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荣梅 2024-03-06 11:19:59
文/奉荣梅
一切光景静美而略带忧郁。随意割切一段勾勒纸上,就可成一绝好宋人画本。满眼是诗,一首纯粹的诗。那山那水又是充满动感、富有激情的。
绝美的山水风情,传奇的边地历史,太多的苦难,凤凰边城,孕育了沈从文、黄永玉这样的文学艺术巨擘,这座湘西小城,被文人墨客誉为文学艺术的麦加圣地。因了沈从文的《湘行散记》《边城》等一系列作品,小城诱惑着人们,奔湘西、赴凤凰,去寻觅去领略一个静美、神秘了千百年的所在。
1934年1月初,沈从文在北京接到母亲病重的家信。此时,他与张兆和新婚刚三个月,他不舍地告别新婚妻子,在隆冬的严寒中,坐火车到长沙,又搭汽车到常德,转乘到桃源时,是1月12日下午5时,次日租船走水路溯沅水西行,到浦市下船,再坐轿在山间古驿道走两天,至23日下午三时,旧历腊月十九,终于抵达凤凰家中。这是他北漂十年之后,第一次回到故乡凤凰。
我终能沿着1934年沈从文回乡之旅的沅水上行,是在2019年的仲春4月,用10个白天黑夜,从桃源为起点,溯沅水西行,抵达凤凰。这是一条我酝酿多年的抵达凤凰的最佳线路,也是一条我想象的最好的解读沈从文的秘密通道。
一
在11天的雨雪之中沅江逆水行舟 ,沈从文禁足于一个见方六尺的船舱,路上不便带书,只带了一叠信笺,一套彩色蜡笔,相机,准备一路给妻子写信绘画拍风景,图文并茂地讲述沿途的风景与经历。小舟在不见人烟的深山里上行,他将沿途的山水、码头、吊脚楼、船只与奇人趣事,短则几百字,不满一页信纸,长则写了好几页,前后写了三四十封对新婚的爱人诉说,并在中途的辰州(沅陵)和抵凤凰之后分批集中邮寄到北京。岳麓书社1992年底出版的《沈从文别集》20册,将这些信件收入《湘行集》中一辑《湘行书简》,书中还有一辑《湘行散记》,就是沈从文这次回乡返京后由信件生发开来写成的12篇关于湘西的散文随笔,先后刊发在《大公报.文艺》《国闻周报》《文学》《水星》等报刊上,这些散文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奠定了他在现当代文学史的地位。
沅水中游以上,群山夹江屏立,危峰蔽日,密林笼烟,怪石嶙峋,云雾晦暝,曾经是乱石密布,险滩迭起,恶浪咆哮。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起,从桃源县开始已修筑了凌津滩、五强溪等几座大中型水电站后,已将沅水干流的许多险滩淹没,峡谷变得驯良安静了,沈从文笔下常常出现的生动美丽的河流,断绝了全程通航的船运。我们已无法像他当年一般,租一条船,复制逆水沅水上行的慢镜头。两台房车,十余人,携无人机、长枪短炮的相机,追随着一条古老的河流,镜头对着桃源码头上87年前一条桃源小划子,一个风尘仆仆的瘦弱书生,三个桃源老少水手……我们寻找着这条桃源划子曾经在沅水之滨停泊的各处大小码头,第九天,终于抵达凤凰!
沱江清绝,虹桥卧波,古镇老宅,奇异苗俗风情,我们沉溺于山城的山水小巷里,在那样独一无二的背景里,行走,漂流,阅读,发呆……
阅读沈从文的《在私塾》《我的小学教育》《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我上许多课仍然不放下那一本大书》等篇章,我发现了他当年拟定的凤凰古城最佳“逃学路线”。首选路线,最佳瞭望全城的看台就是——虹桥!
