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评丨施俊杰:以诗为梦,何惧人间诗路难——评汤红辉诗集《月光流过人间》

  湖南文联   2024-06-03 16: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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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诗为梦,何惧人间诗路难 ——评汤红辉诗集《月光流过人间》

文丨施俊杰

诗歌是可以不朽的,所以汤红辉诗集《月光流过人间》腰封上写着“用诗歌战胜死亡与腐朽”,这是对不朽诗歌的顶礼膜拜。但是,诗歌作为我国最古老也最具生命力的文体,在这个时代却显得步履蹒跚,仿佛正在走向死亡和腐朽,因而眼下最紧要的,其实并不是“用诗歌去战胜死亡和腐朽”,而是先要“战胜诗歌的死亡和腐朽”。
新诗的一百年是内耗的一百年。从胡适的《尝试集》开始,就是以激烈对抗的革命姿态来倡导诗学革命的,作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急先锋,新诗的诞生是为了批判和否定腐朽僵死的古体诗,是希望用新的“活文学”来取代“死文学”。不可否认,早期的新诗对民主、自由、平等、个性解放等现代观念的广泛传播,起到启蒙和普及的作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出道即巅峰的新诗便开始出现先天不足和营养不良的症状,迅速出现断崖式坍塌。
这是因为割裂了传统的新诗终究只是舶来品,想要找到适合其生存壮大的土壤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割裂了传统意味着先天不足,缺少本土诗性土壤的滋养,便注定了成长过程中的营养不良。更不必说,当年写新诗的那些诗人其实是没有明确方向的,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都在试探着寻找诗歌之河的彼岸在何方,所以每一个触碰到河中的礁石或岛屿的诗人,都认为自己的方向是正确的,激进地批判其他人是误入歧途。
这直接导致了百年新诗的发展和探索过程中,诗人们更多的是在输出激进观念甚至是发泄某种情绪,而缺乏借鉴积累与文本创造;更多的是在宣传派系的主张,却缺乏脚踏实地的诗歌理论和评价体系的建设。缺乏传承与融合,缺乏对国外拿来的诗歌主张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导致了中国新诗一直在进行不正常的跳跃式发展。低门槛、没标准、无评价体系、派系混乱的诗人们长期围绕观念、思想、技巧、趣味、形式等问题不断地内耗,但又始终没有找到能得到多数人认可的共同方向。新诗不过才百年的历史,但是诞生的流派却早就不止一百,从尝试派到人生派,从创造社到新月派,从象征诗派到七月派,从新现代主义到朦胧派,从撒娇派到下半身派、垃圾派、口水派……平均下来几乎每年都有新诗流派诞生。
如果撇开诗歌在社会层面的传播度和影响力不谈,80年代改开之后的新诗确实进入了一个井喷式的快速发展期,然而这种如没头苍蝇一般的井喷所带来的,却不是新诗创作上的进步,新诗创作的迅速西化、现代化、先锋化不但没能将始于“破坏”的新诗重新拉回到“建设”的征途上来,反而在“中国新诗”尚未真正建成之前,就被拔苗助长式直接推到了解构、破坏、颠覆的后现代化阶段,开始否定诗歌内容的确定性,开始强调诗歌的不可交流性和读者个人理解的异质性,开始极力破坏传统诗歌美学的一切规范和原则……新诗一夜之间进入了“怎么写都行”的虚无主义。正因为如此,尽管新生代的诗人层出不穷,不断有新鲜血液补充进来;尽管新诗的产量猛增,边界进一步扩大,呈现出多元化趋势,诗坛仿佛一片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但是实际上,诗人和诗歌却在进一步边缘化、晦涩化、妖魔化,渐渐背弃时代主流和生活气息,脱离最大基数的读者,失掉了草根性或者说人民性,这恰恰是最致命的。
因此,新诗想要战胜自身的死亡与腐朽,就必须重新构建诗歌的时代性、在场性、草根性(人民性)。在这几个方面,近年出版的诗集中,陈年喜《炸裂志》、王计兵的《赶时间的人》、王二冬的《快递中国》和汤红辉的《月光流过人间》等都作出了积极且有益的探索。

