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堂”长沙

关晖     2024-04-23 09:39:23

插画/何朝霞

文/关晖

东汉建安年间,长沙太守张仲景在郡衙大堂放置一个几案,为长沙百姓“坐堂问诊”,这就是中医给人看病“坐堂”的来历。从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序》里,可见其心忧天下的人文情怀。 长沙敞开胸怀接纳了张仲景、孙思邈两位大医,这岂止是长沙的福分?千壑万涓,从长沙出发,汇成一条中医药文化的长河,贯穿了历史时空。方济天下,惠及众生,厚重了一部中医中药史。

“老长沙,四方方。”

天是圆的,地是方的,天地有大道,自然万物皆有存在的规则;在前人古老深邃的传统文化里,“天圆地方”既是一种世界观与哲思,更深藏着悲悯天下的人文情怀。

黄巾起义的呐喊,三国征战的号角,肆虐的蝗灾水灾,遍地的饿殍和那场绵延数十年不绝的瘟疫,都镌刻在建安时期(196年—220年)的卷轴上。

建安,建安!有所建树,苍生皆安。这是多么美好的愿景啊!然而,历史在很多时候总是事与愿违。当时的汉献帝早已不复汉高祖时“威加海内兮”的霸气,失去了汉武帝时的文治武功和汉光武帝时的中兴好运。建安已是汉献帝刘协上位后改用的第五个年号了,但羸弱的大汉王朝,像一轮即将落山的夕阳,已经无法给它的子民们一方安居的乐土,给时代一剂祛病的良方。后来的《长沙府志》记载:“(东汉末年)时大疫流行,治法杂出,机著《伤寒论》《金匮方》,行于世,民赖全活。”

建安五年(200年)时的长沙城虽不过方圆数里,但在刚刚上任的太守张仲景眼里是市井商贾往来,街巷民居鳞次的烟火人间。方方正正的“临湘古城”矗立在东汉末年变幻的风云中,仿佛天地间的暗示。

在方正的“临湘古城”里走完一圈,张仲景已经读懂了它的暗示,更读懂了名士王粲的用心良苦。

“蓬莱文章,建安风骨。”说的是建安时期的文学作品大多具有慷慨、悲凉、雄健、深沉的时代特色,文人们也大多是才华出众,忧国忧民,品行高雅之辈。名噪一时的“建安七子”便是建安文学的代表人物,跟曹植齐名的王粲即为“七子”之首。

建安初年(196年),中原纷乱,让既出身高门士族,又才华横溢的王粲不得不离开长安(西安)南下,来到相对安宁一点的襄阳,投奔时任荆州牧的刘表。本以为“天下谁人不识君”,可一出场就坐冷板凳。也许是刘表见王粲其貌不扬,起初一段时间并未对王粲委以重任,这让作为一代名士的王粲深感郁闷。“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流离于异乡,感怀才不遇,叹世事纷乱,悲生灵之涂炭,失意的王粲在写下了他的代表作《七哀诗》之后终于病倒了。

几乎寻遍了当时襄阳城里的所有名医,尽管吃下了医生们开出的大量汤药,但王粲的病情未有缓解,收效甚微。看着缠绵于病榻日渐消瘦的主人,仆从们不禁忧心忡忡。一天,一仆从听闻城内坊间的百姓们都在传说:城外有个叫张仲景的年轻先生不仅医术高超,药到病除,还非常和蔼可亲,即使贫穷的病人也会得到他的免费诊治。

“公子,您都好久没有出门了,我们不如趁着今天天气晴好,出城去郊外踏踏青吧?也许病就会好很多了呢!”