沈从文1934年初的还乡之路,自浦市走古驿道,从东门进城,第一站便是虹桥。他在《滕回生堂今昔》写到当时的情形:“民国二十二年旧历十二月十九日,我同那座大桥分别时将近十二年,我又回到了那个桥头了。这是我的故乡,我的学校,试想想,我当时怎样激动!”见到大桥时约在下午两点左右,他各处搜寻没有发现“滕回生堂”的牌号。第二天一早,又跑到桥上去,挨家去找,终于在桥头南端,发现了一家小铺子中坐着他的干哥哥藤松林。
沈从文幼时有两年经常光顾虹桥。他六岁左右时害了疳疾,试过各种很稀奇的丹方病一直未好,他的军人父亲特别请了一个卖卦算命土医生来为他推算流年,并要他拜土医生为干亲,每天要他吃习皮草蒸鸡肝。“我那寄父原来还是个出名草头医生,又是个拳棒家……他把铺子开设在一城热闹中心的东门桥头上,字号名‘滕回生堂’。那长桥两旁一共有二十四间铺子,其中四间正当桥垛墩,比较宽敞,许多年以前,他就占了有垛墩的一间。住处分前后两进,前面是药铺,后面住家。铺子中罗列着几百种草药,堆积如山,一屋中也就长年为草药蒸发的香味所笼罩。”
因此,沈从文经常要去滕回生堂铺子里去问诊。铺子里间房子窗口临河,他就多了很多便利俯瞰河里来回的船只,有柴炭船、米船、甘蔗船,要不就眺望河下游的景色。他的寄父是麻阳人,自幼习武,卖卜行医,为人既爽直慷慨,且能喝酒划拳,极得人缘。铺面在桥墩尖劈形处,石罅里有一架老葡萄树,每年皆可结许多球葡萄,还在小瓦盆里种各种草药,甚至还种过一株娇艳的罂粟。桥墩离水面高约四丈,下游即为一潭,多鲤鱼鳜鱼,两个干兄弟常把长绳系个钓钩挂上一片肉,夜里垂放到水中去,第二天拉起就可得一尾大鱼。沈从文的母亲懂一些药,教过他认字识药,他又从寄父那儿大致尝了一百样以上的草药,分别得出许多草药的味道、性质以及它们的形状,且引起了他此后对于辨别草木的兴味。
虹桥在儿时沈从文的眼里,就是一个热闹的大世界,那桥上有洋广杂货店,有猪牛羊屠户案桌,有炮仗铺与成衣铺,有理发馆,有布号与盐号,他常常到回生堂去看病,也就同一切小铺子发生关系。“我很满意那个桥头,那是一个社会的雏型,从那方面我明白了各种行业,认识了各样人物。”他观看屠夫、剃头匠、缝衣匠工作,听他们说些很有意思的故事新闻。“我在那儿真学了不少东西,知道了不少事情。所学所知比从私塾里得来的书本知识当然有趣得多,也有用得多。”
只是,这次回乡与干哥松林见面,使得他很失落。一是获悉,寄父在五年前早过世了,卦桌不见了,横招不见了,触目全是草药。二是干哥哥一面瞅着他,一面极力退避到屋角隅去,对他有所避讳。当他再得知这桥上铺子都改成了住家户,有十家烟馆,其中还有三家可以买黄吗啡,又还有五家卖烟具的杂货铺时,更是心情黯然。
我曾无数次驻足虹桥之上,看一脉清溪穿城绕山,看吊脚楼上的红红绿绿,来来回回地行走,像那个逃学的孩子一样。虹桥在东门边上南华山麓给沱江打了一个结,河水向南就拐了一个弯,遁入了神秘的远境。桥建于康熙九年(1670),整座桥都是本地红条石砌筑,三孔两墩,长112米,宽不过8米,桥身挂满了高高低低的房子,桥中通道成为一条街肆,像一道五彩斑斓的彩虹横卧于沱江。若是皓月当空的夜晚,风平浪静,水光清亮,涟漪微漾,两岸烟树,远山如黛,恍若琉璃世界,置身蓬莱仙境之中。
虹桥一侧,有家吊脚楼叫“翠翠”茶楼,四壁张贴着充满柔情和激情的留言纸条。多年前我曾与几位北京来的文人,黄昏时发现了这个绝佳情调和角度的观景台,点一盘血粑鸭,一锅酸菜鱼,泡一壶清茶,写下一张“我们仨.谁与谁啊谁啊”之类的留言,美人慵困地依栏假寐,才子风趣地说着趣事,一桌人大笑俯仰不已。楼上的人在观风景,而我们也成了风景中的人物。沱江里漂流而过的木船,游人也在对着我们拍照,打着吆喝。于是,我从窗口眺望古城的全景。