鲜明的时代性

塔克西拉古城在巴基斯坦的一座山上

我们去时双方相约停火

只为敬重我们这些来自玄奘故乡的人

玄奘于公元7世纪来到这里

他在《大唐西域记》留下不少笔墨

城堡中有间残存的房子

当地人称为“唐僧谷”

游人离去

神鸟低飞

在唐僧谷门前闭目静坐 能见梵音缥缈

我是一个迟到的沙弥

当年玄奘参禅讲经口吐莲花

如今我面对他静坐

隔着的不是千年盛唐

是一片莲花海洋

——《静坐塔克西拉古城》

这首诗歌的意象并不复杂,一座拥有2500年历史的古城,一个举世闻名的犍陀罗艺术和佛教文化的中心,一个正被战火覆盖的军事战场……却因为诗人的到来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交战双方以停火的方式来迎接远道而来的诗人。诗歌记录下了塔克西拉古城在这个时代经历的战火,记录下塔克西拉古城与玄奘、大唐之间千年前的文化和精神羁绊,记录下双脚行走在异国路上的诗人心中渴望战火被“莲花海洋”熄灭的悲悯。平实而质朴的语言,折射出诗人渴望能以这座见证了千年前文化交融的古城作为桥梁,帮助塔克西拉古城民众远离炮火连天的残忍现实。
在《华盛顿的国家广场有个马丁·路德·金雕像》这首诗中,汤红辉通过:我们曾与神秘白宫和五角大楼前的麻雀友好对话、我们曾在美国国家美术馆里与梵高自画像长久对视、我们曾在乔治梅森大学艺术厅举行非遗展览和音乐会这一组意象层层递进,最后落在国家广场的马丁·路德·金塑像与制作它的湖南艺术家身上,仿佛听到了艺术家的湖南方言打招呼声在国家广场上响起,其中蕴含的正是国家富强起来之后,中国人从只能与麻雀对话、欣赏国外艺术家的艺术品,到在国外举办我们自己的展览,甚至让国内艺术家的艺术品傲立在美国国家广场之上,场景和焦点逐层递进中,读者仿佛可以听到诗人沸腾的热血。
一个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也必定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着诗歌的生态。同样的,真正能打动人心的诗歌必定是关注时代、反映社会现状和问题的。正如叶嘉莹先生在《杜甫:集大成之时代与集大成之诗人》指出的那样,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能够脱离身处的时代而造就伟大艺术的诗人。一个伟大的诗人,唯有以血肉之躯去体验人生的枯荣,唯有以无限的情怀去贴近所处的时代,唯有以手中的笔去记录历史的盛衰,写出来的诗歌才能够最终超越所处的时代,成为一切时代的一个典型。

典型的在场性

作为一个外来术语的翻译用词,诗歌的“在场性”其实有点拗口,并不容易理解,有些诗人单纯地认为“在场性”就是诗歌创作过程中写出场景、细节、意象等诗人在现场的感觉,其实博纳富瓦所谓的诗歌在场性,更多的要展现出最真实的生活、最真切的体验,为读者展示去掉繁复修饰之后留下的通透和纯净,甚至是展示诗人与现实生活的关系,让读者有一种身临其境、感同身受的强烈共鸣感,从而能够更深入地理解和参与诗歌所表达的意义。

