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建武 2024-06-17 17:15:47
文/冯建武
有幼时在湘江之畔的书堂山练笔的功力和谦虚谨慎之人格,“励志哥”欧阳询的楷书才能峻于古人,独创一体。欧阳询这一生像他写的正字,堂,堂正也,楷,楷正也,书堂山是正,楷书是正,自然人亦正。反之,人正则笔正,笔正则书正,书正则山正。
壹
望城铜官镇有一座海拔近200米的“高山”,说它高,相较周边极目可见的地方而言,它是出类拔萃、鹤立鸡群的。站在山顶,西可观烟波浩渺的湘江,东与黑麋峰遥遥相望;到了夜晚,南可远眺长沙满城灯火,北和铜官古镇光影连成一线。
夏日的山里,林木葱茏,松柏枫树相映,时不时有银雀与斑鸠对歌互答,更增添一份幽静恬愉。
此山便是书堂山。原来叫石渚山,因临石渚湖(铜官古镇之址)而得名。唐朝大历四年(769年)春,杜甫从岳阳到长沙,曾在楚国铸钱的铜官山下石渚湖避风,对烧窑的大火深感震撼,吟曰:“不夜楚帆落,避风湘渚间。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烧山。”
入夜,石渚湖上雾气飘飘,灯光映照彩色倒影,有如昨日之斑驳,又似今日之绚丽。如果说石渚湖是件光亮照人的瓷器,那么,湖上的水秀表演就是釉下流动的彩绘,忽而就让人进入了唐朝繁茂的“瓷都”铜官。
那是唐朝贞观八年(635年),一位老者回到了石渚山。石渚山是他的故土,自从13岁离开后,65年再也未曾踏足。虽说故乡已没有一个亲人,可这里毕竟是他的祖籍地,是他前后生活了多年的老家。不是他不想回,只是一直在长安(西安)为书为官,路途遥远,每每思起故乡,却只能望南兴叹,仰月梦乡。
离开时翩翩少年,而今却已是雪鬓霜鬟。他坐在半山腰一处破败不堪的亭台思虑良久,然后又到一个泉水池边长时间捋须伫立。泉水池上方一巨大而又刀劈般平整的麻石引起了他的注意,随从见状赶紧拿出笔墨伺候。日暮西斜,石渚湖上金光闪耀,只见他缓缓走近石块,用最擅长的楷书,提笔写下“洗笔泉池”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刚写完,似想起什么,又蘸墨提笔,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笔,而是躬身在池中娴熟地将笔洗净,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人是谁?他还想写什么字?为什么只是题写“洗笔泉池”四个字?
他就是1300多年来被称为“南欧北王”的“楷圣”欧阳询。这是欧阳询唯一一次“衣锦还乡”,既未邀约文朋诗友吟诗作赋,也未有书界名流同台泼墨,悄悄地来,不声不响地走。书于石渚山上的字,以及在此创作的《投老帖》,是几年后临湘(长沙)县令从民间听说后,专程到山上观摩,并于欧阳家族府邸残垣断壁的墙上看到,赶紧命匠人刻印才得以保存。
欧阳询《投老帖》,凡10行,计120字。帖中,他以年近八旬的经历告诫世人:“见善从善如登,见恶行恶如崩。”同时,哪怕年老了,还“必须筞(策)怠惰,勤精进”!晚年的欧阳询并不满足已取得的成就,依然读碑临帖,精益求精。