唉,就算是病急乱投医吧! 深知王粲孤傲性情的仆从耍了个小心眼,驾着一辆载着王粲的马车,东走走,西逛逛,转弯抹角一番,最后来到了城外张仲景的住处。

张仲景随仆从来到马车前,掀开布帘,看见正闭眼昏睡病恹恹的王粲,不由得皱了皱眉,随即抓起病人的手腕——

“脉浮而紧……”张仲景心里暗忖:嗯,这正是时下流行的瘟病伤寒啊!对于这曾夺走过南阳老家张氏家族上百口人生命的时疫,张仲景再熟悉不过了,并且,在避战难于襄阳的日子里,他已经找到了非常有效的治疗方法。

“敢问你是谁?”

“哦,在下走乡药郎张仲景。”

“你呀,还真是什么人都敢请!”从昏睡里猛然睁开眼睛的王粲吃了一惊,得知张仲景不过是一介乡野草医,不由得嗔怪仆从。

张仲景淡然一笑,离开了马车。

“先生莫怪,我家公子因病心情不好,失礼了!您看他的病还有救吗?”随后跟来的仆从赶忙解释赔礼。

“不介意的,你家公子得的是伤寒,这个能治!”

张仲景一边摆摆手,一边将一张简单的药单子递给了还有些将信将疑的王粲仆从。

王粲回到城内的府邸,又喝了几大碗城内名医开的药,昏昏沉沉地躺在病榻上,而仆从按照张仲景的单子熬好的药汤却被晾在一边。夜半,一直守护的仆从已疲倦地睡去;窗外雨声沙沙,春寒袭人,昏睡中乍醒的王粲感觉如坠冰窟,身体沉重如铅,病情又似乎加重了几分。当他的目光无力地扫过床头那碗被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的药汤时,不由得心中一动:“咳,咳,那个乡野草医啊……咳,咳,反正都已经吃了那么多无效的药了,也不在乎多喝这一碗……”想到这里,王粲抖抖索索地端起那碗药汤,仰脖喝下,便再次倒头睡去。

夜来风雨,花落多少;窗外啾啾鸟鸣,春天暖暖的阳光穿过窗子。蓦然苏醒的王粲从床上一跃而起,感觉身体如同卸掉了千斤重负,轻松无比,不由得欣喜不已。“公子好了!公子终于好了!”一旁的仆从看见王粲,惊喜得连声大叫。

是啊,真的痊愈了,太神奇了,简直就是医圣啊!王粲想起昨晚喝下的那碗药,又想起自己先前在张仲景面前倨傲的态度,不由赧然。当即吩咐备上马车,再次来到城外张仲景的住处,为自己前日的失礼行为向张仲景深表歉意。

在相互的寒暄中,王粲知道了温润如玉的张仲景原来也是来自河南南阳的士族世家。不仅自幼博览群书,才华出众,还尤其偏爱钻研医书典籍,师从当时的名医张伯祖,且很快便青出于蓝,并被当地推举为“孝廉”。

科举是后来隋唐才有的入仕方式,而汉时入仕的方式则一是门第世荫,二是地方公认为德行高尚的人,称为“举孝廉”。

无论选择入仕,还是选择投笔从戎,以身许国自古以来都是文人的情怀。身于疫病肆虐的时代,既经历了自己家族在疫病中凋亡衰败之痛,也目睹了天下苍生饱受疫病困扰之苦的张仲景觉得,用医术终止这场导致汉末人口锐减的世纪之疫,让天下再无疫病才是当务之急。

建安三年(198年),荆州所辖九郡之一的长沙太守张羡拥兵自立,刘表出兵讨伐,为了让天下人知道他是师出有名,于是便请王粲写下了一篇雄健的征讨檄文《三辅论》。在这篇大义凛然的檄文加持下,局势很快就安定了。刘表看到了文字的力量,对王粲愈加器重起来。而跟荆州相距遥远的“卑湿之地”长沙,在战乱与瘟疫之后民生更显凋蔽。空缺出来的太守一职由谁出任为好呢?刘表还真有点犯难,便问王粲的意见。此时的王粲立马就想到了张仲景,并向刘表历数了张仲景的才德和精妙医术。刘表听后眼睛一亮,也觉得对于叛乱初定、疫病流行的长沙,张仲景是最好的太守人选。