江边的古城,是一 个用粗糙而坚实巨大石头砌成的边疆僻地的孤城, 两百多年前,曾经有 五百 余 碉堡 、 二百左右的营汛 , 居民不过五六千,驻防各处的正规兵士却有七千 ,兵民的 血染红了每一条官路同每一个碉堡 。到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沈从文的 总角 之年, 碉堡多数已毁掉,营汛多数 也 成为民房了, 派遣移民而来的 戌卒屯丁已大半同化 , 残毁碉堡依稀 可 想见 旧时的 角鼓火炬传警告急的光景。
小城北门外,沱江 水长年清澈 , 多鳜鱼、鲫鱼、鲤鱼 , 肥沃了平衍的两岸,多米 、 多 橘 柚 、多茶树, 河岸 吊脚楼里还 常见白脸长身见人善作媚笑的女子 , 城外山坡上产桐树杉树,矿坑中有朱砂水银,松林里生菌子,山洞中多硝 ,还 出异常可口的菜饭 、 热情优美的歌声。 北门城外,飘来一条清清的河,从东北苍翠之极的峡谷中迤逦而来,河水被山岩的竹林和古树浸染得青绿。北门木桥、跳桥给河水系上两条花带,一排排青黑的木楼,被长长的密密的树木支撑着,挤挤挨挨地忤在江边,像要在水里踩高跷,看一河山水四季的热闹。勤劳的凤凰女子,用一把把棒槌,把她们的家常话与北门河边的水槌得活泼泼的,也把晚霞槌落到了水里,碎红满河。
北门、东门两座古城楼,连接半壁城垣。城池是元代的五寨司城,最初为砖城,依山而建,青山环抱,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改筑石城,周长不过两公里,三百年来临江而立。眺望东门外,回龙阁与深潭对影,涨水时,“两溪合流,红黄异色,激流飞溅,触石旋涡,随风鼓浪,如两龙过峡”。东门还有八角楼,是晨迎朝晖的好去处,“初日东升,晚烟未散,晓晖晃荡,紫气满城”,这“梵阁回滔”“东岭迎晖”,与虹桥的“溪桥夜月”并为“凤凰八景”。
南华山是城南的屏障,山峰险峻,绵延十公里,斜阳凝紫。据说城里城外曾经有三十余座宫庙祠阁,还有江西、四川、福建、邵阳等外地旅居人士修建的同乡会馆,是那个时代最为有建筑技巧与艺术风格的建筑,鳌头山垛,飞檐斗拱,泥塑浮雕,砂漆彩绘,把一个边城点缀得庄严厚重起来。哪个祠庙有庙会、祭祀活动可看热闹?哪家祠堂、会馆戏台有戏可观赏?那些高墙翘檐、亭台楼阁和屋脊上,成群结队聒噪着的,是八哥、郭公鸟、野画眉、杜鹃、燕子,还是锦鸡、青鸟、啄木鸟、金不换、土鹦哥?这一切,你只需跟着那个提着书篮逃学的孩子的足迹走就是。
二
东正街、十字街、南边街、北边街、文星街等,老城区有街巷里弄二十余条,宽不过四五米,那些里弄逼仄的不足两米,红色的岩石板铺砌,串起一座座摩肩接踵的小木屋。
小城尚武,清朝出了好些著名的武将,那些二层楼房,高墙大院,庭院回廊、晒楼,封火墙上的彩绘鳌头、精致花纹,可见当年官吏商贾的富有威风。而建筑最宏大的还是城里大姓的宗祠。其中老营哨喜鹊坡的田氏、老菜街杨氏两大家族宗祠最大,均为清道光年间先后修建。这些宗祠每年定期举行祭祀典礼,族人聚会,以三牲酒礼行三献礼,有的大族还鸣铁炮、配音乐,赞礼隆重,节日还要迎神演戏,以娱神祖,是大人小孩看热闹的好时节。
沈家在小城不是大姓。从热闹的东正街往南有条小巷中营街,狭窄的石板小巷中就是古旧的沈家小四合院,1902年冬,沈家添了一个二儿子,初名岳焕,后改名从文。他后来就成了那个著名的“逃学的孩子”,他从小学校走向大社会,睁大眼睛观察当时那个社会的众生相与形形色色的灵魂,而成为这个小城的代言人与形象大使。
我最想走入这个古老四合院的方式,就是像沈从文儿时那样,打着赤脚,无拘无束地行走在石板路上,让脚心触摸这来自数百年的自然清凉。这是一座湘西常见的三进木构民居,院子小巧幽雅。两侧有高出屋顶的青砖封火墙,墙头及屋脊上饰有兽头,屋前有小院,有石板铺成的小天井,有正屋、前屋各三间,厢房四间,堂屋两边的住房,一间陈设着沈从文睡过的木床,一间摆放着他曾写字作文的书桌。
这四合院是沈从文的祖父沈宏富置办的产业。他二十二岁左右便做成为云南昭通镇守使,二十六岁又做过贵州总督,到后因创伤回到家中,三十岁左右病故于家中,留下的一份光荣与一份产业,使他后嗣在本地方占了个较优越的地位,引起了后人对军人家世的骄傲与向往。沈从文的父亲沈宗嗣,硕大、结实、豪放、爽直,生来就不缺少一个将军的风仪,但一生辗转于蒙古、东北、西藏各处军队中,民国二十年时还只是一个上校,在本地土著军队里做军医,使得家道中落。
