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司令——李家村琐忆(1)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6-04 21:32:04

文丨李传思                         

“砰”一声闷响,地窖的盖板关上了。我的脔心随之唆到喉咙眼。

鸭司令弯着腰,提盏煤油灯。我跟在后面,一个巨大黑影把我严严罩住。待转过身,他那刀削般的脸在豆大的摇晃的灯光下,更显得像要吃人,那双眼睛比平时更阴鹜。

我在心里强烈地后悔。不该听他的,不该跟他来,不该不和屋里讲的。当然,我也晓得,跟屋里讲,屋里人包括奶奶和我爷娘肯定不会答应。

这一向,天热得发了疯,好久巴久没下滴雨,连河边柳树上的蝉痞子都喊得变了形,啊哟啊哟,像是丢在锅里煎得痛似的。

我和几个小伙伴在河里洗澡耍。

当时我十一岁,正读小学五年级。

河里和我们一路耍的还有一群生产队的鸭子,大概有几十只,嘎嘎地闹着,有的一丝不苟啄虫,有的可能也因为热得难受在一个劲往水里扎猛子,恨不得深些,再深些。

村里有个肥肥胖胖头发花白的人专看这些鸭子。他叫么子名字,我不晓得,只听大人们都喊他鸭司令。他拿根长长细竹杆,守在那棵柳树的阴下。他夹根旱烟,眯眼望我,还向我勾手,轻轻说:“过来,过来。”

我不敢过去。听大人讲,他是个地主,是个坏人。

见我没动,他又招手:“来,和你打几句讲喽。”

我想起刘文学斗地主,想起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他们么子都不怕,光天化日之下,我怕个鬼嘞。我就爬上来,光着身子湿淋淋走过去,看他要干么子。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看他,竟发现,这个坏人其实还蛮和气的,好像没么子可怕。我问:“有么事?”

他坐直腰道:“猫伢子。”

我嗯一声。

他说:“你们天天这样子耍何得了喽,要学习,要读点书嘞。”说完长长叹口气,一副伤心的样子。

“我在读啊。”我争辩道。

他说:“读么子鬼哟,我看你们天天在耍,时间过得风快,今后何得了噢。要对得起颈根上那块红领巾嘞。”

不晓得为么子,讲到读书,讲到红领巾,我就有些心动,也有些脸红。我的头低下来,手里玩着脚边的狗尾巴草。

他好轻说:“我看你是个聪明样范,也认得好多字了。夜里到我屋里来吧。我屋里有些书,你去看看,有好处的。这些书,你们学校没有,就是新华书店也没有。但你莫作声,不能让别个晓得。”

说到认字,当时我确实是全李家村认得最多的一个,可能也是长得最好看的一个。村里的大人见了我,总喜欢摸我脑壳,说我以后肯定是村子里的秀才。我不晓得秀才是个么子东西,可晓得肯定是个好东西。

我问:“你的书哪里搞的?”

他嘘一声:“莫问。你只管看。”

又过一个时辰,鸭司令站起来,把长长的杆子在空中挥舞几下,呼呼作响,然后嘴巴撮成个圆,咕咕咕打了个招呼。奇怪,那些鸭子像听到了命令,不管水上的还是岸上的,一个也不敢怠慢全部边摇边跑向他奔来,又全部集合到他的脚下。他的杆子犹如电影里将军的宝剑,剑锋一指,鸭子们就一窝峰向前奔去,摇头摆尾,争先恐后。他一手拿棍,一手拿烟斗,在后面悠然自得检阅着,欣赏着,离开了河边。

终于等到天黑了。我扯了个白,说是去寻同学耍,趁夜色拐去了鸭司令屋。

鸭司令屋里离我屋里不远。他屋前面是个池塘,是两丘田改出的,路很窄,黑黢黢的。我小心翼翼摸到他屋门口。他屋窗口里黄黄地发出煤油灯的微光。

我敲门。是鸭司令的婆娘开的。他婆娘是全村唯一一个穿旗袍的女人。由于她喜欢穿红色的旗袍,又生得乖态,村里人背地里都喊她“红蜻蜓”。

“哟,猫伢子来了,快进来。”红蜻蜓的声音虽然轻,却特别悦耳,还是普通话,毕竟跟鸭司令走南闯北过,与村里人不一样。我们细伢子喜欢听她讲话。

我闪进去,门嘎叽一声关了。鸭司令在里屋。他提盏煤油灯,昏暗的光影中,他的脸变形得格外恐怖。他悄悄说:“来了?”我嗯一声。他说:“跟我来。”