张仲景沿途穿过一座座被战乱摧残得残垣断壁的城邑,路过一个个瘟疫肆虐十室九空的村落,入眼如此满目疮痍的人间景象,他禁不住仰天长叹!这叹息多么像屈子当年的叹息,文人悲悯天下苍生的情怀也总是能穿越时空,在湖湘大地绵延,从未断绝。

“这大概就是我张仲景和长沙的缘分吧!”想到跟王粲的相遇与相识,张仲景不由得心中慨叹。刚刚在市井巷陌中探访了一圈回来的他站在长沙郡衙前一株即将落尽的春梅树下,思前想后,眉间紧锁的“川”字,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一片片梅瓣落在他的发髻和宽大的袍袖上,然后滑落在他脚下,滑落在那双沾满泥土的麻鞋上。暗香袭过,那泥土里仿佛还悟得到屈子的悲悯,贾谊的情怀。

春耕春播马上就要开始了,而在问政长沙的这段时间,所有的政务中,最让张仲景忧心的是依然不断地有人在疫病中死去。如果继续这样,田地将会因无人耕种而荒芜,那是怎样的一种景象啊!通过几次探访和观察,很大一部分病人的症状都跟以前王粲的病差不多……嗯,就这样!张仲景当即走入大堂,拿出纸笔铺在几案上,写下一纸文告,盖上太守大印,并命人将文告张贴在衙门外和城门旁:长沙郡衙,月逢初一、十五,不分贵贱,太守张仲景都将亲自坐堂,免费诊治等,并让人将文告内容传谕长沙各巷闾里正。

“大堂,明堂,所以告朔行令也。”过去,大堂是一方官员公开审理告诉和发布、行使政令的场所,代表着森严的等级和官方的权威。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长沙的十里八乡,百姓都暗自愕然:坐堂审案的常见,坐堂“审病”的却是闻所未闻!百姓心中有犹疑,起初前来求医的人并不多,但不久之后,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了,张仲景便在大堂放置一个几案,“坐堂问诊”,这就是中医给人看病被称为“坐堂”的来历。

张仲景时而跟病人轻声交谈,殷殷叮嘱;时而伸出手指轻扣几案上病人的脉腕,双目微闭,明朗沉静的脸上写满思索,转而露出恍然之色,随即伏案写下一张药方……此时长沙郡衙的大堂上,端坐的只是心系苍生的大医,没有威风八面的太守。

“麻黄数两,细辛数钱,附子几何……”经过张仲景的精心施治,一个又一个饱受伤寒疫病折磨的百姓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市井上往来的商贾,引车卖浆的小贩,城外田野上春耕的农夫,追逐嬉戏的孩童……长沙已开始恢复久违的繁华。看着喜笑颜开、安居乐业、摆脱了伤寒疫病困扰的长沙百姓,张仲景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坐堂不为其他,只为替百姓治病。作为一方太守,解除一方百姓的病痛,保一方百姓平安,职责所在。世上还有什么事是比百姓疾苦和生命更大、更重要的呢?推窗而望,张仲景仿佛看见点点帆影的湘江水正载着长沙向着未来时光而去,未来再也没有战火,更没有肆虐的瘟病,那里有白发的翁媪,富足的乡民;那里商贾云集,火树银花,那里充满安宁祥和的气息……关于长沙的未来,张仲景把神思放飞得很远很远。

“张大人!张大人……”

这天,刚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张仲景便忙着整理坐堂问诊以来所接触到的不同病例的症状以及其诊断方法、药方和心得。若是将这些记录下来,编辑成册子后推广天下,那样,就不止长沙百姓的病能得到有效治疗,其他地方的瘟疫也都能消除……

遽然而来急促的呼叫声让张仲景一惊,抬头望向大堂外惊慌失措、一脸焦急跑来的人,这不是那个早上才陪着父亲来看过伤寒病的少年么,怎么回事?