在我老家浏阳七星塘

有一座仓圣庙

庙旁有一座宝塔

父亲说以前读书人用毛笔写过字的纸

要送到塔里烧掉

不能拿来抽烟也不能上茅厕

破四旧时庙和塔都被毁坏

但它们一直挺立在

故乡的记忆中

今年五月

远嫁外地当教师的妹妹和我

回乡为百岁祖母庆生

家乡风物陡然间注入乡愁

打开手机百度“仓圣”,他原是文祖仓颉

我们对“颉”读音拿不准

那一刻我听到“轰隆”一声巨响

仓圣塔再也坚持不住,彻底坍塌

——《仓圣塔》

《仓圣塔》这首诗用真实而直接的语言,将读者带入诗人亲身经历的场景之中,并融入其中,使读者能够感受到诗人所描绘的情境的真实性和直接性。诗人家乡的庙里有座塔,诗人从小见过它,也知道它一直矗立在家乡,但却并不太清楚这塔的来龙去脉,直到有一天在网上查了一下,才终于明白这仓圣塔竟然蕴含着无与伦比的分量,塔在诗人心中坍塌的那一瞬间,其实并不是现场真实发生的,而是诗人意识到世人对仓圣塔了解的太少、醒悟的太迟,崩塌的其实是人心中对历史和文化的传承,有形的塔虽然保留下来了,但是无形的文化其实已经渐渐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汤红辉正是通过对这一瞬间的及时捕捉和表达,将自己的情感、思想和感受融入诗中,让读者更容易产生共鸣。从而使得《仓圣塔》这首诗具备了在场性,具有了现实的意义。

鲜活的草根性(人民性)

草根(grass-roots)其实也是个外来词,它的意义比较宽泛,包含有群众的、平民的、底层的、大众的、弱势的等多种含义,最被世人称道的,还是“草根”所代表的那一股顽强的、旺盛的、向上生长的蓬勃生命力。汤红辉的诗贴近草根、贴近芸芸众生,《高空渔民》《洲岛上的老渔民》记录了长江十年禁渔后渔民的再就业生活,《好好读书》关注留守儿童的学习生活,《城市里的乡下船》聚焦进城务工人员的精神生活,这些诗的字里行间,常常流淌着诗人独特的爱与悲悯气质。

由乡村漂进城市

如流水浮萍

不知今晚

在哪个街灯下孤泊

而明天 又该漂向何方

漂着 漂着

顺着水的姿势

但我不是

随波逐流

——《城市里的乡下船》

这首短诗描写的是进城务工人员的生活状态,从乡下进城漂泊的打工人,就好像一艘无处停泊的小船。诗人直面人间疾苦,并将这些感同身受的情绪提取出来,化作写诗的材料,但又没有仅仅停留在粗浅的痛苦和挣扎的表面,而是更加深刻地介入到进城务工人员的精神状态之中。在诗人的笔下,漂泊的打工人虽然是一艘漂进城市的乡下船,但却不是随波逐流——是的,他们不是在随波逐流,他们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梦想,有明确的人生目标。他们进城务工是为了改变命运,从而让自己和家人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诗人聚焦当下,努力记录下“草根”阶层积极乐观拼搏向上的人生姿态,足以让诗更有现实的气息,生活的气息,土壤的气息,草根顽强生长的气息。底层的人民群众或许在政治经济社会地位上处于弱势,但人民如土地,也像母亲,真正的诗人如果离开了人民群众,脱离了草根阶层,就难免不接地气、缺乏营养、失去判断力、没有大的情怀,当然也就不可能创作出真正优秀的诗歌。正如路遥在茅盾文学奖获奖感言中所写:“人民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唯有这样的诗歌才有真正的艺术魅力,才能真正打动人心,才有不朽的意义。
倏忽之间,新诗已历经百年,但是在诗歌的征途上却仍像一个叛逆的“迷途少年”,或许它尚未走出青春期,尚未迎来真正的蜕变。我们期望诗体的革命和嬗变只是一场伤筋动骨的外科手术,而不会将烙印在国人骨血之中诗学诗教传统的彻底湮灭;我们期望国人诗心诗意的血脉仍将贯古通今,与新时代新潮流新思想新观念融为一体;我们期望看到更多如陈年喜、王计兵、王二冬和汤红辉这样有正义良知、有感情勇气、有悲悯之心的诗人,一起来关注时代命运、关注真实生活、关注人间疾苦。

责编:周听听

一审:周听听

二审:张马良

三审:熊佳斌

来源:湖南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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