他带我去了后面的地窖。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都有这样的地窖,用来藏红薯、土豆和米酒的。进到里面,他打开一个漆黑的应该是皮制的箱子,掀开一块油毛毡,里面真的全是书。

他拿过一条小木凳把我坐,说:“猫伢子,你想看么子书就看么子书。只是不能拿回屋。记住,读不懂没要紧,关键是读。以后你慢慢会晓得的。”

我问是些么子书啊。

他说:“都是文学作品。多看这些作品好,你会晓得怎么做人,世界是个么子样子,人应该怎么去生活。反正,有好处。”

我先翻一遍。我那时真小,在一个山窝里成长,么子见识也没得,翻了一遍么子印象也没留下,倒有几个字永久刻入了我的记忆,那就是每本书的扉页上“李亚光”三个字。我想,那肯定是鸭司令的名字了。

见我无所适从的样子,他给我介绍起来。我如听天书,么子莎士比亚、海明威、雨果、司汤达、巴尔扎克,当然也有几本中国的古典小说。最后他说:“我推荐本写中国的比较容易看明白的给你吧。”

他翻一气,找出一本给我。这就是我今生第一次接触的真正的文学作品,一个叫赛珍珠的美国女作家写的,叫《大地》。

他说:“这本小说给这个从小在中国长大的美国女作家极大的荣誉。她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并在中国引起好大反响,在抗日战争时期就出版了好多次。好,从现在开始,我们都认真看书,谁也不许讲话。书的繁体字多,不认得可以问我。”说完,他也拿起一本,低头在煤油灯下读起来。那副样范,根本不像白天那个看鸭的老倌子。

他从头到尾板着脸,没点笑容。我有些怕他。我顺从地翻开第一页。不晓得么子原因,那本书我一下就看进去了。

也不晓得看了好久,听到窖板上有人轻轻敲,还有红蜻蜓的声音:“猫伢子,你奶奶喊你了。”我们村子里晚上叫人都是站在晒谷坪上扯起喉咙喊的,像广播,家家听得见。

鸭司令说:“你去吧,往后想看就晚上来。我们都在屋的。”

我嗯一声表示答应,便爬上去,出了门,趁着夜色掩护,打起飞脚一下梭到屋门口。奶奶骂道:“你个鬼崽子,还晓得归屋,到哪撞死去了?”

我又扯白说:“在那边打仗。”打仗是细伢子分两边拿土坨坨互相打。

她没做声了,说:“快点睏觉。”我爬到铺上。那晚我好久没睏着,小说里好多画面仍在脑壳里飘过来飘过去,放电影一样。

我以后才晓得,是鸭司令在我懵懵懂懂的状态中把我带进了文学世界。

暑假快完了。这两个月时间,在鸭司令的地窖里,在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下,我差不多看完了小半箱小说。

鸭司令讲得对,读不读得懂没要紧,关键是读。至少我觉得我晓得了好多故事,记住了好多词语,学会了一些对人对景的描写方法,还能背诵出许多优美的段落。他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你读多了,以后自然会写的。”

事实上,开学以后,我渐渐成了学校作文无可争议的第一名。

有个星期天早晨,我到河边挑水,天蒙蒙亮,还能听到村子里零星的鸡鸣。我碰到鸭司令正把鸭子往河里赶。他的脸当然是板着的,但我明显感觉出他多了层生气。

我怯怯地喊他一声。他没应,只说:“猫伢子,你不想读书了?”

我说:“没有啊,我天天在上课。”

他说:“那你为么子不来我屋里了?”

