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不潇湘

关晖     2024-05-29 16:17:28

插画/何朝霞

文/关晖

“澍”的含义是能够使万物复苏的及时雨,陶澍就是一场潇湘的“及时雨”。凡是有他走过的冬天,都会回暖;凡是有他走过的沙漠,都会醒来;凡是有他走过的地方,“经世致用”的湖湘文化种子都会生根发芽;凡是有他走过的地方,都是潇湘……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是一张钩沉今古的时空长卷;“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是一片隐者的江湖;“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是一场永无归期的思念;“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是一腔激愤难抑的热血;“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是一条壮志未酬的英雄末路……

这些刻在诗词里的一场又一场雨,或浸润了一种心情,或惊艳了一段时空,或明媚了一个季节,或厚重了一页史册。

那么,有没有一场雨,能阔大无际笼罩苍茫大地,滋生万物生灵;有没有一场雨,能绵长如一缕神思,直到穿透历史,永远都不会停歇呢?

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的一场冬雨就是。阔大而绵长,打湿了从湖湘到整个大清的版图;超越了时空,今天依旧还在传递着“学以致用”的哲思。

这年,一个寒冷的冬夜,长沙府安化县一陶姓数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正在无边的夜色中沉睡。偶尔的几声犬吠,烘托着宁静。而随着犬吠声变得越来越急切,红色的火光切破黢黑的夜幕,人声开始鼎沸。

“着火了!着火了……”

惊叫声、慌乱的脚步声和火焰燃烧时的“噼啪”声,打破了山村宁静的夜。就在村民们惶然无计的时候,一声惊雷响起,一场滂沱大雨从天而降,大火瞬间就被浇灭了。而也是此时,村里另一户人家,秀才陶必铨的大儿子刚好呱呱坠地,看到这种情境,陶秀才便给儿子起名叫“澍”。“澍”的含义是能够使万物复苏的及时雨。这则在湖湘流传甚广,且佐以陶澍父亲日记的传说,显然是为清朝名臣陶澍的出生添加了浓厚的神秘色彩。

这一年,距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发布“一口通商”令已经整整过去了21年。闭关锁国的20多年里,人类近代史已悄然翻开扉页;世界经济、科技、文化正在发生深刻变革;而依旧还沉醉在“康乾盛世”里的大清王朝像一块荒芜的土地,更加需要一场苏醒万物的“及时雨”!

陶澍注定就是这场苏醒万物泽被天下的雨,不管是历史选择了他,还是他顺应了历史,如今这世界都终已如他所愿。

道光四年(1824年)的冬天,往年早已进入枯水期的黄河却异常丰满。随着一道闪电撕破低沉灰暗的天幕,倾盆大雨霎时从天而降,狂风推动着暴涨的黄河水决堤而出涌入洪泽湖,淹没了淮阳二郡的万千生灵,阻断了大运河这条南北漕运通道。北方军队和京城皇室贵族吃的粮食和盐、用的布匹等重要物资几乎都是通过漕运送到北方,一日不可或缺。

“诸位可有良策?”一筹莫展的道光皇帝把探寻的目光望向各位大臣。

有的说要加派民工去疏通运河河道,有的说要渡过黄河再走陆路沿途转运。但这些方法道光自己早就想过了,光是运输途中的漫长时间,即使不算耗费的财力物力和人力,都让人等不起。

“启禀陛下,臣以为当下走海运才是最实际有用的方法。在当地征调吨位大些的民船,从安徽江苏等地征收的漕粮可以直接上船运到天津,这样不仅节省了人力物力,缩短了运输时间,还可以增加单艘船只的运载量。”

“还是这个喜欢干实事的陶澍懂得朕的苦心啊!”道光皇帝不由得暗叹,循声望向刚从安徽巡抚任上调任江苏巡抚的陶澍。而陶澍的提议还是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对,表面的理由之一就是乾隆时发布的“一口通商”令是禁止民间海运的。然而还有比陶澍的提议更加实用有效的方法解燃眉之急吗?没有。