感动于欧阳询谦虚谨慎之人格,县令会商石渚山远近秀才,遂改石渚山为书堂山。虑其欧阳询家世,为避讳忌,县令特上报朝廷,当朝皇帝感于欧阳询的声望,批准奏折。自此,山因书而名,书堂山之名沿用至今,也算是故乡人对心正笔正的书法家奉上的由衷敬意。
欧阳询题写的“洗笔泉池”,是他小时候习字临帖洗笔之池。不得不说,恰因幼时在书堂山练笔的功力,欧阳询的楷书才能尤其精到,峻于古人,形势俊劲,独创一体。
那时,欧阳询的父亲欧阳纥正担任南北朝时期南陈广州刺史,父亲看幼小的欧阳询对写字神情专注,遂在石渚山腰建一书亭,供其专心读书习字。南陈太建元年(569年),欧阳纥不满朝政,拒征为左卫将军,引起朝廷猜忌,派兵征讨。一介地方官吏,哪是朝廷对手?大股大股的军队从四面八方开向广州,没几日,欧阳纥便战败被诛,家口籍没。远在潭州(长沙)石渚山老家13岁的欧阳询被欧阳纥挚友尚书令江总救走,总算留下了欧阳家族一根独苗。
养尊处优、无忧无虑的欧阳询,仿佛一下跌落到了谷底。其实,朝廷已派官兵追杀到了石渚山,欧阳询鼻梁上的刀痕和脸腮的伤疤,就是官兵抄斩时乱刀留下的,幸亏他还算机智,逃过了一劫。可这对一个孩子而言,该是多大的伤害呀。欧阳询却能从这悲惨的命运中走出来,毅然投入他所钟爱的书法艺术,不能不说,这是书法的幸运,历史的幸运。
当然,欧阳纥的好友江总功不可没。深得南陈后主陈叔宝宠爱的江总是文豪和书法家,书风颇有王羲之的遗韵。他将欧阳询带至都城建业(南京),一边安慰,一边鼓励其继续读书习字。《新唐书·欧阳询传》曰:“总教以书记,每读辄数行同尽,遂博经史。”说的就是欧阳询在江总教导下,其颖悟超绝常人,一目十行,过目成诵。更重要的是,江总还授其书法,要求欧阳询先临摹“二王(王義之父子)”,后兼练八体(大篆、小篆、隶书等八种书体)。不知不觉,王羲之书法作品中的“险”和“劲”的行书风范,似流水般融入到了欧阳询的笔法。
家庭的剧变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提前进入了人生的摔打阶段,或许就因这次变故,使欧阳询铸就了低调、正直和不谄媚的人生态度,不仅办事有板有眼、十分谨慎,而且就连写字也是一横一竖,一丝不苟。回到故乡,他在题写“洗笔泉池”四字时,本想加上自己名字和年月,却因为低调的性格,使他时时处处警醒自己,最终后人无法看到他的签名而落憾。南陈太建十四年(582年),欧阳询因赦获得了自由之身。这一年,江总迎来了人生巅峰,官拜尚书令,统揽朝政大权。在江总的保荐下,欧阳询进入仕途,先是封为东阁祭酒,继封为五礼学士,开启了全新的官宦人生。
贰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就像李白小时候在溪边遇到过磨铁杵的老婆婆,每一个成功人士的背后,似乎都有励志故事,欧阳询又怎能例外?
明代诗人曹廷用曾诗云书堂山“洗笔池”:“洗笔迹存人去远,墨云浮水尚依然。临池欲写当年事,碧草萋萋锁暮烟。”这里的“墨云浮水”不就是“泉水尽黑”吗?且还是复制了王羲之的“池水尽黑”,敢情“书圣”王羲之和“楷圣”欧阳询都是苦练出来的,这世上哪有什么捷径可走?韩愈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果真诚不欺人啊!