我晓得他误会了,这段时间我学习特别紧,加上学校隔得远,出去天黑,回来也是天黑,搞手脚不赢。他想一下,说:“噢是这样子啊。可无论怎样,你都要挤时间去读我那里的书。你一定要晓得,那是世界名著,别的地方找不到的。”

那口气,几乎是在哀求我。我赶紧点头,第一次叫了他的姓,也是第一次那么尊敬地喊他:“李伯伯,我会听您的。”这是发自我内心的声音,也是我读了这么多书后认为应该那样对人。

他许是没习惯,当他听清白后,我看到他眼角上渗出了泪水。

那晚我开始看《巴黎圣母院》。

又一个学期过去了。一天早晨,我背着书包赶路去学校,在路上碰到鸭司令。他的前面扑楞扑楞摇摆着几十只鸭子。我突然感觉到他变老了,头发全白,背也驼些了。听屋里人讲,鸭司令儿子石伢子娶了婆娘,就在他的房子边搭了两间简陋的土砖屋。石伢子婆娘我看过两回,好丑,而且听说脑壳也不灵光。可以想见,鸭司令内心肯定痛苦得死。

但尽管如此,他身上那股不怒而威的气质还在。他板着的那张脸仍然让人生畏。

我轻轻叫声李伯伯。

他嗯了声问道:“猫伢子,书读得么子样?”

我自豪地说:“全校第一。”

他竟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他的笑在当时我的记忆里,异常的灿烂,像三月里盛开的油菜花。他的眼睛被一根一根的笑纹包围着,像秋天的稻穗。眼神里尽是希望,尽是满足。他说:“你要好好读书,好好读书嘞。我们这一代不行了,日落西山喽。”

后来,我上了高中,在县城,读的寄宿,自然回去少了。

爷老倌间或给我送米。有次他说,最近鸭司令屋里出了件悲惨的事,他的孙伢子,也就是石伢子的崽,才三岁,几天前在他屋门口的池塘里耍淹死了。正是中午时分,大人们出工没回。听说那个细伢子很聪明,深得全屋人喜爱,尤其是鸭司令,把他视为手上明珠。他这一死,鸭司令一下老了起码十岁。爹讲,鸭司令身上那种虎威就是从那天开始没了。他成了个真正的凡人。

有次回家拿坛子菜,我看到鸭司令屋里那扇破旧的门总是闭着,一副萧索衰败的样子。我几次想去,但我真的不敢去。我不晓得讲么子话好。

两年后,我考上大学。鸭司令与红蜻蜓是第一个上门祝贺的。鸭司令那天刮了胡子,脸显得光光的,几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高兴地说:“猫伢子不错,考上了重点大学,出了这个村,前程无量啊!”红蜻蜓充满爱意望着我说:“猫伢子聪明,我早晓得有出息的。你为李家村争了气嘞。”他们还送了几瓶“补脑汁”把我。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我去了鸭司令屋里。

他躺在一张竹椅上默默养神,红蜻蜓在灯下织衣。我进去以后,二话没讲,扑通跪在鸭司令面前向他辞行。我觉得当时没有更好的别的方式能表达我对他的感情。他们两个嚇一跳,没料到我会以这种样式感谢他们。

鸭司令蹦起来扯我。我坚持不起,说:“李伯伯,您是第一个鼓励我读书的,也是第一个冒险让我读书的。你们就把我当崽吧,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你们。”

听了我的话,鸭司令老泪纵横,红蜻蜓也哭了。鸭司令擦一把眼泪鼻涕,说:“不要谢我,这是你自己的造化。有你这份心我们就要得了。好好学习,为我们村子争光,以后为国家多做事。”

我说:“我一定听您的话。”

我上大学两个月后接到爷老倌一封信,说鸭司令被摘帽平反,政府还要给他补发工资,每月九十元,比县长还高。然而,非常可惜的是,在政府宣布的前一天夜里,鸭司令把鸭子赶到鸭篷里回屋,掉进他屋门前的池塘里淹死了。

我拿着信,含泪往学校后山上奔。在一片树林中,我用树叶编个花圈,将三根枯枝作香烛,点燃,几缕黑白相间的烟雾一下子袅袅飘向天空。我对着李家村方向跪倒,喃喃表达我内心的无限哀痛和对老人的绵绵思念。天高林静,只有风在树林间穿梭,呜咽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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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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