在道光皇帝的支持下,陶澍共计雇用各种海船1563艘次,装兑漕米1633000余石,由吴淞出崇明、佘山,北放大洋,趋成山,转之罘,以达天津。水程四千余里。这次海运虽然仅仅维持了短短两年,却让已经闭锁了70年之久的大清王朝和国人再次清晰地看见了海运不可估量的前景,为即将到来的海运贸易时代积累了大量的航海资料,也为近代民族船舶制造预埋下了伏笔。

陶澍在这次海运中展现的务实与担当,让道光皇帝以及官员们都不由得回想起这位官职不高、其貌不扬、说一口“长沙腔”的文士,这些年做过的一件件政声远播的事来……

嘉庆十九年(1814年),陶澍任江南道监察御史。

“乃近日风气,因循者尚复因循,怠玩者依然怠玩。即如亏空之案,甫经查办,而新款又有亏空……”

“上司不能正己率属,则不肖之州县既有所挟持以无恐,而循良之州县又有所牵掣而不能前……”

“夫今之州县,疲精于奔走承应之中,救过于纸札文书之上。十人而聚,无语田桑者焉。百人而聚,无语教化者焉。其于百姓,则鱼肉也;百姓视之,亦几虎狼也……”

“若不正本清源,以身率属,而徒以不肖之州县为解,恐吏治终无起色也……”

上任不久,陶澍就连续上了九道痛陈州县弊政,请求整饬吏治的折子,一时官场震动。

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还是这一口“长沙腔”的文士任川东兵备道。当时的川渝之地私盐贩运猖獗又帮派林立,是出了名。兵备道治所驻于重庆,这里“扼大江之衡,估舶鳞集,私枭出没,犷悍繁剧”。陶澍采取放低官盐价格打击私盐;每日坐堂,有诉立讯,快速判决,短短数月就清空了积案;整顿吏治,严禁官员扰民累民;整顿治安,实行宵禁;发放粮饷,赈济巴县达县灾民。不到一年,渝地便出现了政通人和、市面繁荣的局面,令时任四川总督蒋攸铦刮目相看。

道光元年(1821年)十一月,还是这位“长沙腔”任安徽布政使。在抵达安庆的首日便开始整顿吏治,开始清查安徽钱袋子和粮袋子。十二月上奏折指出:“安徽钱粮亏空,轇轇甲于各省,从前五次清查,仍多不实不尽。疲玩因循,遂成累痼……”

安徽夏水泛滥,他带头捐银并号召乡绅捐资赈灾;组织灾后自救,补种杂粮,补插晚禾。

为了兴修水利,治理淮河、洪泽湖水患,陶澍不仅多方筹措资金,还亲自登上涂山和八公山山顶勘察,几乎踏遍了当地所有的圩、垸、堤、坝……

一桩桩、一件件实打实的事,从南到北,从陕西、四川到安徽江苏,陶澍所到之处,倒还真像是一场又一场及时雨呢!想到陶澍的经世之才和这些年来出类拔萃的政绩,道光皇帝仿佛看到了希望的微光。

他对陶澍说:“朕所以调任江苏者,观汝颇可干济,藉资整顿。汝其实力实心,以渐而入。通省吏治、民风,全系于汝一身。而用人,更为当事之急。勉之,慎之。”从这一字一句中可以看见道光对陶澍才能的赞赏,以及对陶澍主政一方的信任。陶澍除了筹议漕粮海运、整顿各州县吏治和民风,还赴淮阳,大力赈济灾民,积极整治漕务积弊,疏浚漕运通道。同时,兴修书院,重视教育。陶澍实地踏勘了吴淞江、浏河、娄江这三条太湖入海的水道,对不合水情、影响泄洪的吴淞水闸进行整改,对娄江被占河造田的地方勒令退田还河,疏浚淤堵的浏河,太湖水患终于得到了治理。