沈家成年的兄弟姊妹五个,沈从文排行第三,他觉得自己的气度得于父亲影响的较少,得于妈妈的似较多。沈母黄英,出生于书香家世。 城北登瀛街的县文庙,清道光年间重建,有保存完好的大成殿、鼓楼、古桥,飞檐翘角,蟠龙矫绕,朱漆金纹,浮雕飞动,沈从文的外祖黄河清是本地最早的贡生,就任县文庙教谕。沈母黄英也是画家黄永玉的姑婆,幼时就认字读书,舅父有新头脑,开办本县第一家照相馆、第一个邮政局,她极小时就随同舅父在军营中生活,所见事情很多,懂医方,会照相。沈母虽瘦小,但机警、富于胆气与常识,丈夫常年在外从军,她担负起几个儿女的启蒙教育,教沈从文认字、认药名,以及思考和决断。
依在沈家的门窗前,我就想起多年前的某个冬夜,小四合院里一个红泥小火炉的温馨场景。温柔的母亲带着岳焕、六弟沈荃以及家人最疼爱的小九妹,围着火盆烤火,并教孩子们识文断字,温习课本。门外小巷子里卖春卷的嘶着嗓子大声叫卖过两回了,兄弟俩期待着宵夜的食物,借着小九妹肚子饿了的名义,催促春秀丫头煮燕窝粥或是莲子稀饭、冰糖鸽子蛋,那个厨房里似乎还飘着一些食物的香味。沈家大门前宽敞,一些卖小吃的常到门前歇脚,卖饺子面的何二敲着竹梆梆,口里喊着各种惊心动魄的口号在引诱人,炸油条糯米糍的又停下担子吆喝着,敲小锣卖丁丁糖的也来了……每一种声音下面都附着一个足以使得孩子们垂涎的美食,早把神魂飞出到大门外了。
“四月蔷薇靠短墙”,四月鲜花初绽,我在小城的巷子里看见院墙栅栏间爬满的蔷薇,有种“香云落衣袂,一月留余香”之感觉。我又想起沈家院子里曾经的那些玫瑰来。沈母是爱养花的,院子里有花坛与几个花钵,种着鸡冠花、海棠花之类,她让长子云麓从肖家讨回来青枝绿叶的玫瑰,让小从文一起帮忙栽种,有水红、大红的,还有白的,混杂一起种下,来年春天,几个姊妹每天兴奋地数着玫瑰花苞,数着夜来新开的花朵,九妹时常站在花钵边对着那深红浅红的花朵微笑。那年院子里的玫瑰杂色盛开,蜜叶翠帷,浓花红锦,谁都舍不得摘下那些娇艳的玫瑰,花瓣铺满一地如彩锦,“花径不曾缘客扫”,屋里比往年都热闹一些。
那个因为一人独小而得全家尤其是母亲爱怜的小九妹,后来被沈从文接到北京读书,出落成苗条、俊秀的美丽大姑娘,结识了林徽因、凌叔华这些美丽有才华的女作家,又跟随哥哥辗转上海、青岛、昆明。可是,这个聪明伶俐又骄纵、任性的女子,在昆明遭遇一次日本飞机轰炸后又被窃贼洗劫,突然精神崩溃,最后回到沅陵大哥住处,与一个泥水匠成亲,上个世纪60年代初期在酉水边乌宿中年早逝,成为沈从文不忍触及的痛点。但是,九妹在二哥的许多作品里,如《玫瑰与九妹》《炉边》《三个女性》《静》等,像沈家院子里那娇艳的玫瑰一般永远鲜活着,又伤感无限。
一到凤凰,我就进入了一种情景剧的场景,我就成了那个爱逃学的孩子!沈从文从知事之时起,就像这个小城的“义务城管”,熟悉他领地的每处角角落落。从城西出门,拐到城南边街,再绕小城最热闹的主道,到北门去,他熟悉街边每个商家,每个行当;下雨天,城里没有什么好玩的,他就出城到山里的庙里看热闹。他这样的凤凰小百事通,还列出过家中给“过午”的三十枚制钱的花费账单:面(或饺子)一碗,甘蔗一节,酸萝卜(或蒜苗),四喜的凉糕,老强母亲的膏梁甜酒,各花费若干文,还余三文作临时费用。他最不忍放弃的是凉糕与膏梁甜酒,其他则可换着口味买几个大李子、西瓜之类,或是去抽签碰运气抽到罗汉糖。每次行走在古城逼仄的石板路上,看见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蹦蹦跳跳地踢着石子,吃着姜糖、酸萝卜等零嘴,或是在某个木门石槛上坐着发呆的孩童,我就觉得是那个曾经逃学在街上游玩的孩童。我每每在这个逃学的孩子的引导下,发现了很多“逃学”的风景与乐趣。
