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刚强 2024-03-22 10:23:31
文/潘刚强
唐大历四年(公元769年)初春,杜甫与友人重登岳阳楼。冬去春来,他的心境完全不同。洞庭湖上舟帆过往,湖洲湿地候鸟群集。雪梅春草,诗兴正浓,杜甫企望像候鸟一样返飞故乡。然而兵戈不止,北归暂且无望,看来只能学诗兄李白追随屈原行踪,继续完成南征之旅。杜甫《陪裴使君登岳阳楼》:
湖阔兼云雾,楼孤属晚晴。
礼加徐孺子,诗接谢宣城。
雪岸丛梅发,春泥百草生。
敢违渔父问,从此更南征。
“礼加徐孺子,诗接谢宣城。”裴使君何许人也?《后汉书·徐穉传》:徐穉,字孺子,家贫,常自耕稼,非其力不食。恭俭义让,所居服其德,屡辟公府,不起。太守陈蕃敬重其德,以礼请署公曹。徐穉不好推辞,应约只去见过一次面。陈蕃在郡不接宾客,唯穉来特设一榻,去则悬之。“湖阔兼云雾,楼孤属晚晴。”杜甫感谢裴使君以礼相待,又借著名诗人、宣城太守谢朓来答谢诗友宴请。在唐代,称殿中侍御史、监察侍御为侍御,使君亦是对州郡长官的尊称。诗中既然连用陈蕃、谢朓说事,据此,裴使君必是岳州太守级要员。
唐朝著名诗人张说,因功封燕国公,人称张燕公。开元三年(公元715年)四月贬岳州刺史,五年二月离开岳阳任荆州长史。他重修岳阳楼,留下《岳阳楼守岁》三首,《岳州观竞渡》是岳阳乃至全国端午节“龙舟竞渡,纪念屈原”的滥觞之作。为纪念他的功德,后人在岳阳楼附近修过燕公楼。张说曾有一首《同邹侍御江上早春》,此诗又题《同赵侍御巴陵早春作》,侍御、巴陵之异暂且不论,他讲的就是长江岳阳段临湘鸭栏矶。
江上春来早可观,巧将春物妒馀寒。
水苔共绕留鸟石,花鸟争开斗鸭栏。
佩胜芳辰日渐暖,然灯美夜月初圆。
意随北雁云飞去,直待南州蕙草残。
临湘古属荆江域,春秋战国属楚,秦属长沙郡地,汉属下隽县地,蜀汉属巴陵县地,西晋太康元年(公元280年)至唐代末年属巴陵县辖域。晋初,荆江主泓道南移至岳阳附近,与湘江汇合而成今日之长江,巴陵成为交通要道和军事重镇。自城陵矶起,长江南岸横亘百里的红色崖壁,俗称赤壁,三国赤壁之战因此而名,如今旅游广推湖北蒲圻赤壁古战场。其实,周瑜、鲁肃、陶侃、陆逊、黄盖诸人,经营战守多在湘邑境内。湖以人名,城以姓著,巴陵古城、岳阳楼以及陆城、黄盖湖等古迹,留下许多三国故事。
清康熙《临湘县志》载:“大江在县西二里,自城陵矶入县界,东到高家墩入湖北嘉鱼县界。湘水南来,迤城西北入于江。县之名以此。”陆城古镇作为临湘县治,历时长达九百四十年。沿长江南岸行程,云溪驿在县南三十里,由驿南六十里至巴陵县岳阳驿,由驿北六十里至长安驿,长安驿再往北六十里至湖北蒲圻县港口驿。鸭栏司八十名、快船五只,城陵司百名、快船五只,长江水驿舟楫飞驰。
鸭栏驿离陆城东北十五里,先有斗鸭栏,后有鸭栏矶。三国争霸孙权称帝,吴国建都武昌。黄武七年(公元228年),孙权赐封年仅十六岁的次子孙虑为建昌侯,食邑就在此地。为了威震敌虏,抚慰将士,黄龙二年(公元230年),孙权又任命孙虑为镇军大将军。孙少将军不负使命,遵奉法度,敬纳师友,内修文德,外经武训。孙虑特在此地修建养鸭栏,作为斗鸭玩乐场地,借以体验指挥训练水师。
沿长江南岸从云溪区大矶头抵达儒矶临湘塔,恰逢夕照时分,一江碧水光波映彩,万里长空群雁归来,白马矶饮马长江的雄伟英姿铺展开来,惊艳“湖南封面”的千古诗画。借夕阳波光,绿林掩映处,我们寻访白马矶,听风涛声浪远逝。李白《至鸭栏驿上白马矶访裴侍御》:
侧叠万古石,横为白马矶。
乱流若电转,举棹扬珠辉。
临驿卷缇幕,升堂接绣衣。
情亲不避马,为我解霜威。
大清《一统志》载:“唐裴隐,字逸人,临湘人,居白马矶。与李白相友善。官侍御,挂冠归。与岫道人鼓琴自娱。李白亦尝至其处,相与倡和宴游。”李白从鸭栏驿登岸,步行里许就是白马矶,好友裴侍御隐居寓所。有趣之巧,康熙《全唐诗》称李白“集三十卷,今编诗二十五卷”,偏是没有此诗。康熙《临湘县志·艺文志》,李白诗选独收《至鸭栏登白马矶访裴侍御》,或许为了弥补康熙《全唐诗》遗缺?
