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林 2024-05-27 10:34:27
文/王开林
“嘘吸八窗通香蔼,回环万象出文章。”长沙有晚清首屈一指的书法家何绍基故居“磻石山房”,还有何绍基墓地、文化公园、纪念馆和数不尽的何绍基书法作品展览…… “万顷烟波鸥世界,九秋风露鹤精神。”何绍基的“鸥世界”是自由的世界,“鹤精神”是洒脱的精神。这种令人神往的艺境与心境,深深地影响着长沙人,充盈着长沙人。
插画/何朝霞
壹
大雨滂沱,雷霆霹雳炸响在或远或近的地方,偌大的天穹快要被无数球状闪电、线状闪电、带状闪电、片状闪电、联珠状闪电和飞矢状闪电彻底挤爆,在某些短暂的间歇,白昼黑沉如暮……谁说这样的日子会像一枚收藏级别的金币,被无形的手掌拍放在书桌上?对于一个遗落在世间的美妙灵魂,总是会闪耀着光芒。
就在这天,我披览完了沉甸甸四大册《何绍基日记》,相当于翻看完了他一生当中不计其数的枝枝叶叶,间或有大朵小瓣的花,间或有香甜酸爽的果。
“你阅读的一行行文字日记,全是一位艺术天才的生活日常。”诚然,透过遥远时空的雾霭,借由古雅文字的津梁,我对这位近代湘籍诗人、艺术家产生了单方面、深层次了解的精神愉悦。
应该说,我把晤的是一个有趣的灵魂,当文学、艺术给他赋能之后,更加有趣,并且异常单纯。
何绍基的父亲何凌汉堪称典型的虎父,并且是考中过鼎甲探花、点中过翰林、在朝廷做过多年高官的虎父,这位虎父性情严肃,对儿子的期望甚高。可是何绍基身为家中长子,年轻时玩心重,一度蹉跎时光,这样的反差又该如何抹平?
19岁那年,他初次参加乡试,诗写得还行,书法也够棒,八股文却总是有点高低不合辙。过了4年,何绍基再度参加乡试,仍然无功而返,比他大5岁的好友魏源则幸运过关。何绍基赋诗《柬魏默深》,抒发内心的怅惘之情:“蕙抱兰怀只自怜,美人遥在碧云边。东风不救红颜老,恐误青春又一年。”
魏源字默深,在科举的泥泞路上滑跌过多次,28岁中举不算太晚,但他直到52岁才考取进士,致书湘中好友邓显鹤,惭愧之余,不禁自嘲:“中年老女,重作新妇!”相比而言,何绍基的科考经历更具有事故叠加故事的双重特质。
刘禺生《世载堂杂忆》记载,24岁那年,何绍基随父亲何凌汉乘舟从道县经长沙入京,路途漫漫,多有闲暇。于是何凌汉兴致勃勃,专门挑拣出四书五经中的难题目考问儿子。何绍基的学业未必比多数同龄学子荒疏,但哪里经得起虎父大人的穷诘深究?片刻之后疲于招架,接连卖出多个破绽,何凌汉顿时怒不可遏,额上青筋坟起,暴若蚯蚓,疾捋长水袖,挥动五雷掌,接连朝着儿子秀气团团的脸颊上“啪啪啪”,猛可之间就招呼了20记耳光,他怒气难平,索性将儿子驱逐上岸,对着他的背影大声吼道:“不可使京中人知我有此子,以为吾羞!”
何绍基仓皇失措并且狼狈不堪,回到道州(道县)后,惊魂甫定,即决心痛改前非,洗心革面,一旦下起苦功夫来,向锥刺股的苏秦、头悬梁的孙敬看齐,就根本不成问题。苏东坡的父亲苏老泉直到27岁才幡然醒悟,收心求学,何绍基还早了3年,虎父何凌汉额外“打赏”的20记耳光和一声棒喝倒是不容忽略的精彩好料,那股鞭策的狠辣劲,足够何绍基摸脸回味一生。
又一个本命年,何绍基也该铁树开花了。他快意起来,总有点忘乎所以,凸显出来的真性情,索性借由《杂书绝句》,挥洒无遗:“为近重阳苦忆家,安排鳌盏是生涯。清风大月秋无价,买得雏姬当菊花。”
在日记中,其表现则有趣得多。发榜那天夜里,何绍基住在衡山县署内,梦见自己折了桂、夺了魁。两天后是重阳节,他冒雨登上南岳的祝融峰,“真大气象,惟云海一白无际,目不见十步外,为可怅也”。情绪似乎不太高,只因心里面那块高高悬起的“石头”尚未落定。他在上封寺用过午饭后,便下山到南岳大庙,催轿夫去衡山县署,县令刘稚泉是他的朋友。在油灯下,他看到题名录,榜上无名,好不郁闷,“与稚泉及二客畅饮而罢”,这光景,这心情,没喝它个酩酊大醉就不错了,“畅饮”从何说起?莫非他还能轻松入睡?