孟子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励志哥”欧阳询一生都在练习、钻研书法,不管什么时候,习字练笔,从不要人督促。
在书堂山民间,现在还流传欧阳询朱笔点泥蛙等众多故事与传奇。说是欧阳询少年时,每天从府邸步行至石渚山中读书亭读书习字。无论冬夏,也不舍晴雨。一次,他忘了带镇纸,每翻好书页如不用手按住就会被风吹乱。说也奇怪,正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时,两只泥蛙跳到书上帮忙按住了书页,他得以全心临帖习字。后来,只要是欧阳询没带镇纸,两只泥蛙就会过来帮忙。为了表达感激,他在两只泥蛙的头顶用红笔分别点了一个朱印。现在,书堂山一带的泥蛙头顶都有红点,乡民从不宰食,奉这个小精灵为“蛙神”。
还有就是“手生老茧笔成山”。欧阳询小小年纪,练习书法手指头磨出了铁石般老茧,而用废的笔头在石渚山读书台和洗笔池附近堆成了一座小山。如今,人们走近这两处景点,还隐约可见一小山包,便是传说中的”笔头山”。
是的,整天忙于采集的蜜蜂,哪有时间在人前去高谈阔论?欧阳询在南陈的官职不大不小,这正好可以让他潜心书法,没日没夜地练习书法。似乎成功的人都有过废寝忘食的履历,唐朝书法家孙过庭说:“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谬哉!”练习书法如果长期处在“舒适”状态,是不可能有所获的,相反,练习过程越是“痛苦”“枯燥”,越是会在这种环境中逆袭、飞跃。
不过,成功除了苦练,还必须有“慧根”。这个通俗的说法就是悟性,若是只有勤奋,顶多相当于中医说的胃强脾弱,最终也脱离不了俗套,难能从重复的劳动中得到悟化、升华。
不知道欧阳询是否真的天赋异禀?不过,《新唐书·儒学传》里说,欧阳询“敏悟绝人”。绝顶聪明啊,“慧根”了得!
有一天,欧阳询在南京归善寺前北市的街边摊上闲逛,看到一本《指归图》的书法秘本。他捧起《《指归图》》翻看很久,甚为欢喜,遂花重金购得。原来,这本书是王羲之所创,图里画的是有关书法用笔的指法细节,亦是王羲之传给其子王献之的“传家宝”。
书法主要以用腕为主,以腕带臂,以腕带指运动形成独特的线条艺术。欧阳询如获至宝,日夜研读、揣摹《指归图》,渐渐悟化:“初学王字,笔力总是险峻过之;今读《指归图》,始知笔至险峻而绕过的缘故了。”
《新唐书·欧阳询传》里记载了欧阳询“悟书”的故事。一日,欧阳询和江总骑马外出,在路旁发现了一块晋代书法家索靖书写的石碑,瞬间,他像身体触了电,被石碑上穿越时光的文字所震撼。欧阳询停住马观摩了一阵,眼见江总已走远,只好打马追去。可走了几步,觉得对索靖的书法没有看过瘾,便折返回来,翻身下马仔细端详,还不过瘾,于是,铺上毡子,端坐在石碑前反复研磨。谁知这一坐,痴劲儿上来了,“至宿其傍,三日乃得去”。
书堂山欧阳询文化公园里耸立一尊“观索碑”雕塑,栩栩如生地再现了欧阳询“悟书”的细节,那神情,绝了。
欧阳询对书法“犯痴儿”不只这一次,而是无数次,多到就连《新唐书·欧阳询传》也不想再罗列了,用“其所嗜类此”概括。
隋开皇元年(581年),南陈亡,欧阳询入隋,成为袭封唐国公李渊的宾客,与其交往甚深,“高祖微时,数与游”。一次,李渊又邀约欧阳询相游,可欧阳询深感自己地位低下,不敢前往。谁知,李渊非但没有责怪,还提着欧阳询喜欢吃的狗肉和酒上门拜访……
李渊之所以对欧阳询如此敬重,除欧阳询写得一手好字外,主要还是认可欧阳询的人品。在李渊眼里,欧阳询就是那种属于身正、心正之人,乐意关爱,与之交往。
唐武德元年(618年),隋炀帝杨广在江都被杀,李渊在李世民的帮助下强力逼迫杨侑禅让于己,建立了唐朝。这个时候,李渊没有忘记欧阳询,多次提拔、重用欧阳询,封他为给事中,兼弘文馆学士,银青光禄大夫。