道光六年八月二十五日,他在奏折上说:“……亲往勘抚,经历败圩、积潦之中,酷暑熏蒸,所受潮湿更甚,以致旧疾复发,时寒时热,间有昏眩。”任江苏巡抚五年,陶澍未负道光皇帝之重托,事必躬亲,以至于多次积劳成疾。

道光十年(1830年),陶澍被任命为两江总督兼两淮盐政。此时,作为大清经济命脉的两淮盐政已经亏欠盐银4000多万两。通过考察,上任伊始陶澍就制定了“裁减浮费,紧缩开支,降低食盐成本”的改革措施。到了第二年,他召集江苏巡抚林则徐、安徽巡抚邓廷桢、江西巡抚周之奇、上海提督王应凤,幕僚吏属魏源、贺长龄、包世臣、梁章钜、龚自珍等一大批经世派的人物,提出了废除明朝以来的“纲盐制”,实行“票盐法”:即任何人只要按章程纳税,发给票证,凭票运盐、销盐,只认票不认人。由盐运局统一印制三联票,每票10引,每引400斤,并制定了《盐法章程》《盐务改革章程十五条》等。获得道光帝批准后首先在江苏、安徽、河南等31个州县试行。不到半年,就运销233100引食盐,成效显著。利国利民的“票盐法”随之推向全国。仅一年,不仅补平了历年亏欠的盐税银,还上缴国库盐税银4400余万两,缓解了财政危机。道光皇帝不由得连声感叹:这个陶澍还真是朕的“及时雨”,朕的“干国良臣”啊!

“两江”之地在陶澍的治理下,很快就百废俱兴,成为人才荟萃、经济最富裕的地方。

道光十五年(1835年),陶澍进京述职,道光皇帝几乎每天都召见他,一谈就是一两个小时。其间,道光皇帝两次御笔书写“印心石屋”匾额赐给陶澍。

“印心石屋”是陶澍从小为书斋取的名字,他终究是行走于世间的文人。

“石是印心心是印,生前星宿已罗胸。”

以石为印,可鉴初心;以心为印,可鉴日月。“印心石屋”是他当初读书的地方,也是梦开始的地方。

“是啊,大隐于朝,小隐于江湖。有谁知道世人眼中高居庙堂的我,心中却依然是家乡长沙府岳麓书院里,那个一心要读有用之书,做经世之才的少年?”

看着道光皇帝题写匾额的“印心石屋”,这四个从长沙出发陪他走过半生风雨的字,陶澍不由得思绪如潮……

那一年,年方6岁的陶澍第一次跟随父亲跨进岳麓书院时,就被书院沉积千年的湖湘文化特质深深吸引。历史上有名的“朱张会讲”就在这里。宋乾道三年(1167年),朱熹来访岳麓书院与时任山长的张栻论学,前来听讲者络绎不绝。有参与者曾用“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来描绘当时的盛况。这次会讲不仅是长沙湖湘文化的盛事,也是中国古代文化史上的盛事。在这里,陶澍在他的先祖陶侃曾于此读书时所建的杉庵里,与先祖一生的传奇对谈;与张栻反对科举利禄之学、培养传道济民之才的思想问道;跟一代心学大师王阳明的“知行合一”对谈,经世的种子从此在年少的心里萌生……

那一年,28岁丁忧在籍的翰林院编修陶澍主讲于湘北的澧阳书院。他结合四年京官生活对朝政的了解和思考,结合吏治及国家发展趋势,这些在传统典籍中闻所未闻的内容,吸引了当地大小官绅和湖湘学子前来洗耳恭听。在陶澍主讲的三年中,受陶而教的学子中举的人数大幅攀升,一度仅次于岳麓书院。

“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澧,过九江,至于东陵”是《尚书·禹贡》里的一句话,很不好理解,澧州本地的生员也答不出来。为了鼓励学子学会在实践中解决问题,陶澍就带着生员们从水网密布的安乡开始梳理,环八百里洞庭湖,走松滋河故道,从枝江去追根源,回来后再命题写论文,陶澍自己也与生员一道写了一篇,理清了澧水、洞庭湖、枝江、九江、东陵和沱江的历史上变迁的脉络。

“请教老师,族谱这么厚,人员关系又庞杂,这序言我还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呢!”