好事都要等到明天揭晓,刘稚泉终于送来了正刻的题名录,“余名在第一”,何绍基高中了乙未科湖南乡试头名解元,他这才弄清楚了,昨天看到的题名录纯属伪刻,好一个囫囵的大乌龙,闹心可谓闹出了新高度。
那份题名录也纯属伪刻,毕竟翻篇是真,旧我蝶变成了新我,他的前途和命运就已是另一番图景。
翌年春闱,何绍基鸿运当头,丙申科会试、殿试联捷,进士及第。考场就如同赌场,一位险些“考煳”了的中年书生竟成了赌桌上的大赢家,他没有道理不开心。蹭蹬蹉跌了整整19年,四度名落孙山,四度去意徊徨,这次总算是泅过了茫茫的苦海,爬上堤岸,然后钻进了收割季的大片甘蔗田。
贰
何绍基曾经感叹:“余连年作客,不曾见贼,并不曾见兵,何其幸之至乎!”在铁血交飞的乱世,一个喜欢远足游历的人,居然有这般幸运,简直不可思议。
所遇得欢,耳朵也有幽默感。“问衡州府,尚有二十里。坡上唱花鼓戏,皆土话,听得‘如切如磋’两句,可笑”。土味最足的花鼓戏中突然蹦出《诗经》的名句,下里巴人碰瓷阳春白雪,竟碰成了雪崩的现场,反差极大,“笑果”能小吗?
何绍基数次游浯溪,有一次,他看到地方官在颜真卿的石刻《大唐中兴颂》上方建亭子遮覆,却顾脸不顾腚,“山谷诗刻在下手,遂不及覆庇,且受雨溜,可叹也”。建亭者厚待唐人,薄待宋人,何绍基不禁要为黄庭坚叫屈。
真的旅游家,不重名而重实,这个实里必有妙趣在。何绍基赴西安游览辋川,那可是王维的诗意栖居地,然而他失望了。“沿辋水东行,虽曲折而山枯石乱,毫无润泽……天下有名无实有如此者。”他反倒是经常在小地方找到意外的乐趣,比如经过河北献县,路边店有题壁诗,作者是武林胡酒鬼,“一句杭州一句扬,教人难识我行藏。近来又把京腔撇,便道都门是故乡”,这种“装腔大师”到处有,难得的是他喝醉后肯不打自招。
夏日,何绍基偕友人游杭州,从西湖到灵隐寺,遇快雨,在冷泉亭饮酒吃斋,妙香无比。回程坐船,“小雨复大雨,船窗凉快之极,未到杭州时,岂料有此福分耶”,听船娃唱四季调,有湖南常德竹枝词的意味,饶有野趣,“夜间大雨数阵,船篷俱漏,眠者多移被,喜凉甚,仍得佳睡耳”。玩兴足,船篷漏雨他也不烦心。
道光十九年(1839年)冬月,何绍基游武夷山,日记有妙笔描绘:“武夷之雄浑不及诸岳,妙在一溪由西而东,随山曲折,两岸峰峦,争奇献秀,令览者目不给赏,足不给登,所谓‘无山可弟兄’也。”武夷山有一副顾盼自雄的名联,上联是“世间有石皆奴仆”,下联是“天下无山可弟兄”。有点本钱就狂吹嘘,这没毛病。
何绍基身强体壮,精力过人,游踪遍海内。平日他脚踏芒鞋,头顶箬笠,只要遇着好山好水,便徜徉自适。王安石曾在《游褒禅山记》中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何绍基是真正的有心人和有志者,他不肯自安于卑陋,喜欢去奇山秘壑探险寻幽。他不服老,《野性》一诗活力四射:“嵩洛归来狎薜萝,山巢粗构息心窝。无端野性随春发,万叠奇山入梦多。”