虽然有了李渊这顶超级“保护伞”,但欧阳询依旧钟情于他的书法,从不显山露水、骄横奢侈。俗话说:“性格决定成就。”曾经坎坷的经历,塑造了欧阳询顽强刚毅的性格,且这种性格较好地融入到了他“于平正中见险劲”的书法风格中。
叁
武德四年(621年),为整治混乱的币制,李渊废隋钱,效仿西汉五铢钱的严格规范,开铸“开元通宝”。用谁的字来铸造钱币?李渊立马想到了欧阳询,《旧唐书·食货志》云:“开元钱之文,给事中欧阳询制词并书。”
夏日时晴时雨,走进书堂山欧阳询文化公园,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两枚巨大的“开元通宝”钱币。欧阳询所书“开元钱之文”,开创了中国钱币史上名人书写钱文的历史,其铸钱制式一直沿用至清朝末年的“光绪元宝”。
“开元通宝”钱文,含八分及隶体(带有明显波磔的隶书)。钱币学家唐石父说:“书法端庄,雍容娴雅,树后世‘周元通宝’‘汉元通宝’‘宋元通宝’之楷模,影响所及,日本之‘和同开珎’‘神功开宝’等钱,亦无不袭其衣钵。其钱其书,并是钱币史、书法史之瑰宝。”
“开元通宝”影响日本铸钱,欧阳询的书法作品深受日本、韩国等汉文化影响区域的人们喜爱,纷纷视其为珍宝。还是在唐朝时,日本皇室就藏有欧阳询的书法屏风。749年,日本圣武天皇驾崩后,家人将宫中珍宝600余件献给东大寺,藏于正仓院,并写有《国家珍宝账》清单,这其中就包括欧阳询的书法屏风。只可惜,岁月流转,欧阳询书法屏风早已被海风吹得无了影踪。然而,日本三大综合性报纸之一的《朝日新闻》报头,就是取自欧阳询的书法作品,他们精心地从欧阳询写的文章并隶书《大唐宗圣观记》中找出“朝”“日”“闻”三字,然后将“親”和“析”两字拆分组成“新”字,沿用至今。
大唐威武,四方来朝。一次,朝鲜半岛的高句丽使者来长安朝觐,猛夸了一通大唐威力无边,直把李渊乐得拈须微笑,正在兴头上,李渊询问高句丽使者需要什么赏赐?谁知,高句丽使者什么都不要,单单只是索要欧阳询的墨宝。见此,李渊的脸色都变了,《旧唐书·欧阳询传》说,李渊感叹道:“他们观询墨迹,一定以为其形体高大魁梧吧!”
俗话说:“字如其人。”这是从性格和处事态度上说的,但字和容貌似乎无法对等。
欧阳询字体圆正,形貌却并不魁梧。不仅不魁梧,且还是地地道道的“矮挫丑”,“貌甚寝侻”。欧阳询到底有多丑?查阅古代名人传记,好像“貌甚寝侻”成了描述欧阳询外貌的专用词汇。
李世民时代,国舅长孙无忌担任宰相,也许是出于嫉妒,爱出风头的长孙无忌看不惯欧阳询的外貌,当众赋诗嘲讽曰:“耸膊成山字,埋肩未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长孙无忌长得肥头长耳,大腹便便。欧阳询哪受得了这等污辱,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祇缘心溷溷,所以面团团。”这个是说,长孙无忌的相貌似也不俊朗,只因内心肮脏污浊,才会脑满肠肥。
长孙无忌这个气啊,好长时间都闷闷不乐,其门客为讨主子欢心,便写出了《补江总白猿传》,杜撰欧阳询母亲被白猿人所掳,因白猿人好酒且喜吃犬肉,其父欧阳纥乃提两斛美酒,十条肉狗,几十斤麻绳设局砍杀,才将其母救出。可母亲已然怀上了白猿人的孩子,这孩子就是欧阳询。可见,人一无耻,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长孙无忌的门客杜撰的故事也太没底线了。
连传名也不忘挖苦,“补江总”三字,意谓江总为欧阳纥好友,又曾收养欧阳询,故备知其事,唯未作传述其实,所以补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云:“纥后为陈武帝所杀,子询以江总收养成人,入唐有盛名,而貌类猕猴,忌者因此作传,云以补江总,是知假小说以施诬蔑之风,其由来亦颇古矣。”
李渊就是李渊,不会因外貌取人,见高句丽使者态度如此诚恳,转而高兴地说:“想不到欧阳询的书法,远播夷狄,实乃我大唐之幸!”