他在《一个老战兵》中,说自己在故乡有三个最敬重的人:“在我那地方,学识方面使我敬重的是我一个姨父,是个进士,辛亥后民选县知事。带兵方面使我最敬重的是本地一统领官。做人最美技能最多,使我觉得他富于人性十分可爱的,就是这个老战兵。”老战兵藤四叔是旧式教练,教本地小孩翻筋斗、打藤牌、舞长枪、耍齐眉棍,在他眼里是个奇人趣人,头一偏就潇洒地翻个筋斗,爬树神速,在高空拿顶,会泅水、摸鱼、钓鱼、叉鱼,医术高明,还养殖高贵的斗鸡,还会种花嫁接果树,用泥土捏塑人像,吹拉弹唱,简直是无所不能、且事事精明在行,而且比谁都和气、公道。
湘西人们眼中把当兵看成从业的首选目标,希望将来能够得到一份功名产业。他在《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写到:“至于我那地方的大人,用单刀扁担在大街上决斗本不算回事。事情发生时,那些有小孩子在街上玩的母亲,只不过说:小杂种,站远一点,不要太近!嘱咐小孩子稍稍站开点儿罢了。本地军人互相砍杀虽不出奇,行刺暗算却不作兴。这类善于殴斗的人物,有军营中人,有哥老会中老幺,有好打不平的闲汉,在当地另成一帮,豁达大度,谦卑接物,为友报仇,爱义好施,且多非常孝顺……”
凤凰上层阶层多是行伍出生,文才方面很久才出了个翰林熊希龄,还有4个进士,4个拔贡,而武人方面,咸丰同治年间就出了4个提督军门,其中包括沈从文的祖父沈宏富,后来保定军官团出生的有一大堆。沈从文祖辈有军功,父亲一辈子也是军人,他早期也曾按照家人的意愿在地方军队混了5年,直到1924年他踏入北京决定继续求学后,他就与过去的行伍生活割断了,他给自己改名“从文”,也就决定了自己未来的命运走向。
三
沈从文一共上过两家私塾,两所新式小学,预备兵技术班,他在多篇文章里都写到过自己的求学与逃学经历,强调自己在社会大学校所学到的知识,比他所上学校要丰富得多。
他6岁时单独上私塾,因之前母亲的启蒙,他已经认字好几百,记忆力又特别好,就很厌恶私塾呆板、无趣的教学,于是跟从了几个较大的学生学会了顽抵抗顽固塾师的方法,逃避那些书本枯燥文句去同一切自然相亲近。“这一年的生活,形成了我一生性格与感情的基础,间或逃学,且一再说谎,掩饰逃学应受的处罚。学会了用自己眼睛看世界一切,到不同社会中去生活时,学校对于我便已毫无兴味可言了。尽我到日光下去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他追随一个张姓表哥到他家中橘柚园中去玩,到城外山上去玩,到各种野孩子堆里去玩,到水边去玩。他那幼小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他觉得自己得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自己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吸收消化,却不须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20岁后,他“不安于当前事务,却倾心于现世光色,对于一切成例与观念皆十分怀疑,却常常为人生远景而凝眸”,这性格的形成,便应当溯源于小时在私塾中的逃 学习惯。
他天晴时他便出城上山里去玩,下雨时就一个人走到城外庙里去,在殿前廊下看大人绞绳子,织竹簟,做香,下棋,我看下棋,打拳,甚至于相骂。即使逃学被家中或学校发觉时,也还是“一面被处罚跪在房中的一隅,一面便记着各种事情,想像恰如生了一对翅膀,凭经验飞到各样动人事物上去。想到河中的鳜鱼被钓起离水以后拨刺的情形,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空山中歌呼的黄鹂,想到树木上累累的果实。”