“报告大人,家父早上回去喝了您开的方子之后就浑身不舒服,病得比以前更厉害了,请您快去看看,救救家父吧!”

“好,快带我前去。”

张仲景一边安慰少年,一边连忙牵着他的手走出衙门。穿过一个个小巷,路过一口口水井,走过半个长沙城,来到少年简陋的家里。几件破旧的农具挂在漏风的墙上,早上那位去郡衙看过病的中年男子无力地躺在床上,一脸痛苦。

“不应该呀?”张仲景在心里回想着早上看病时这个中年男子的各种症状,轻步走到床边,抓起他的手重新把脉。就在这时,张仲景的心中瞬间一沉,似乎发现了什么,赶紧再次握住病人的手,仔细观察,轻轻触摸,果然手心潮红,手上多汗潮湿,这跟无出汗症状的伤寒确实有细微的区别,早上诊治时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张仲景心里暗暗责怪自己,再次为病人仔细诊断,并根据其症状,结合各种药草的不同药理,再次调整了药单。

“桂枝为君,芍药为臣;生姜、大枣为佐,炙甘草为使……”每一样药都有自己进攻的方向,像肩负使命的战士,像将军布下的方阵,也像四方形的长沙古城,整齐地列在方方正正的纸上。那是张仲景为长沙无疫,为拯救长沙百姓,用医术和一颗悲悯之心布下的方阵。

“太阳中风桂枝汤,芍药甘草枣生姜。解肌发表调营卫,啜粥温服汗易酿。”一方“桂枝汤”,从“四方方”的长沙古城出发,从此治愈八方风寒;从张仲景的笔端出发,从此治愈了往后时光。

第二天刚刚升堂一会儿,昨天那少年又兴冲冲地来了,手上提着篮子,笑容开在脸上。

“报告大人,家父喝了‘桂枝汤’,今天已经能下地干农活了,真该感谢您啊!家父要我特地把这只老母鸡送过来给您补补……”

还没等张仲景开口,少年一脸真诚地把竹篮递上。一种涩痛冲击着张仲景的心口,他把篮子接过来,又放回少年的手中。

“告诉你父亲,他的心意我领了。这鸡拿回去卖了,再添置点用得上的农具,把漏风的墙也补一补……穷,也是病呀,但只要勤劳,就一定能治好它!”

送走少年,张仲景坐在长沙郡的大堂上,回想这险些被误诊的病例,不由得自言自语:辨证而治,辨证施药,才是良医跟庸医的根本区别啊!

“太阳之为病,脉浮,头项强痛而恶寒;太阳病,发热,汗出,恶风,脉缓者,名为中风;太阳病,或已发热,或未发热,必恶寒,体痛,呕逆,脉阴阳俱紧者,名为伤寒;太阳中风,阳浮而阴弱,阳浮者,热自发,阴弱者,汗自出。啬啬恶寒,淅淅恶风,翕翕发热,鼻鸣干呕者,桂枝汤主之……”

张仲景将这段时间坐堂问诊的病例重新分析,将不同的症状,对应的药方,用药的多少等,一一分门别类,记录成册,分发给长沙周遭其他地方的医生,作为临床诊治时的参考。

在张仲景“坐堂”长沙的数年间,湖湘地区乃至全国的疫病都慢慢消弭,而面对东汉末年依然纷乱的时局和百姓艰辛的生活,张仲景却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那么无能为力!既然如此,何不专注于把这些年来的临床经验和对医学的理解,以及天下良方都收集整理出来,作为后世的借鉴呢?一念及此,张仲景顿生隐退之意。

辞官隐退的张仲景,有人说隐居在长沙某处山林之中,有人说是回了老家南阳,具体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只知道他的名字跟长沙生长在了一起,他的故事在湖湘大地经久流传。