在大自然中,何绍基从未有过望而却步的时候。57岁那年,因为直谏丢官,他并未杜门谢客,躲入黑屋子长吁短叹,静等发霉。他有更好的排遣办法,去游览人迹罕至的瓦屋峰。磐石古木高可蔽日,穿行其中,听怪鸟磔磔惨叫、老猿凄凄哀鸣,真可谓惊心动魄,同伴面色如纸,他却谈笑自若,诗兴更浓。过了春节,他又远赴三秦故地,赶在元宵节之前登览华山。他从山巅眺望茫茫神州,念及棼棼国事,情不自禁,在绝顶怆然而泪下。何绍基一生作诗1600余首,其中有将近四成与游历有关,耿耿胸臆,磊落跌宕。晚清名士邓显鹤对何绍基的山水诗评价非常高,“二百年推此笔少,七千里破古天荒”,确实不算谬奖。
何绍基富有生活情趣,无论何事皆做得兴兴头头,即使是寻医觅药之类的苦差,也是如此。“写心不贵浓,求趣不在广。舒卷一握中,忽有松涛响……”好样的;“行树林田稼中,极有趣”,也是好样的。在他的日记中,这类是诗非诗的文字活蹦乱跳,可见他接地气真不费力。至于美酒佳肴,他沾嘴就乐。
“夜畅酌,适有人送野鸡来,塘鱼现罾得,芋头现掘出,鲜美异常。”享口福不一定要吃大餐,美味的家常菜就非常应点,“夜酌,桶子鸡甚鲜”,在异地遇到风味小吃,也点赞,“韶女煮油茶泡炒米,极美”。
高阳酒徒每逢醇酿就诗兴大发,他口占两句,“天地有情如此酒,江山何处着吾舡”,乘船爱喝酒,就不怕掉到水里去喂食鱼鳖吗?
有一次,好友黄裳给他送来熊掌和果子狸,家里人干着急,不知该怎么烹制。
幺弟何绍京度26岁生日,两兄弟“无以为乐,呼杯酒,咬芹菜根数十寸耳”。这样的文字出自于美食家笔下,你会觉得反差特别大,读时必莞尔一笑。
道光十五年(1835年),何绍基入川,“因雨来久歇,摘马齿苋一束,此地人俱不吃,说有毒,亦奇……晚饭吃马齿苋,极佳”。美食家并非只享用山珍海味,野菜马齿苋也能令他大快朵颐。
艺术的人生和人生的艺术并不繁难,何绍基在旅途中照常读书,怎么个读法?“店清洁,又得佳酒,读《陆贾传》,快绝!”
不知从何时,成语“寻欢作乐”蒙上了十足的贬义色彩,在乱世,常常命悬一线,能悲里寻欢,苦中作乐,是一门本事才对。何绍基就多次出面示范,比如他剃发留须都要吟趣味诗一首:“人到中年意思殊,自然珍惜到髭须。鬑鬑乍可称男子,冉冉先愁化老夫。王事要持筋力健,炎尘莫把鬓毛污。生憎青镜无情甚,一笑相逢失故吾。”何绍基能随机得趣,触手成春,关心之处容易开心,其转化率远高于常人。
叁
学书初期,何绍基差不多每天都要凝神悬腕,临摹颜真卿的擘窠大字500个,行有余力,再旁及篆书和隶书。后来,有人问他:“你为何不取法乎上,以书圣王右军为师,却如此推崇颜鲁公?”他回答:“晋代距今1500多年,王右军的神品真迹不容易见到,流传下来的都是一些多方辗转的摹本,要想从中找到王右军的不二法门,谈何容易?颜鲁公的天赋和资质虽比王右军稍逊一筹,但他的大字真力弥满,浑然天成,何况唐朝距今时间更近,他的碑帖仍完好无损,非常适合临摹。颜鲁公为人刚正不阿,我欣赏他的书法就如同亲见他的真容,书如其人,人如其书,人品高尚,书品高华,在他身上达到了高度融合。王右军神龙见首不见尾,一般人只能够学到他的皮毛,表面上好看,骨子里烂,赵孟頫等人画虎成猫,就是患上了这样的‘痹症’,太可惜了!”