一领了族长命令的皮姓生员夹着本新修的《皮氏族谱》,满脸苦涩地挠着头请教陶澍。

当时民间修族谱是很普遍的事,族谱前面的序必须要做到高度凝练,又能适当讲述族谱的全貌,还要兼具文采显示家族深厚的人文底蕴。陶澍看着皮生员苦恼的样子,从他手里接过族谱,伸出修长的手指逐页翻看。

“这可是读书人的一项基本功啊,我们不妨每人写一篇来试一试吧?”陶澍转身看着台下的学子,并当即写了篇序言范文。短短的几百字中,不仅可以从中了解到姓氏的演变史,还解释了“百姓”一词的意思,知道了皮氏的源流所在。

“台接囊萤,似车武子方称学者;池临洗墨,看范希文何等秀才。”三年主教,丁忧将满,离开澧阳书院返回长沙时,陶澍在澧阳书院一共留下了20多首诗咏、数篇文章和这一副问得天下无数文人汗颜的名联:怎样的人才称得上真正的学者?是像车胤那样用一身所学治理国家的人;怎样的人才算得上真正的文人?是像范仲淹那样胸藏锦绣忧民忧囯的人。

陶澍是这样的文人,也是这样的学者,他多么希望天下文人都能学以经世,学以致用,与他一起去治愈那个病弱的大清王朝,去强壮那个孱弱的时代啊!他注定只能是一个寻找者,但绝对不会是孤独者。

长沙、无锡、镇江、淮阴、苏州、南京……无论身在何处,一方沾染了湖湘文化气息的“印心石屋”都紧紧相随;震川书院、岳麓书院、金沙书院;消寒诗社、沧浪亭诗社……一颗颗“经世致用”的种子被散播进时代的土壤,萌生出希冀的未来。身在宦海漂浮的陶澍从未忘记过潇湘,他心心念念的家乡,一次次忙里偷闲地回到长沙,看上一眼,旋又离去,戥子桥、福源巷的足迹都显得那样匆匆。

“唯楚有材,于斯为盛。”对联文化深植在湖湘的土壤中,无论凡俗百姓还是达官秀才,几乎都能弄出几句“急就章”。陶澍自幼有对联“神童”之称,他长期随私塾先生父亲学习,一天,在父亲任教的村子里新开了一家油榨坊。榨坊老板来请陶父写副油榨坊开张的对联,陶父恰巧不在。11岁的陶澍上前施礼:“我可代笔么?”榨坊老板有点不信,还是答应让他先试一试。陶澍便在摊开的纸上写下:赚钱要紧,发财靠尖。“紧”和“尖”在湖湘地区都有节俭和小气的意思。老板皱了皱眉,觉得有点俗,问他还有没有雅一点的。陶澍略加思索,又在纸上写下了“榨响如雷,惊动满天星斗;油光似月,照亮万里乾坤”,油榨坊的老板见到此联,一扫脸上的疑惑,拍案叫绝,人们见到这副对联无不称赞。道光十七年(1837年),已经两次不第的落榜举人左宗棠正主讲醴陵渌江书院。陶澍在前往江西的路上,决定转道醴陵回长沙安化祭拜父母。朝廷大员驾临,醴陵知县哪敢怠慢?于是赶紧叫人为陶澍安排驻留的馆舍,不仅按着陶澍的喜好从家具到日常用品都换成了全新的,就连馆舍的里里外外也粉刷一新。

安排妥当后,醴陵知县带着师爷亲自仔细地检查了几遍,仍然感觉还是缺少了什么东西。

“陶大人从小就是对楹联出名的神童,是不是还需要在馆舍的大门上挂副对联呢?”

