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玉 2024-06-24 16:44:55
荣池绘
文/谢宗玉
这座亭子,在湖南的旅游景点中曝光率极高。每天,一辆辆大巴载着天南地北的游客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哪怕行程安排再紧张,人们也要绕着爱晚亭前的高低两口池塘转一圈,与亭子合个影,然后隔着亭边的那道矮墙,眺望书院里错落有致的各式屋顶——如此,也算是逛了一回岳麓山与岳麓书院。
长沙本地人逛山,则不用这般火急火燎。他们一般会爬上山巅,最不济,也会攀至山腰。爬山的路径虽有多种,但多数人还是喜欢从清风峡这边开始,爱晚亭是起点。没有更多的说法,只是成了一种习惯。每次,看一眼这座亭子,心就安宁了,人就精神了,腿脚就麻利了。即便不从这边上山,下山时也会绕过来,仿佛不看一眼爱晚亭,就不算来了趟岳麓山。
毛泽东在这里的逸闻,流传甚广。据说他就读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时,暑假基本不回韶山,而是留在长沙,或发愤读书,或调研百业,或与蔡和森、罗学瓒等挚友纵谈时代风云,抒发革命豪情。这里,便常常是他们的聚会之地。有时谈兴太浓,忘了时间,干脆幕天席地,夜宿爱晚亭。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每次靠近爱晚亭,总感觉有一股蓬勃的青春气息迎面扑来,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
爱晚亭建于1792年,距今已有两百余年,这段历史似已有些老旧。然而在这里侧耳倾听,仿佛还能听到筑亭人虚渺的谈笑声,他们就在时光的隔壁。
筑亭人是岳麓书院山长罗典。此亭原名“红叶亭”,亦名“爱枫亭”——自是因为峡谷中枫树较多。1795年,江苏人毕沅奉诏前来湖南平叛,这是他第三次任湖广总督了。他忙里偷闲,赏游至此,见满谷枫红,忽然福至心灵,将此亭更名为“爱晚亭”,取杜牧《山行》诗句“停车坐爱枫林晚”之意境。节气愈晚,枫叶愈红,游人愈爱。自此,爱晚亭声名鹊起,与滁州的醉翁亭、杭州的湖心亭、北京的陶然亭,并称为全国四大名亭。
爱晚亭最初的模样,我们已无从知晓。1868年,湖南巡抚刘崐曾主持修复。1911年,湖南高等学堂学监程颂万再次修葺。看1926年的老照片,因亭身过宽,爱晚亭看起来不高,矮矮墩墩的,有些笨拙。虽是重檐四披攒尖顶,但因为盖的是青瓦,四角也只是微微翘起,质朴中稍显呆板,缺乏精气神。
现在的爱晚亭,是1952年由湖南大学校长李达主持修建的。这里留下了一代伟人的红色足迹,因此重修时特别注重爱晚亭的精神风貌,特有如下举措:一是让亭子“瘦身”“增高”,由“矮胖”变“修长”;二是加大四方翘角幅度,让它更舒展,更雄丽,状若大鹏展翅,并在角尖设琉璃降龙脊兽,既庄严气派,又灵动精巧;三是请毛泽东题写“爱晚亭”匾额,匾为红底,字为鎏金,字体大气风流,骨韵独具;四是盖靛蓝琉璃瓦,漆朱丹圆柱,描彩绘藻井,竖葫芦宝顶。1969年,又刻《沁园春·长沙》于亭内窗棂之上。毛体龙飞凤舞,铁画银钩,为新亭再添几分气韵。这样一来,爱晚亭360度,再无审美死角。
不仅如此,新亭还成了岳麓四季风光的最佳点缀。只要将爱晚亭置于取景框内,拍出来的照片,就没有不精彩的。
春夏季节,樟枫新叶疯长,满谷绿意盎然,映衬天空、池塘,把整张照片都绿“糊”了。这时,有爱晚亭一角斜出,便破了这种单调。那块大红的匾额,像万绿丛中一点红,而靛蓝色的琉璃瓦顶,则像华南五针松的颜色,照片由此有了层次感——靛蓝裹红,再辅以大片的嫩绿。
到了秋天,满谷红叶欲燃,那靛蓝色的琉璃瓦顶就更显重要了。它让散乱的目光有了一个焦点,同时能稍稍平复身体里因红叶而燃烧起的激越之情,给心灵带来清明。
冬景肃杀,谷内多落叶乔木,不免有阴晦之气。颜色鲜艳的爱晚亭,便带来了暖意。就像女子照相,喜欢以旧墙断壁作背景一样,置于灰败寒林中的爱晚亭,也显得格外柔美俏丽。若是大雪天,两重檐瓦都被白雪掩盖,山谷白茫茫的一片,这时,爱晚亭的那块匾额,就像一簇怒放的红梅,也像一团温暖的火。