我曾经在西门寻找他6岁在西门仓上四姨父的学馆念书旧址,不知道哪条幽深的石板路上曾经留下他的痕迹。那条长长的石板路,两边是两排长长的谷仓,五六十株柳树,三尺高的谷仓下面有兔子窝,也是他的乐园,在念完《幼学琼林》《孟子》《诗经》之后,他与他的16个孩童玩伴以及二三十只小花兔,在乐园里躲猫猫,疯跑,他学会了爬树、钓鱼,还学会了逃学,到校场看一天的木傀儡戏社戏,或是早早出门,到街上各以其好地走走,吃猪血豆腐,到杀牛场上看杀牛,出城到塘湾去捉大青头蟋蟀,或是到道尹衙门看营兵操练。总之,玩够了再到学塾去。放学后,也要包绕月城过西门坡去看斗鸡去看有趣的一切事物。
后来家里给他转了一家学塾。而到新的学塾里去时,路上他可看的热闹更多,到针铺看老师傅用放大镜磨针,伞铺看小徒弟制伞,皮靴店大胖子皮匠用夹板绱鞋,剃头铺剃头师傅专注地刮脸,染坊里强壮多力的苗人在摇荡,还有三家苗人打豆腐的作坊,豆粉作坊里骡子推磨隆隆的声音,还得经过一些屠户肉案桌、扎冥器出租花轿的铺子,看他们贴金,敷粉,涂色。他就欢喜看那些东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更何况,在南门河滩可看杀牛,边街有织簟子的铺子、铁匠铺,小饭铺散发着干鱼同酸菜的气息,四月小雨天山地里田塍上各处蟋蟀声音,山上人家的李子枇杷……都让他的心痒痒的,在课桌前如坐针毡。他的生活中充满了疑问,都得自己去找寻解答。他觉得要知道的太多,所知道的又太少,有时便有点发愁,得用这方面得到的知识证明那方面的疑问。
1914年左右凤凰有了新式小学,第二年,母亲将他送到城内王公祠的新的县立二小,半年后又转学到县里第一小学,校址在城南对河的文昌阁,就是现在的文昌阁小学。新学校让他有了新鲜的感觉,按照新学制设置课程,课余活动范围也大了,而且不必成天背书,废除严重的体罚,周日还可以休息,四个教员还有两个是他的表哥。
我曾经去文昌阁小学去看过。校园依山面河,山上古木参天,林间多杂树,竹篁、芭蕉相映,是一方静谧的读书处。近山坡处有一眼井泉,水清冽而甘甜,形似欧式壁炉,水井上方石板上刊刻题字“一瓢饮”,这是1982年5月,著名书法家黄苗子随同沈从文、黄永玉表叔侄到凤凰,并参观两位的母校,品尝甘泉后应邀题词。古井叫兰泉,有清光绪十七年(1891)重修的碑文:“南华山麓,有古井存,味甘易冽,似兰斯馨,题名兰泉,借以留名。”据说古井一直不枯不浊,清泉长流。古井不远处,还有一方荷池,池边有石拱桥,夏日荷花亭亭,学生常课余池边赏玩流连。
能够吸引沈从文的还是窗外的事物,下课就奔向曹操与同学做“龙虎斗”,或是到树林里与同学比爬树,由此认识了三十种树名,有十几株挺拔的松树,操坪边有又高又大的柳树,挂彩或摔伤了,还认识十几种草药,甚至请假去看戏、钓鱼、捉蚱蜢。周末更是自由地吆三喝四地去河里游泳,甚至到长宁哨去赶集,看各种各样的买卖、讨价还价,以及造纸场、碾坊、榨油坊各种新奇的乡下事物,肚子饿了,学着大人的样子,买一碗包谷烧、一碗狗肉,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我不知道沈从文曾经在那间教室上过课,但是,这里是他最后完成的学校教育,据说,他1957年合1982年两次回到家乡,都到母校去看看,并且,像一个小学生一样,坐在某间教室里,静静地听课,重温少年时的读书时光。他看到那棵高大而笔直的楠木树时,会勾起他爬树以及逃学看戏在树下罚跪的经历,他还会想起田名瑜老师触及他灵魂的那句关于自重的话语: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自轻必然自贱,自尊才能自贵。
自从14岁半离开学校之后,他就被送到土著军队中当兵,走向了大社会,走向人生的大学校,进到一个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他在沅水和支流各城镇游历五年后,结识了不少的人,学会了阅读,学会了思考。