师爷的话就像一剂开悟药,知县大人兴奋地一拍大腿,大喊一声:“对了!就是缺一副对联呀!”可是话刚出口,眉头又皱了起来。

偌大醴陵县,又有谁能撰写出一副能入总督陶大人法眼的对联呢?知县在心里把醴陵的一帮秀才贡生翻了个底朝天,但还是没一点头绪,只好先闷闷不乐地休息去了。

“知县大人,我找到写对联的人了!”第二天大早,晚上半夜未眠的知县还未起床就看见师爷一脸兴奋地跑进来。

“快说快说,是谁?”知县一听,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连声催促。

“大人您忘了那个名叫左宗棠的落第举子正在我们醴陵的渌江书院吗?”

“咿呀!光顾着我们醴陵本地的几个秀才生员了!”知县猛然一拍大腿,赶紧洗漱了一下便和师爷两人匆匆赶到渌江书院,找到了左宗棠。

听了知县大人的来意,此时的左宗棠哪里敢回绝?再说,陶澍的大名对左宗棠来说,早已如雷贯耳。左宗棠沉思了一会,又联想到陶澍从长沙府走上仕途和屡次受道光皇帝召见的从政经历,铺开宣纸,提起毛笔,饱蘸墨汁,笔走龙蛇地写下“春殿语从容,廿载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翘首公归”这副讲述陶澍家国情怀的对联。

知县仔细端详了一番,非常满意,急忙把它挂在了为陶澍准备的馆舍大门上。

当晚,抵达醴陵的陶澍下榻在知县为他准备的馆舍。刚到门口,他便被这副对联吸引了。仔细把对联读了一遍后,大加赞赏。他转头问陪同的醴陵知县:“此联为何人所撰?”

“启禀总督大人,乃我县渌江书院的主讲左举人所撰。”通过知县的引见,左宗棠终于和大名鼎鼎的陶澍见面了。

一个落第举人,一个两江总督,陶澍毫不介意二人地位的悬殊,跟眼前这个叫左宗棠的年轻人一见如故,纵论古今天下大事。从中午一直谈到日落西山,依然谈兴不减的陶澍将本要回书院的左宗棠留在行馆住下,继续秉烛夜谈,相见恨晚。

通过这次交往,陶澍记住了左宗棠,觉得他就是一位“奇才”。当得知左宗棠要到京城参加会试,在临别时再三嘱咐:“不管会试能否榜上有名,你一定要绕道南京来找我。”

次年,会试又一次落榜的左宗棠依约绕道南京特意拜会了两江总督陶澍。两人又是一番促膝长谈后,问及家事,当陶澍得知左宗棠的女儿与自己的儿子年龄差不多时,竟毫不避讳门第差距地对左宗棠道:“幼子与令嫒年龄相仿,不若你我结为亲家,如何?”

“总督乃国之柱石,而宗棠不过一介书生,此事万不敢受……”自觉身份低微的左宗棠连声婉拒。

陶澍对左宗棠说了一句“汝他日之成就必成倍于我”,这句话最终被历史证明。陶澍病逝后,贺熙龄请左宗棠到陶家做陶澍年幼的儿子陶桄的先生,左宗棠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在授课之余,饱览了陶澍留下的丰富典藏以及曾经的奏疏等,从中了解了很多世事和官场的得失,这对他后来的事业大有裨益。这则因一副对联而识人才的故事在湖湘广为流传,让人在感慨之余又敬仰顿生。

晚清另一位名臣胡林翼童年时,时任川东的陶澍任职结束返京途中便顺道回湘省亲。路过长沙,拜访好友胡达源,陶澍见到年方8岁的胡林翼活泼机灵,便询问他都读了哪些书,然后又出了几句上联,谁知胡林翼竟然都对答如流。被陶澍“惊为伟器”,不仅当场跟胡家定下了姻亲,还一直为其延师着力培养,胡林翼也终成大器。

