇的尽头总是离别。随着裴休离开长沙,前途未明,李群玉的命运又开始面临选择。他将何去何从呢?乍暖还寒的初春雨夜,李群玉在长沙紫极宫里辗转难眠,思前想后,为穷达未知的前途,为平生未展的志向,为是非纷扰的世间事忧心忡忡。没有了裴休的支持,在朋党明争暗斗、相互倾轧的职场里,即使偌大的长沙也显得那么逼仄狭小,无法容身。
“本乏烟霞志,那随鸳鹭游?一枝仍未定,数粒欲何求?”始终没有得到新来荆南观察使的聘用,李群玉只好决定暂时离开长沙,去广州投奔被他称为从叔的凉公李玭。临行前,李群玉在为他饯行的宴席上写下这首《将之番禺留别湖南府幕》后便离开了长沙,登上湘江畔的一叶扁舟,一路向南。此时,人无言,长沙不语,唯有湘江水在叹息李群玉的漂泊。
而大中六年(852年),对一直怀才不遇的李群玉来说,绝对是悲喜交加的一年。
这一年,离开了长沙的裴休在尚书任上被拜相,位极人臣,达到了人生的巅峰。
也是这一年,仍然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深秋,年刚49岁的杜牧病入膏肓。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他在病榻上一页一页整理着自己一生的手稿,十之七八都被他一一投入旁边煎药的火炉中。当看见青年时代送李群玉赴考时写下的“玉白花红三百首,五陵谁唱与春风”时,杜牧不由得心中一颤。是啊,要不是当年明知科举考试不公平,自己却仍然劝李群玉去赴考,他也不会受那么大的打击!晚上,裴休来看望,弥留中的杜牧紧紧拉着这位既是妻叔又是挚友的手,再三嘱托要举荐一把李群玉,让他的满腹才华为朝廷所用,不要让他继续漂泊于江湖。裴休想起跟李群玉一起在长沙时意气相投,郑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杜牧的心思,也深知李群玉的才华。
无论是对杜牧临终时许下的承诺,还是自己在长沙时对李群玉才华的了解和欣赏,都容不得裴休不管不顾。作为当朝宰相,做事稳妥周密的裴休联名仆射令狐绹,上奏唐宣宗《荐处士李群玉状》:“……苦心歌篇,屏迹林壑,佳句流传众口,芳声籍盛于一时。安贫守道,远绝名利,当文明之圣代,宜备搜罗……面陈奏状,伏奉圣旨,令与一文学官者。臣等商量,望授弘文馆校书郎,未审可否?谨具奏闻,伏听敕旨。”
晚唐时期,国家混乱,藩镇割据,大唐江山风雨飘摇。然而,随着唐宣宗登基,行将颠覆的大唐似乎迎来了落日前的最后一抹余晖。唐宣宗求贤若渴,当即宣召李群玉觐见。
“草泽臣群玉言:臣宗绪凋沦,丘山贱品,幽沉江介,分托渔樵。伏遇皇帝陛下,运属升平,率土欢泰,沐雨露亭育之化,在薰风长养之间……是以徒步负琴,远赴辇下,谨捧所业歌行、古体、今体七言、今体五言四通,合三百首,谨诣光顺门,昧死上进。”《四库全书》之《李群玉诗集》载:“群玉诚惶诚恐,顿首死罪。谨言。”
大中八年(854年)夏天的延英殿上,李群玉上表进献了自己的三百首诗歌。唐宣宗看过李群玉所进之诗后,非常高兴,派人口谕李群玉:卿所进歌诗,异常高雅,朕已遍览。并复旨曰“李群玉放怀丘壑,吟咏性情……念其求志,可以言诗。用示絷维,俾之刊校,可守弘文馆校书郎”。
李群玉“徒步负琴,远至辇下”,进京向皇帝奉献自己的诗歌“三百篇”换得一个小官校书郎,须知,其时,这个职务也并不容易,于是,就有了“群玉诗名冠李唐,投书换得校书郎”之佳话。
肆
虽然只是个小小的校书郎,但对辗转半生的李群玉来说,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在弘文馆里,他整理经书,校对典籍,参议礼仪沿革;跟同僚李校书、萧校书诗酒唱和。而这样云淡风轻的时光,在李群玉曲折的不长的人生中是短暂的,漂泊与孤独似乎才是他无法改变的生命主题,也是无数古代文人的宿命。
仅仅三年后,随着裴休、令狐绹被先后罢官,失去了强大的后盾。又由于书生之气甚重,不懂得人情世故,所建之言、所陈之事,难免与时事相左,甚至触及朝廷之所忌而不自知的李群玉便不得不请辞离京。
“讦直上书难遇主,衔冤下世未成翁。”李群玉的好友方干后来在《过李群玉故居》诗中写下了这一句,可见,李群玉是因为直言不讳得罪了权贵而为其所不容。
“本不将心挂名利,亦无情意在樊笼。鹿裘藜杖且归去,富贵荣华春梦中。”辞官返湘的李群玉走出长安,一路跟久违的段成式、李频、卢肇等文朋诗友们吟诗叙旧。