最先触动他的是,他随同靖国联军第二军张学济属下游击第一支队在怀化清乡剿匪,,因为识字便成为上士司书,清乡 司令部新来一个“有趣的”秘书官,“现在想起他那个风格,也做过我全生活一颗钉子,一个齿轮,对于他有可感谢处了。”秘书官劝说沈从文:“你聪明,你应当好学的。世界上有多少好事情可学。”两人建立了一种最可纪念的友谊,他从秘书官那里第一次看到厚厚的两本《辞源》,并与另外一个老书记合订了两个月的《申报》,从报纸上学会许多事情,认识了好些生字。他还阅读清人许葭村的《秋水轩尺牍》与《西游记》之类。
他真正开始迷上读书,是在他投奔在芷江做警察所长的五舅做办事员时。他一个有钱有势的姨父与舅父每天作诗,他又学会了看诗,替他们抄诗,那个姨父家有两大箱商务印行的《说部丛书》,他就陆续借来阅读,其中狄更斯的《冰雪姻缘》《滑稽外史》《贼史》反复阅读了两个月,“我喜欢这种书,因为他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自传集.女难》)
他后来又在保靖靖国联军司令部陈渠珍属下谋到是司书职位,很迅速地成为一个“特出的书记”,因为前期的阅读与习字,他又买了好几本字帖,字写得很好。特别后来在陈渠珍统领身边做了书记,他遇上了人生一个重大转机。他的住房有四五个大楠木柜橱,里面有百来轴自宋及明清的旧画,几十件铜器古瓷,十几箱书籍,一大批碑帖,还有一部《四部丛刊》。陈统领是个以王守仁、曾国藩自诩的军人,每天治学与治事时间均等,每遇取书和抄录书中段落时,并令沈从文去替他做好。于是,他就有了一个系统学习整个历史的从容机会,成天翻来翻去地把那些旧书慢慢地看懂了,鉴赏那些旧画,对照《西清古鉴》等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与价值。而且,在他的心目中,陈统领博学、勤勉、敏捷稳重,又不失天真烂漫,稀有的精神与人格,令他感动,而且内部精神生活剧烈变动,并影响到了他一生的工作。
触动沈从文离开湘西,到北京去是一个受“五四”运动影响的进步印刷工人。他从印刷工人手里读到《超人》《创造周报》《新潮》《改造》等新书新杂志,“我明白人活到社会里应当有许多事情可做,应当为现在的别人去设想,为未来的人类去设想,应当如何去思索生活,且应当如何去为大多数人牺牲,为自己一点点理想受苦,不能随便马虎过日子,不能委屈过日子了。” (《一个转机》)于是他想自己得进一个学校,去学些自己不明白的问题,得向些新地方,去看些听些使自己耳目一新的世界。他决定到北京读书,于是,他“便开始进到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
沈从文后来成为“京派第一人”,他笔下的人物淳朴活泼,无一不透露着原始的人性美、人情美,以其淡远隽永的风格和古朴明净的语言,构建了独具风格的湘西世界。凤凰之大美,是沈从文20世纪30年代用文字勾勒出来的。血的浸洗与火的煅烧,剥落着湘西原始荒蛮的外壳,也酿造出难以尽说的人生悲剧。
沈从文不到 十五岁时 就 离开 了故乡,无论身在何处,他的内心 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 他 的印象里。 小城东门郊外,是 他年少常逃学去游玩的南华山,草深林茂,翠色千层,几百株的皂角、枫香、香楠及灯笼花等古树,几人合抱,树高达几十米,各自亭亭,耸立云天,清泉淙淙。他的魂魄就皈依在听涛峰林间石壁下,“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他以一块不规则的顽石的姿态,伫立沱江边,守望着他一生眷恋着的这个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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