作为一代楹联大家,在湖湘乃至全国,与陶澍有关的对联和故事数不胜数;而每一副对联和故事几乎都蕴藏着他学以致用、学以经世的思辨。

也是嘉庆十九年陶澍任江南道监察御史时,在官衙厅堂书一自警联:“绕案风清,尘埃扫除吏牍;举头日近,光明洞照吾心。”

还有一副他一直当作座右铭的对联:“要半文不值半文,莫道无人知者;办一事须了一事,如此心乃安然。”以联明志、以联言事之心,通过这两副对联跃然可见。

陶澍题写的对联几乎遍及湖湘和他任职过的地方。

题长沙北极阁:“楼高但任鸟飞过;窗小先将月送来。”

题汉口长沙会馆:“隔秋水一湖耳,看岸花送客,樯燕留人,此境原非异土;共明月千里兮,记夜醉长沙,晓浮湘水,相逢好话家山。”

题苏州沧浪亭:“歌咏若斯,我辈自宜留地位;风光如许,诸君何以答升平。”

北京、上海、安徽、江苏、重庆……留下的每一处传世楹联,也留下了湖湘文化的印迹。在陶澍“经世”思想影响下,魏源、胡林翼、左宗棠等一大批湖湘人才开始在近代历史舞台上崭露头角。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又是一个在异乡的早春二月。年前刚过完60岁生日的陶澍处理完公务,疲惫地靠在督府署衙的圈椅上,回想着自己这一生那么多年的行色匆匆,听簌簌的春雨打湿窗外老柳,浅草和瓦楞的声音。恍惚中看见父亲正牵着他的手,跨过岳麓书院高高的门槛,听见琅琅的读书声从“印心石屋”的一笔一画里传出来,落在耳中……忽有料峭寒风吹过,陡然醒来的陶澍顿感半身挪动艰难,一旁的随从见状连忙将他搀扶回到内堂的居所,延医诊治。

“大人这是风痹,应辅以针石缓图之,尤须静养。”医生替陶澍扎完针灸后又再三叮嘱。

养病半年之后,病情稍有好转的陶澍便不顾一路旅途劳顿,回到家乡,回到岳麓书院。“万里乘风去复来”,当年的垂髫童子,归来时已是老病暮年。也许是自感来日不多,在长沙的日子里,他不仅在岳麓书院里重建了先祖陶侃曾经读书过的杉庵,并摹刻了家藏的宋拓本《麓山寺碑》,将之嵌在庵内。做完这些,陶澍又看了看三年前摹刻在白鹤泉上方的御赐“印心石屋”,感觉病体也轻松了许多。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潇湘亲友如相问,冰心一片在玉壶。当陶澍拖着病痛的脚步离开岳麓山,启程前往两江总督署的时候,一场雨也正笼罩潇湘,仿佛在为他送行。

道光十九年(1839年),六月的南京大雨倾盆,两江总督署内,陶澍一手举荐的继任者林则徐正躬身在亦师亦友的陶澍病榻旁,弥留之中的陶澍将他的手重重地握了三下,什么也没有说出口,便溘然而逝。只有林则徐知道,那是陶澍与他和时代的一个约定。因为也就在同月,林则徐虎门销烟的滚滚浓烟就遮蔽了广州城。紧接着的次年(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中国近代史在这场狂风暴雨中翻开了屈辱的第一页,也是开始苏醒的一页。

“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是东坡的心情;“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是李煜追忆的时空;“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是李易安的花季;“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是韦庄笔下空寂又沉重的一页家国往事……这些千姿百态的雨都已经成为过往,只能在唐诗宋词里去寻找它们的点点滴滴。唯有陶澍,这场来自潇湘的“及时雨”,凡是有他走过的冬天,都会回暖;凡是有他走过的沙漠,都会醒来;凡是有他走过的地方,“经世致用”的湖湘文化种子都会生根发芽;凡是有他走过的地方,都是潇湘。恰如谢逸的一句词:“淡烟疏雨随宜好,何处不潇湘?”

摘自《长沙晚报》

责编:罗嘉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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