弱冠时,何绍基穷本溯源,刻苦钻研《说文解字》,扎牢根基后,愈加留意北碑沉雄峭拔的特质,吸收汉魏笔法,入蔡邕之篱垣,窥“张黑女”之堂奥,气格煞是不凡,腕力自然不弱。“往往一行之中,忽而似壮士斗力,筋骨涌现;忽又如衔杯勒马,意态超然。非精究四体,熟谙八法,无以领其妙也。”难能可贵的是,何绍基一生书写楹联数以万计,语妙天下,且罕见雷同。
在他的日记中,常有这样的文字:“写大字竟日。”“写大字至暮。”“写大字极多,臂为之痛,将来能保不左手书乎?”这就是担心自己会把右手写废的节奏啊!他临摹《公方碑》多达百余遍,自觉“尚渺然也”“不知长进何在”,只因笔下奇气和古意未至十足。
孰料何绍基写字首重天助,“大雨润笔,书势得雨飞动”,我们好好体会一下,能明白;次重人助和酒助,“赴王雪轩席,平斋半席要,写字一阵,歌者来,复大写字一阵,笔墨皆成酒气,真畅甚也”。想必歌者不俗,美人发天籁妙音助兴。
何绍基的书法作品具备“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的韵致,不单纯是铁画银钩般的遒劲。
晚辈书法家赵之谦曾经感叹:“何道州书有天仙化人之妙,余书不过著衣吃饭凡夫而已。”赵之谦如此誉人而自贬,对前辈大师可谓推崇备至。何绍基长年研究法帖,终生揣摩古碑,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晚年变更法度,自出机杼,追求意境,追求创造性,追求个性发挥,欲独辟蹊径,颇有衰年变法的雄心。六十岁时,何绍基仍勤练隶书,化隶入楷,扫除积习,不落晋唐窠臼。何绍基的书法气骨苍劲,神韵飞翥,在同时代书法家中,其全新面目具有最高的辨识度。书法家曾农髯称赞70岁后的何绍基:“下笔时时有犯险之心,所以不稳;愈不稳,则愈妙。”
有识者看重何绍基的书法作品,视之为通国之宝和连城之璧,他足迹所至往往绢素如山,门庭若市,求字者唯恐不能如愿。他从不摆谱,算得上有求必应。旅途中乡下人不认识眼前的大神,求他写对联,既无好纸张,又无好笔墨,他照样笑呵呵濡墨挥毫。流传最广的一则轶事是:湘军大将郭松林做50岁寿诞,满座高朋,请好友何绍基撰写寿联一副。这有何难?何绍基本就是楹联高手,再加上书法天下独步,寥寥十字的寿联极尽恭维之能事,上联是“古今三子美”,下联是“前后两汾阳”,将寿星公郭松林捧入云霄,论文才、诗才则可与唐代诗圣杜甫、宋代诗人苏舜钦(三人均字子美)并称,论武功、武绩则可与唐代大将、汾阳王郭子仪(两人同姓郭)并举。郭松林心花怒放,润笔费奇高(一千两票银),令人咋舌。
大艺术家必须多见广识,不可孤陋寡闻,何绍基在京城见识过不少奇珍异宝。因为战乱,大户人家散出了许多藏品,他在京城以外的地方也同样能够大饱眼福。
在京城翰林院,何绍基见到过整套齐全的《永乐大典》,“共二十四架,架上下皆满”,却苦于长年蒙尘,没人好好打理。
在收藏家罗天池处,他见过堪称“帖祖”的南唐《澄清堂帖》,点评其高处在于“锋芒顿折,变化无端,多露八分体势”,可谓毕天下之能事。
他见过黄庭坚的草书真迹,乃生平未睹,赞为“剧妙”。
他见过明代画家仇英的人物故事册页,“精美特剧”。
在顾湘舟处,他见过一幅倪瓒的《梅竹寒雀图》,叹为奇妙,“恨不夺之也”,可见其爱意之深,执念难破,哈哈哈,已萌生非君子之心了。
在学者陈奂家中,他见过王士祯夫人的画册和柳如是的题诗,“诗画俱精奇”。
他见过荣芑本的古帖《定武兰亭》,鉴定为“深灯古纸,精品妙迹”。
他喜爱字画中奇古厚润的夺目“神物”,只因它们“生气凛凛”。他褒扬傅青主,贬抑包慎伯,大抵也有这层意思,《艺概》的作者刘熙载辩不过他,感叹“无如何也”。