相对岳麓山漫长的文明史来说,爱晚亭只能算作初生儿,但自它出现后,就一直是文人骚客的歌咏对象。
爱晚亭最初的楹联是由筑亭人罗典所撰:
忽讶艳红输,五百夭桃新种得;
好将丛翠点,一双驯鹤待笼来。
这副楹联既有性灵的一面,也有写实的一面。那会儿,罗典刚在岳麓书院大门外的前台周围种满了桃树,很是自得。“桃坞烘霞”,成了岳麓八景之一。上联是说:我惊讶地发现,有了我新种的五百株桃树,秋叶再红,恐怕也得稍逊一二。此联的浪漫处,是跨越时光的对比;世俗处呢,则多少有一些借对联给自己表功的味道。至于下联,罗典想突出的是他养的那一双驯鹤:这层层叠叠的翠绿,有些单调了,还需我这一双驯鹤来画龙点睛。以黛青色的山林为背景,白鹤飞舞其间,自然非常打眼,说它们画龙点睛的确不为过。
1911年,学监程颂万在修葺爱晚亭时,将此联改为:
山径晚红舒,五百夭桃新种得;
峡云深翠滴,一双驯鹤待笼来。
1952年重建爱晚亭时,这副楹联在新亭中保留了下来。
衡山人汪涛为爱晚亭撰写的一副嵌字联,成了岳麓山迄今为止最长的楹联,共192字:
爱日喜雨,蒸润着锦绣山河,汇八百里洞庭,耸七二峰衡岳,归楼听叶,古寺飞钟,林下停车,亭前放鹤。寻汉魏最初胜迹,览湖湘首著名城,大可搜芷搴兰,岂惟赏心憩足,岁月莫蹉跎。值兹风和景淑,且登临看东流帆转,南浦雁回,北麓斗横,西峦光霁。
晚烟朝霞,烘笼过繁华厦宇,溯三千年历史,数廿四代英豪,泄恨鞭尸,离骚忧国,遗书匡世,评论兴邦。乃周秦以还哲贤,皆吴楚群知硕彦,当骄地灵人杰,应惜寸时分阴,平生须砥砺。到此游目骋怀,安能负这春圃桃红,夏池莲脂,冬阁梅素,秋岭枫丹。
长联气势恢宏,情感丰沛,韵律宛转,联前嵌“爱”“晚”二字,以岳麓风景,引出潇湘人物,呼吁后辈将先哲前贤作为榜样,莫辜负了这大好山河,珍惜光阴,砥砺品性,不管是览胜还是建功,都要将岁月之弦拉成满弓才好。总之,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年老叹无成。
清代学者欧阳厚基,湖南安仁人。看名字,他应该是岳麓书院山长欧阳厚均的堂兄或堂弟。他写了一首古诗《岳麓爱晚亭》,功力相当不凡:
一亭幽绝费平章,峡口清风赠晚凉。
前度桃花斗红紫,今来枫叶染丹黄。
饶将春色输秋色,迎过朝阳送夕阳。
此地四时可乘兴,待谁招鹤共翱翔。
诗歌读来朗朗上口,颇为通俗,意境却相当雅致,并且能见性情,见胸襟,格局开阔,情感明畅。尾联气势陡生,韵味天成。名诗的标配,它都具备了。只是,诗中意象几乎全来自罗典的那副楹联。
郭祖翼的“绝壑苍烟锁,孤亭夕照开”句,勾勒了一幅绝美的山麓夕照图:爱晚亭身后的清风峡还烟雾缭绕,云层却乍开一缝,金色的霞光直射下来,笼罩着爱晚亭,就如幽暗的舞台上,一缕灯光探下,笼罩着台上主角。想想看,这是多么奇特的景致!溟濛的背景,恰似水墨画,而夕照笼罩的主景,又如灿烂的油画。
俞敬枝的“驯鹤依依如我静,此时身在画图中”句,让人想起了辛波斯卡的诗句:“万物静默如谜。”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美景如画,画如美景,此句还真有一些庄生梦蝶之趣。
周世钊的“小雨初收斜阳晚,满山都是读书声”句,则描写了麓山大学群兴起后,学子们在爱晚亭附近勤学苦读的情景,把新中国成立初期大学生们只争朝夕的用功劲儿,刻画得淋漓尽致。
李淑一的“翠柏凌枯草,丹枫映晚霞”句,既有色彩对比,又有情境共融,让人不由想起王勃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值得一提的是,日本鹿儿岛与长沙结为友好城市后,居然将爱晚亭原版复制了过去。只是那座亭子不再叫“爱晚亭”,而叫“共月亭”。亭柱有联曰:“神飞樱岛千重浪;梦绕麓山一片云。”想一想,还是挺有意味的:看千重浪,梦麓山云;饮长沙水,思鹿岛樱。若有长沙人留学日本,在鹿儿岛见得此亭,一定会感慨万千吧。
摘自《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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