《伤寒杂病论》作为中医学中最重要的文献之一,它主要包含了《伤寒论》和《杂病论》两个部分。张仲景写完《伤寒论》后,又写《杂病论》。为了了解各种病例和治疗方法,他大量收集民间验方进行研究,遍访天下名医,拜师求教。有一天,他听说襄阳城里有个绰号叫“王神仙”的名医,对扼背疮的治疗经验独到,便连夜骑着马,驱驰千里,从长沙跑到襄阳拜其为师,安心地给“王神医”当起了学徒,打起下手。帮“王神医”抄药单子,炮制药材……很快,就掌握了“王神医”治病的独到之处。

还说是有一次,坐堂为一个伤寒病人开了药方,病人很快就痊愈了。但是过了几天,那人又来到了长沙郡衙的大堂上,肚子隆起像怀了孕的女人似的,一脸痛苦之色。通过询问,病人原来是大便干结,连续几天排不出,吃不下,睡不好。

张仲景仔细检查,发现病人是因为前几天伤寒病发烧高热而导致的便秘症。中医治疗便秘一般采用泻药泻火的方法,但看着这个大病初愈的病人虚弱的身体,显然是经受不住使用泻药的。怎么办呢?张仲景灵机一动。他找来一罐炮制药材用的蜂蜜,放在平时煎药的锅里,慢慢熬成半干,然后将一坨半干的蜂蜜搓成细细的条状,慢慢塞进病人的肛门……蜂蜜进入肠道后很快溶化,润滑了肠道,干结的大便被溶开,肠道很快就畅通了。热邪排出体外,病情也得到了缓解。这是中医最早使用栓剂治疗便秘的雏形,由张仲景在长沙坐堂后诊治完成。

在长沙,关于张仲景治病救人的故事还有很多,至今依然不绝于耳。

也许历史本来就是被用来遗忘的。翻遍《二十四史》,就连正史中被史家评价最高的前四史之一《三国志》里,也找不到张仲景主政长沙的痕迹。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建安,建安,在那个变换不停、纷纷扰扰的年代里,被几页史册遗忘的又何止一个张仲景?好在有长沙的故事传世,还有长沙百姓记得,世人口中一个“张长沙”的称谓,就足以抵销纷繁人世间所有的秋风苦雨。

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序》曰:“余每览越人入虢之诊,望齐侯之色,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也。怪当今居世之士,曾不留神医药,精究方术,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但竞逐荣势,企踵权豪,孜孜汲汲,惟名利是务,崇饰其末,忽弃其本……观今之医,不念思求经旨,以演其所知,各承家技,终始顺旧……相对斯须,便处汤药……夫欲视死别生,实为难矣……”

张仲景说,每次翻看前人扁鹊观齐侯而知其病的事,都为他出众的医学才华而感叹,现在的人怎么就如此只看重荣华和权势,却不重视既可以济世,又能够自养的医术呢?看当下很多医者,大多死搬硬套家传的陈旧的治病方法,却从不探究和求证这些方法是否正确,也不仔细辨证分析病情就处以方药,像这样怎么能够真正做到治病救人呢……

在东汉末年分崩离析天下纷乱的时代背景下,很多人不再研习济世渡己的医学知识,而是热衷于投靠各个门阀士族,或求自保,或求攫取权势;有的一些即使从医的世家,也大多躺在家传的医术上而不求甚解,不去精研,面对病人也从不仔细地去望闻问切,便草草地开药方了事;更有甚者,有的故弄玄虚,将治病救人当成了发财的工具。据说,对于当时流行的温病(伤寒)的治疗方法非常多,各家都标榜自家的药方才是最有效的灵丹妙药,而不少被误诊的百姓就死于那些“灵丹妙药”。有感于道德与医学都严重滑坡的东汉末年的医道乱象,既是大医,亦是鸿儒的张仲景思忖再三,在书前写下了这篇序言。