何绍基喜欢某些异质异构的“怪话”,比如明末画家倪元璐有两句题画诗,“枯木有根如弱晋,征禽无字不先秦”,他就咀嚼寻味了好久,并且记入日记。
在收藏方面,何绍基确实有不少故事和憾事。这里只讲一桩。长沙一文物商人的手中有《西楼帖》,是苏东坡的行书真迹,他跑到又一村对湖南巡抚吴文镕说:“我出价三十两银子,何子贞没肯接手,现在它归属大人了。”吴巡抚丝毫没有迟疑,当即如数付款。数日后,何绍基去抚署走动,吴文镕说:“你怎么会坐失稀世之宝?”何绍基乍见《西楼帖》,极为震撼和诧异,因为文物商人是借端索售,用长沙话说,是“打冒诈”,此前他并未见过此帖,倒被文物商人当成了帖托。于是他灵机一动,与吴文镕巡抚打赌:“如果我今年乡试能够高中,大人以《西楼帖》作贺礼如何?”吴文镕允诺。然而那年秋闱何绍基高中乡试首名解元,吴文镕却吝惜自家的宝贝,并未如约割爱。后来,吴文镕入京,何绍基也已春闱登科,中了进士,点了翰林,又多次去吴府欣赏《西楼帖》,爱不释手。再后来,湖广总督吴文镕在黄州堵城兵败自尽,此帖辗转到了藏家伍崇曜手中,“昔售卅金,今售三百金,徒增涎慕”。何绍基竟然羡慕到垂涎欲滴,“涎慕”一词,可谓传神之至。他还为《西楼帖》题识,其中有“桑下之恋”“息壤之约”的诙谐语,自觉可笑。
肆
有道是“文贵曲,人贵直”,就因为性格太直,何绍基做官做不长久,做到四川学政就封了顶,到了止境。也好,他是天生的艺术家,及早归队才快活。
江西诗派的祖师爷黄庭坚论诗时曾说:“临大节而不可夺谓之不俗。”是真诗人,是真名士,是真艺术家,必然是不俗的性情中人。对于“俗”与“不俗”,何绍基在《使黔草自叙》中另有睿智高明的发挥:“所谓俗者,非必庸恶陋劣之甚也;同流合污,胸无是非,或逐时好,或傍古人,是之谓俗。直起直落,独往独来,有感则通,见义则赴,是谓不俗。”
这既是论艺,也是论人,上升到了“三观”的维度。何绍基天怀洒落,最喜欢的生活方式是“凉宵命酒,伏案围棋,明窗小楷,击节高歌”,为人生性洒脱不羁,胸次旷达浑朴。闲暇时节,与客人聊天,他谈锋极健,侃侃穷日夜。然而,若非他心悦诚服,即算对方是公卿贵胄,他也不肯随便推许,比如他对包世臣汲汲于功名的人品和好为大言的学问就嗤之以鼻。至于才艺出类拔萃之士,无论对方身份如何,他都肯青眼相加,乐意与他们高谈阔论,浮一大白。他喜爱宋诗,欣赏苏东坡、黄庭坚,更胜过欣赏李白、杜甫,因为苏、黄二人书卷气足,作品洋洋如海波奔注,能“摆脱窠臼,直透心光”,蕴含奇趣和真情。
何绍基每次印好新诗集,分赠给友人时,总不忘叮嘱一句:“只许骂,不许赞!”真是憨态可掬。
道光22年(1842年)冬,曾国藩致书家中诸弟,对何绍基赞不绝口,预言他一定会成为史上不朽的人物:“盖子贞之学长于五事:一曰《仪礼》精,二曰《汉书》熟,三曰《说文》精,四曰各体诗好,五曰字好。此五事者,渠意皆欲有所传于后。以余观之,此三者余不甚精,不知浅深究竟何如。若字,则必传千古无疑矣。诗亦远出时手之上,而能卓然成家。”曾国藩素以知人之明著称,他的话果然应验如神。曾国藩与何绍基谈得来,他们对文学艺术有大致契合的观点:“予论古文,总须有倔强不驯之气,愈拗愈深之意。故于太史公外,独取昌黎、半山两家。论诗亦取傲兀不群者,论字亦然。每蓄此意而不轻谈。近得何子贞意见极相合,偶谈一二句,两人相视而笑。”
清末小说家李伯元描绘人物情状往往工致,《南亭笔记》中有一则《何子贞狷洁自好》,妙趣横生,说的是何绍基不作兴给家中僮仆按月发工钱,逢年过节,他大笔一挥,书写若干副楹联分赠给众人,算是结账打赏两清。何家僮仆售联所得的进款反而比工钱更优,皆大欢喜。湖南盛产芰荷,何绍基经常赠送良种给远方友人,湖北荆门太守用200两白银和一大瓮惠泉水还礼,何绍基将白银退还,只留下一大瓮惠泉沏新摘的明前茶。