李世民也不会因外貌取人。贞观六年(632年)盛夏,李世民来到九成宫避暑,发现西城北面楼阁下有泉水涌出,尝了尝,水味甘甜如醴酒。立即命人在泉水下边砌上石槛,赐名“醴泉”,并当场命魏征作赋刻碑以纪念。赋文完成后,李世民对魏征的字体不敢恭维,便找来欧阳询,让他重抄一遍,然后刻碑。
这个时候,欧阳询可谓人书俱老,炉火纯青。李世民对欧阳询的书法十分满意,这便有了名满天下、震烁古今的“天下第一楷书”或“天下第一正书”《九成宫醴泉铭》。
《九成宫醴泉铭》透露出儒雅、静穆之气,其字瘦硬、清秀、温润。书法讲求笔力,笔力通过“骨”来实现。太肥容易无骨,太瘦骨易“折断”,肥瘦适中、骨肉匀称对于表现笔力较为适合。如果说瘦硬指《九成宫醴泉铭》的阳刚之美,那么,清秀则是形容它的阴柔之美,这幅碑刻作品每个字都给人婉转秀美、刚柔相济的美感。
《九成宫醴泉铭》的温润是温厚且润。温厚是圆笔或藏锋造成的艺术效果,润是指墨法。晋唐基本用浓墨,黑白对比强烈,实用性最强。墨太浓则笔滞,按笔处易现臃肿,要加适量的水,造成浓而润的效果——既不臃肿,也不漫漶。现见到的《九成宫醴泉铭》一般都是拓本,黑底白字,其实看不出用墨的浓淡燥润,但根据欧阳询当时的用墨情况,再加上欣赏者的想象活动,点画的浓润很容易让人感受得到。
除了《九成宫醴泉铭》,《化度寺碑》也是欧阳询的楷书力作。此碑瘦劲刚猛,结体内敛,法度森严,号称“欧楷第二”!王世贞赞曰:“化度寺精紧,深合体方笔圆之妙。”现在,欧阳询存世碑刻还有《皇甫诞碑》《房彦谦碑》《温大雅墓铭》《虞恭公温彦博碑》《西林道场碑》等34通。墨迹有《仲尼梦奠帖》《卜商帖》《申屠嘉帖》《张翰帖》《庾亮帖》《数日不拜帖》《道失帖》等66帙。这些碑刻和墨迹,无一不是后人学习书法的典范楷模!
肆
文化需要传承,就像生命需要繁衍一样。
汉字独有的书法历史上,第一个观察、思考、总结这门看易实难之艺术的人是欧阳询。他曾作《八诀》《结字三十六法》,非常系统地阅述了从握笔到点画,从谋篇到布局的所有书法秘诀。像他这样把一项技艺在那个时代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不说绝后,但至少是空前的。他的无私和创举,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应该得到众人的点赞。
《八诀》是:“点”如高峰之坠石;“卧钩”似长空之初月;“横”若千里之阵云;“竖”如万岁之枯藤;“戈钩”劲松倒折,落挂石崖;“折”如万钧之弩发;“撇”利剑截断犀象之角牙;“捺”一波常三过。
《结字三十六法》从排叠避就一直到褊、相管领,把书法的精要以36个方面罗列。譬如最后的相管领,基本含义是上管下,前领后。为了彼此顾盼,达到不失位置,一字的结体规则,故然上边覆盖下面,下部承载上部,左右向背之间,亦须相互揖让。同样,相管领的意义,还可以引申到全篇的章法布局,《书谱》说“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即是这个道理。
《结字三十六法》里所谓欹正、俯仰、轻重、动静、向背、偏侧,何尝不是“遂博经史”的欧阳询人生思想的浓缩?在他的书法世界,生命与笔画进入了静若幽兰之境界,那静是“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安,安而后能静,静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和“静言思之,寤辟有摽”的领悟。
