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通溪村,我的“阿勒泰”

  新湖南客户端   2024-06-24 21:58:29

文 | 欧阳娉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

湘西多山,从怀化主城区行至芷江侗族自治县公坪镇,沿着320国道,两旁青山连绵,舞水沿河风光。行至三眼桥,右转顺公路而上,过桐树溪、高庄,群山之上,便是通溪村,四周青山绿,万古长悠悠。

通溪,古称洞溪,相传至商代起,百姓就在此建村。“洞”,岩洞也,当时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居住在岩洞之中,仰望苍穹,远离尘嚣。后来,村民沿着山脉,从山后翻出一条路,沿着山路,从高山之中走出,走到现在的芷江、麻阳、沅陵等地。居住在岩洞里的人们,找到了通向外部世界的路,于是,“洞溪”就成了“通溪”。

去年,我博士毕业,面对大城市的繁华,曾经梦想的“北上广”触手可及。可是,心里却始终惦念着家乡那片山、那条溪和那群可爱的人们,以及“如果湖南人都不回来建设湖南,那湖南该由谁来建设”的震耳之声。于是,在那些扎根基层、默默耕耘的前辈感召下,我考取了湖南省选调生,回到了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三湘大地”。根据组织安排,沿着群山而上,来到了通溪村。

白居易《中隐》诗云:“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通溪则位于“朝市”与“丘樊”之间:尽管距离市区车程不到1小时,但因被大山包围,相较于城市的喧嚣,在飞速现代化的今天,这里尤有一种“桃花源”式的原生态化慢节奏。李娟在《我的阿勒泰》自序中写道:“愿你能通过我的眼睛和情感,体会到遥远的阿勒泰角落里的一些寂静、固执的美好。”我想,通溪村就是我的“阿勒泰”,在这里,感受一些宁静的、广袤的、质朴的美好。

芷江侗族自治县公坪镇通溪村航拍实况。向彩俊摄。

凡耕种者,必有收获。

在农耕文明里,村民的生产生活仰仗于昼夜时令,《诗经·王风·君子于役》有记:“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围绕着质朴的季节规律,乡亲们侍弄田地,检查蜂巢,嘴上说着话,手上还不忘给灶台里加把火。

村里的田,大多集中在村道两旁,平日里,进屋出门,总能一眼看到这一亩亩绿苗稻黄,盼着一整年的收成。

据《中国灾情报告》记,1961年,旱情持续,东北局部、西北大部、黄淮、长江流域、西南北部降水偏少2-6成,局部地区偏少6成以上。

在可查的资料里,1961年,通溪村还是通溪大队,人口317人,其中农业人口288人,耕地696亩。因受旱情影响,11月,公社组织填报农业税灾情减免情况。当时,在公坪公社的九个大队中,通溪和銮塘(现已并入公坪社区)农业人口最少,常年产量却还算可观。但在那一年,因旱受灾程度却在全公社排在前三,申报灾情减免金额2753元。

星霜荏苒,居诸不息,六十年过去了,年长的村民,提起当年的旱情,还颇有余悸。

大概是饿过、苦过、愁过,在靠天吃天、靠地吃地的大山里,他们对土地始终抱有无比深厚的感情。

在田里走一走,心里才会踏实。

通溪村田地一片“青绿”。佘治兵摄。

研究明诗的时候,刘基有一句“铸铁作锄犁,春耕待秋熟”,当时解诗,总是应着元末明初来知人论世。现在来看,田垄里对收成的遥望,正是这片群山之中最简单的期盼。

通溪林多、地少,这不多的土地上,仍旧饱含着群山万壑的深情。通溪村现有的815亩耕地,在我国幅员辽阔的疆域中,实在微不足道,但是全国各个角落的耕地加在一起,就组成了我国耕地的“大盘子”。这里的乡亲,和无数躬耕田野的老百姓一样,在一次次弯身中,将中国人的饭碗牢牢端在自己手里。

从早春,就盼着稻秋。

于是,我跟着村民们走向田间地头,迈过田埂山沟,端起饭碗,闻到稻香,袁隆平院士的音容笑貌似在眼前。

正是他当年播下的第一粒种子,让“世无饥馑、岁晏余粮”。

“一粒种子,改变世界”,作为世界杂交水稻的起源地,福地怀化始终赓续问稻精神,溯源农耕文明。

以前听过、说过、背过无数遍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到了这里,凝结在一次次弯腰里。

我们向往过无数次“诗与远方”,最深厚的情感却根植这片土地——大地是母亲,种子是生命。

通溪村,正是无数个小小村落的缩影,凝聚一起,回答时代的问题:

以个人之“小种子”,共促家国之“大丰收”。

等风来还是追风去?