“尘愁老来颜,久与江山隔。逍遥澄湖上,洗眼看秋色。”穿过洞庭,就是湘江入口,几年前他乘舟离开长沙时,就是从这里下洞庭。一样的路,一样的湘江水,却是不一样的归来。当他弃舟登岸,看见岸边荒凉的湘妃庙里娥皇、女英塑像,失去了丈夫舜帝的她们该有多么忧愁!“野庙向江春寂寂,古碑无字草芊芊”“犹似含颦望巡狩,九嶷愁断隔湘川”“不知精爽归何处,疑是行云秋色中。”李群玉像是与故人久别重逢,竟一连写了几首关于湘妃的诗。他的好友,志怪小说《酉阳杂俎》的作者段成式把李群玉两年后的死跟创作了这几首湘妃祠的诗联系起来。因诗中有相约的句子,所以说李群玉的离世可能是赴二妃的约会去了。后来的很多文史集家,包括专门收录唐代文坛诗话奇闻、异事野史的范摅在他的《云溪友议》里的描写,更是让湘妃跟李群玉之死蒙上了神秘色彩。
岁月如幕,可以掩藏无数往事,却掩藏不住李群玉留给湘江的传奇。归去,来兮。离开,是因为追寻梦想;归来是因为梦醒。再回长沙,湘江依旧,东池依旧,西楼依旧,而年近五旬的李群玉已不是当初的少年。
“墙阴数行字,怀旧惨伤情。薜荔侵年月,莓苔压姓名。逝川前后水,浮世短长生。独立秋风暮,凝颦隔郢城。”回想和诗人许浑的相遇相识,李群玉一直萦绕于怀。许浑是晚唐时期以律对严谨、自成一派的诗人。两人结伴畅游长沙,踏足湘江沿岸,寻幽长沙古寺名刹。在开元寺的北墙上,两人你出上联,我对下句,留下了一首七律诗。辞官再来长沙,李群玉重游开元寺。看见北墙上,多年前的联句上已长满青苔,但姓名依稀还在,只是昔日的诗人许浑如今已是郢州刺史,而自己两鬓已秋却仍然一事无成,回想前尘,恍然若梦。
如果当初没有与杜牧的相遇,就不会有后来跟裴休的相遇;如果没有与裴休的相遇,就不会有后来跟长沙的相遇。如果李群玉是一颗流星,那么长沙就是他划过整个晚唐诗歌星空的起点,所谓“诗人不幸诗家幸”。如果李群玉是不幸的,那么长沙就是有幸的,因为诗人的幸与不幸,都已经融入了一座城市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中,丰润了长沙的容颜。
晚唐时长沙有个叫王璘的,出口成章,当时很有才名。后来的宋人计有功在他编纂的《唐诗纪事》中为了描写王璘的才思敏捷,就照搬了五代十国时期王定保《唐摭言》中的一则故事:参加过京城“万言科”的王璘才思敏捷,有一次跟李群玉在岳麓山下不期而遇。李群玉拱手问道:“先生贵姓呀?”王璘回答说:“我乃日试万言科的王璘啊。”一向恃才傲物的李群玉并未因此而高看他,只把他当普通士子看待。李群玉问:“哦,那请你和我对个联句怎么样?”王璘说:“那就听你的吩咐。”李群玉先吟两句开了个头,便交给了王璘,王看后,不假思索地接了两句:“芍药花开菩萨面,棕榈叶散野叉头。”李群玉于是知道了王璘的厉害,赶紧转移了话题。
这里先不论王、李二人生活的年代有多少重叠的可能,只看故事唯独选取了李群玉作为反衬王璘才华的标尺,就可以管窥李群玉在晚唐有多么璀璨。《全唐诗》收录李群玉诗歌260余首,作为晚唐时期的重要诗人,文学史上将他跟同时代的宁乡齐己、邵阳胡曾并称为唐代湖南三诗人。在他整个颠簸辗转、曲折而传奇的人生中,长沙是他重要的一个节点。他的诗歌和许多才情故事至今仍然在长沙乃至湖湘大地流传。
决定一条河风格的,不是它的物理长度和深度,而是被它淘洗过的漫长岁月,被它容纳过的风物、人物跟记忆。厚重了一座城市的,唯有人文。即使那人只是这座城市的匆匆过客,但他留下的足音却能够一直敲响这座城市所有的往后岁月。
想知道晚唐是怎样的一个时代?长沙是怎样的一座城池?李群玉是怎样的一个诗人?那就去东池旧址,去蜕园,去湘江畔,去岳麓山,去李群玉的诗行里走一走,或许就会发现,一个人就是一个时代,一个人也是一座城。唐时,长沙鲜活在李群玉的诗歌里;而今,李群玉鲜活在长沙的故事中。
一条湘江,北去的浪花肯定还记得濯洗屈原足履上的一路劳顿和冠缨上的仆仆风尘,记得漂泊过杜工部的羁旅、愁绪、老病与孤舟……当然,还会记得李群玉泛舟东湖、吟咏湘江。一座长沙城,一条湘江水,因为人文,因为记得,所以永恒。
摘自《长沙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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