欧阳询说的“每秉笔必在圆正,气力纵横轻重,凝神静虑”,其实正是他处世哲学精神的折射和释放。现在的人初学书法,均把《八诀》和《结字三十六法》视为基础。
至于书写时“澄神静虑,端己正容,秉笔思生,临池志逸。虚拳直腕,指齐掌空,意在笔前,文向思后。分间布白,勿令偏侧。墨淡则伤神彩绝,浓必滞锋毫。肥则为钝,瘦则露骨,勿使伤于软弱,不须怒降为奇。四面停匀,八边具备,短长合度,粗细折中。心眼准程,疏密欹正。筋骨精神,随其大小。不可头轻尾重,无令左短右长,斜正如人,上称下载,东映西带,气宇融和,精神洒落。省此微言,孰为不可也。”更是字字珠玑,直击书法之要领,后世学人莫不爱不释手,捧为书法“圣经”。
贞观十五年(641年),欧阳询卒于长安,享年85岁,衣冠归葬于书堂山山顶“太子围圩”。欧阳询这一生就像他写的圆字,从故乡出发再回到故乡,清清白白地离开,堂堂正正地回来。欧阳询这一生更像他写的正字,堂,堂正也,楷,楷正也,书堂山是正,楷书是正,自然人亦正。反之,人正则笔正,笔正则书正,书正则山正——这似乎也像是他写的那个圆字,圆善、圆满。
欧阳询直接的学生,或者说他的书法法度最先受益的是其78岁时所生的幼子欧阳通。幼年失怙的欧阳通在母亲的鞭策和指引下,朝夕临摹父亲笔帖,研读其习字理论,尽得父法,书法一天比一天长进,而且承袭了险峻劲锐的面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后来,书法造诣几乎与其父亲齐名。
最为值得一书的就是,欧阳通不但承继了父亲的“书正”,还承继了父亲的“人正”。天授初年(690年),欧阳通转为司礼卿、判纳言事。次年,任辅政大臣(国相),因反对张嘉福奏请立武则天侄子武承嗣为太子,被逆贼来俊臣诬告而将其杀害,直到中宗神龙初年(705年)才获平反,追复官爵。
从长沙书堂山走出的“大小欧阳”和书法“欧体”,极大地影响了后代书法艺术家。颜真卿、柳公权、赵孟頫、苏东坡,无不是以欧阳询楷书为启蒙,得《八诀》和《结字三十六法》之精髄,然后自成规范,各领风骚,成为书法史上一座座丰碑。
不过,收益最大的还是“家长沙”的怀素。正当酷爱书法的怀素不得要领而徘徊犹豫时,一个偶然的机会,颜真卿、张旭等多代书法弟子分别送给他欧阳询的《八诀》和《结字三十六法》,嘱他依此苦练,定可脱胎换骨,修成正果。怀素如获至宝,每日研读揣度,终于在欧阳询楷书的基础之上独创狂草,成为书法史上的“狂草圣人”。
“江村入夏多雷雨,晓作狂霖晚又晴。”我在夏雨中来到书堂山,走在镇南将军井到欧阳阁的柏油马路上时,正巧碰到一批来自江西的欧阳询后裔前来这座“高山”慕贤祭奠。宋代文豪欧阳修曾撰文认“貌甚寝侻”的欧阳询为祖,足见欧阳询的人品和书品影响是何等深远!
欧阳询灵动的书法,就像拥有阳光的森林,拥有晴空的飞鸟,拥有星月的夜晚,千百年都“活”在尘世。这是汉字独有的魅力,那里有高峰坠石,劲松倒挂;有壁立千仞之险峻,海纳百川的气度;有长河落日之旷远,柳岸春溪的恬美;有乌云翻滚之变化,风吹光照之无形……
“玉座息欧阳,万卷书香传宇宙;名山藏太子,千秋堂构镇乾坤。”这是书堂山欧阳询文化公园之欧阳阁的一副对联。人居山而始学,山因人和书而扬名。书堂山于欧阳询而言,是靠山,是福山,是灵山;欧阳询于书堂山而言,是先贤,是儒贵,是楷圣!
摘自《长沙晚报》
责编:罗嘉凌
一审:黄帝子
二审:苏露锋
三审:黄柏禹
我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