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细读杜甫《陪裴使君登岳阳楼》,全诗只有首句略及湖景,其余皆言别情别景。《史记·屈原列传》:“屈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夫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楚辞·离骚》:“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屈原答渔父问,本是历代迁客骚人登岳阳楼的必修之课。“雪岸丛梅发,春泥百草生。”杜甫去年冬末至岳州,本欲济沅湘以南征。因陪裴使君登楼,遂顺使君意:湖上春光如此美妙,敢违与世推移之劝,而去此乎?
读者不难看出,杜甫此诗与李白的《与夏十二登岳阳楼》有异曲同工之妙: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
雁引归心去,山衔好月来。
云间逢下榻,天上接行杯。
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李白说:“云间逢下榻,天上接行杯。”杜甫说:“礼加徐孺子,诗接谢宣城。”杜甫采用与李白相同的答友典故,这位杜甫陪登岳阳楼的裴使君,与李白至白马矶拜访的裴侍御,他会是同一个人吗?前后时间相隔约十年,这种推测十分可信。
李白游黄鹤楼,他早收到裴侍御的邀请书信。李白《答裴侍御先行至石头驿以书见招,期月满泛洞庭》:
君至石头驿,寄书黄鹤楼。
开缄识远意,速此南行舟。
风水无定准,湍波或滞留。
忆昨新月生,西檐若琼钩。
今来何所似,破镜悬清秋。
恨不三五明,平湖泛澄流。
此欢竟莫遂,枉杀王子猷。
巴陵定遥远,持赠解人忧。
诗中说:“君至石头驿,寄书黄鹤楼。开缄识远意,速此南行舟。”好友担心他“风水无定准,湍波或滞留”,特意早早地发来信函,李白果然加快行程,赶往巴陵与裴侍御见面。
康熙《全唐诗》中,李白另有《夜泛洞庭,寻裴侍御清酌》:
日晚湘水绿,孤舟无端倪。
明湖涨秋月,独泛巴陵西。
过憩裴逸人,岩居陵丹梯。
抱琴出深竹,为我弹鹍鸡。
曲尽酒亦倾,北窗醉如泥。
人生且行乐,何必组与珪?
“明湖涨秋月,独泛巴陵西。过憩裴逸人,岩居陵丹梯。”裴逸人隐居石头矶丹梯,从憩室抱琴走出深竹,为我弹奏古鹍鸡曲。丹梯指山高处。谢朓诗:“即此陵丹梯。”嵇康《琴赋》:“鹍鸡游弦。”好友相逢,琴曲伴歌,对月饮酒,何等放浪:“曲尽酒亦倾,北窗醉如泥。人生且行乐,何必组与珪?”组珪指组带及玉制符信,古代贵官的服饰器物。人生几何,离阔如此。
杜甫还真的到过白马矶,夜宿裴使君家。杜甫《登白马潭》:
水生春缆没,日出野船开。
宿鸟行犹去,丛花笑不来,
人人伤白首,处处接金杯,
莫道新知要,南征且未回。
白马潭在白马矶下,杜甫登白马潭,夜宿白马矶,除了拜访隐居此地的使君裴侍御,应当再无他人。“人人伤白首,处处接金杯。”如果我们对照《陪裴使君登岳阳楼》,就会发现诗中又一次借用了李白的“云间逢下榻,天上接行杯”。这样连续借用同一诗典,在杜甫诗作中极为罕见。李白为什么会频繁出现呢?
杜甫现存一千四百四十余首诗中,和李白有关的将近二十首,其中专门寄赠或怀念李白的有十首。或怀,或忆,或梦,或不见。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李白长流夜郎遇赦,漫游放歌岳阳。杜甫流寓秦州,不知李白遇赦。“三夜频梦君,情深见君意。”杜甫写下《梦李白二首》。此后他又写下《天末怀李白》: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
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虽说书信不知可否寄达,但他坚信李白会追随屈原行迹,学贾生作赋凭吊屈原。杜甫又有《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杜甫此次岳阳之行,正是老病孤舟。“莫道新知要,南征且未回。”李白于上元二年(公元762年)去世,不难推测,杜裴诗友相逢,谈论当然少不了谪仙李白。“敢违渔父问,从此更南征。”《登白发潭》又题《发白马潭》,我相信杜甫继续南征就是从白马潭的夜谈早行开始。
湘水南来,迤城北去。后唐清泰元年(公元934年),马殷以茶粮输纳不便,在巴陵县东北部的陆城设立王朝场。宋淳化五年(公元994年)升王朝场为县,属岳州岳阳军,隶荆湖北道。至道二年(公元996年),正式更名为临湘县。今日临湘建置,通常以此为始。其实不然,《临湘县志原修凡例》说得分明:“临湘乃汉长沙县名,宋袭用之。”秦统一中国实行郡县志,将长沙郡的治所定名为湘县,即后来的长沙县。汉初,置长沙国,封吴芮为长沙王,将都城湘县改名临湘县。隋文帝取“昭潭无底”意,改长沙郡为潭州。隋炀帝大业三年(公元607年),将临湘县改名为长沙县。长沙的临湘,长沙郡治、长沙国都,虽与今邑无涉,但这个中国最早的县名,曾经收藏于国库,尘封三百余年。
今日临湘市凭借长江天险山水形胜,始终保持“湖南封面、湘北门户”的地理特征。
摘自《岳阳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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