是啊,小医医病,大医医世。翻开《伤寒杂病论》这本传世医典的扉页,首先映入眼底的却不是对伤寒等各种病症的辨证方法,也不是“桂枝汤”“小青龙汤”“麻黄细辛附子汤”之类的方剂组成,而是张仲景写下的这篇自序。说是序,它更像是一篇振聋发聩堪称治疗世疾的檄文,是对东汉末年医生不重视医学知识、舍弃了兼济天下的责任、竞相追逐浮华、惟名利是图的控诉;是对庸医们抱残守缺、不精研医理、不仔细辨证、凭一知半解而治病的种种时相的征讨,看得见心忧天下的人文情怀在字里行间汩汩流淌,从此浸润了长沙,也融进了湖湘文化的精神血脉。

张仲景走了,虽然魏晋之后长沙再无张仲景,而长沙依然有良医。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依然有无数景仰他的人寻踪而至,为古老的长沙平添了更多的人文底色。400多年后,被尊称为“药王”的唐代医学家孙思邈就是其中之一。他为寻求散落于长沙民间的“仲景方”,跋涉千里来到长沙。为了尽可能地收集到更多张仲景留下的药方,孙思邈最终选择了在长沙隐居下来。

懂医必先懂药。在孙思邈眼里,天地皆有规则,天地间的万般药石,无论味甜味苦、性温性寒、入心入肺,都暗藏着它们各自与生俱来的使命,只是很少有人读懂这些。在收集整理“仲景方”的同时,孙思邈也常去湘江边以及浏阳河旁的山林里采回药草,认真研究药草的药性药理,通过晒、洗、炒、炙、煅、蒸、煮等各种方法,去读懂药石们隐藏的秘密。长沙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后来的药王宫、药王街、洗药井、孙隐山、洗药桥、升冲观等跟孙思邈有关的历史人文景观和传说,今天依然在丰美着长沙的容颜。

在长沙隐居的孙思邈仿效张仲景一边治病救人,一边撰写着医学名著《千金方》:“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夫为医之法,不得多语调笑,谈谑喧哗,道说是非,议论人物,炫耀声名,訾毁诸医,自矜已德……”

在《千金方》中,至今最为人熟知的依然还是这篇论述医德的名篇即《大医精诚》。字里行间蕴含的人性悲悯与情怀,不仅深得“医圣”张仲景《伤寒论》序言中的神髓,还更进一步对医者提出了具体的道德行为规范:首先必须“无欲无求”,心怀恻隐;无论贫富、老幼、美丑,是仇敌还是朋友,在医者眼里都只有一个身份——病人;救治病人时,必须“一心赴救”,任何因顾虑自己的名誉、身体甚至生命或许会受到损害,而导致延误对病人的施救都不是一个良医所为……何谓苍生大医?在孙思邈这一条一条近乎“苛刻”的要求背后,却无不折射着人性的大慈大爱和人文的悲悯,被后来无数医者奉为医道箴言。

长沙敞开胸怀接纳了张仲景、孙思邈两位大医,这岂止是长沙的福分?千壑万涓,从长沙出发,汇成一条中医药文化的长河,贯穿了历史时空。方济天下,惠及众生,厚重了一部中医中药史。

“老长沙,四方方。”今天繁华的长沙,早已不止建安年时的方圆数里;今天的长沙有白发的翁媪,富足的百姓;有商贾云集,火树银花;有安宁祥和的气息,不知道这是不是“张长沙”曾梦想过的长沙?而触摸长沙最初的心脏,却依然能感受得到那些跳跃在岁月深处的脉搏——

走在蔡锷路,站在立于湖南省中医医院门前的仲景雕像下北望,仿佛看得见建安年的古道上,一个中年文士正在落日的余晖中向着长沙打马而来,那是张仲景吗?

是的,长沙曾镌刻着三国时金戈铁马的英雄气,也一直收藏着建安时心忧天下的文人风骨;它们交相辉映,像一剂良方,共同滋养、丰润了湖湘文化的精神血脉。

摘自《长沙晚报》

责编:罗嘉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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