真名士往往不喜欢接受繁文缛礼的拘束,何绍基曾于夏日拜访湖南巡抚,竟然不修边幅,葛衫蕉扇,赤足芒鞋,与之携手偕行。一位提督奉上100两雪花银润笔费,准备了极考究的扇面,求何绍基赐书,谁也没料想到,何绍基题写的竟然是“暴殄天物”四字,对方大为尴尬,面子仿佛烂酒旗都快挂不住了。与此相映成趣的是,晚清大书法家翁同龢穷于应付索字者,曾给某京卿的扇面题写过“山穷水尽”四字,遂使排队索字者望而生畏,裹足不前。
曾国藩撰《苗先簏墓志铭》,文中写到何绍基一桩趣事,大意是:何绍基曾要人绘制他和优贡同年张穆、苗夔的画像,场景是三人穿蓑戴笠,负耒涉足稻田之间。这幅画像中人物表情浑朴自然,个个具有逸士之风,就算与老农为伍也毫无违和感。值得补充的是,苗夔临终之际嘱咐家人:“必葬我众书丛中。”其子遵照父亲的遗命,选择的陪葬品全是儒家典籍。交朋友是双向选择,雅人深致,自有定准。
何绍基晚年随心所欲,有时扮演痴人,入戏蛮深。他在苏州掏钱购入自己中年时期的册页,让晚辈搬出大坛陈年黄酒,自斟自酌,然后自叹:“当年笔致秀逸,如何就老矣!”艺术史上还有一位痴人,同样掏大价钱购买过自己中年时期的作品,他就是绘制《五马图》的宋代画家李公麟,他肯定也有过即兴感叹,可惜他没雅兴动笔记录下来。
道光二十年(1840年)9月初,何绍基扶灵车南下,从北京返回长沙,决意寻获一块风水宝地,安葬父亲和英年早逝的孪生弟弟何绍业,漫漫长途,舟车劳顿,路上辗转了整整四个月时间,总算赶在大寒节前停柩安灵于长沙南郊洪恩寺。
何绍基回到长沙后,即不惮烦劳,苦心钻研唐末堪舆学宗师杨筠松的《疑龙经》《撼龙经》,不禁感叹道:“甚矣,地学之难也!”他与地师李载庵跋山涉水,走遍了长沙东西南北四乡,最终择定河西九子岭为墓址,于次年9月初安葬父亲文安公和胞弟何绍业的棺柩。何绍基亲自书写墓志铭,烧制成两块瓷板,置放于何凌汉的墓圹中。他还撰写了一篇《梦地记》,叙述整个相地和择地的过程,最终选中的那块风水宝地竟然先期出现在他的“一女开九子”的梦境,与九子岭、九子冲的地名完全吻合,这着实不可思议。
同治十年(1871年)夏,曾国藩写信给金藻,道是“何贞翁挈眷东游,徜徉山水,江浙名流,迎迓恐后,诗兴郁勃,子肖孙贤,春意盎然,将来年寿殆不可量,令人健羡”。何贞翁即何绍基。何家“子肖孙贤”,莫非长沙河西九子岭的宝地这么快就兑现了“红利”?这当然是玩笑话。曾国藩暮年痛痒缠身,且右眼失明,他羡慕好友何绍基健康长寿,书信中的“健羡”倒是半点没掺假。
何绍基56岁时自号“蝯叟”,作《蝯臂翁》一诗,叹息道:“笑余惯持五寸管,无力能弯三石弓。时方用兵何处使?聊复自呼蝯臂翁。”
“蝯”即“猿”,书法家爱用古字。就算他的年纪再轻些(何绍基比曾国藩大12岁,同属羊),力气再大些,我总觉得,“蝯臂翁”也不会成为湘军的重要一员,他爱自由的天性哪能受得了军纪的约束?
天注定,何绍基只适合做随心随性的艺术家,以“万顷烟波鸥世界,九秋风露鹤精神”自况,其个人定位极有准头。“鸥世界”是自由自在的世界,“鹤精神”是超脱洒脱的精神,有趣的灵魂一旦入境,就会极力谋求永久居留权。
摘自《长沙晚报》
责编:罗嘉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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