进入夏日,大概是在山上,村里反倒比集镇上凉快许多。

慢节奏的山里面,只要有阴处,必然阵阵凉风。我们羡慕村支书家里,木质的房子,不必开空调风扇,都在炎炎夏日里透着丝丝凉意。

山川,溪流,森林,草木,就像《我的阿勒泰》剧中般寂静安逸,倒适合暑气下憩居。

村里的麦园有三株百年古树,三圈环抱,绿荫层叠,村里的人常来树下闲聊家常。村支书和我,趁着雨停的时候,给古树周边的绿苔柴木做整理,正好碰上三组的村民。她们看着树下的片片水田,喊着田里作业的亲友,“你要把推车‘屁股’拐一下啊”。

伴着声声村音,我们在麦园的古树下,打造了一个“百年古树”宣讲点,既讲理论政策,也说家长里短,更多的是一个关于“三间半瓦房”的故事。

通溪村“百年古树”宣讲点暨“暨南大学博士团”实践基地。佘治兵摄。

据村民口述史,通溪以前是一个“菜园子”。所谓“菜园子”,并非指村里的农耕发展,而是一段饱受欺凌的岁月。

建国前的通溪,位于一府三县的中间带与途经地。在湘西土匪猖獗的时候,“上面的宪兵过来吃一顿,下面的土匪又过来吃一顿,通溪就是个菜园子,任他们摘着吃”。甚至,土匪们在村里放火烧山,草屋木房付之一炬,最后只留下三间半瓦房。

当时,土匪盘踞在牛坡山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那一年,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第47军140师南下怀化,在通溪及附近地,团结带领当地的村民,赶跑了欺压百姓的宪兵,剿灭了横行乡里的土匪。其中一役,就发生在通溪的牛坡上。

解放军进攻土匪,白天目标太大,伤亡惨重,后来就改成晚上进攻。一部分人在尖脑盖用机枪和步枪跟牛坡山顶的土匪对射,看到天空中像流星一样的火红的子弹在飞;一部分人在尖脑盖解放军的掩护下,由当地老百姓带路沿着崎岖的山路攻打牛坡山顶的土匪,最终成功歼俘土匪。

大山的子民,自此,被红色照亮。

他们可能并不能感受到国家的宏大叙事,但是他们知道,是路过这里的解放军,让他们翻身做了“主人”。村里的老人说,解放军来到通溪的时候,就和村民同吃同住。那时候,村里的房子被土匪烧毁,还没来得及建好,是解放军帮着村里人,一起盖好了新的房子,也给他们带来了新的生活。

解放军们路过通溪,在整个近现代史中,甚至都留不下一句完整的记录,但是对于村里的人来说,却是“天大的事情”。这支队伍,改变了一个村庄的命运。他们盼望着,那抹“红色的光”,可以照亮更多的地方。

村民向开文正分管这一带的民兵,于是,作为本地人,他担负起给解放军带路的任务。

一开始,是向开文这些本地人,走在前面带着外地解放军。

后来,是解放军,引领着这一片的群众。

从土地上的路,走向信仰上的路。

小小的通溪村,找到了新的方向。

现在的通溪,青苗下地,老树生新,小溪潺潺,最是安逸,如果不能理解什么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那么,欢迎你来通溪。当你真正沉浸在这片山野之中,天朗气清,心旷神怡,一切尽在不言中。

唯有千章云木在,风来犹作海潮音。

通溪村今日生活。欧阳娉摄。

在我印象中,绿色和黄色是通溪的主色调。绿是丛林,全村地域面积12.66平方公里,其中林地面积11.33平方公里。黄是土地,以及下地时满脚的泥泞。

这般偏远的村子里,却沿着山岭,修出一条盘山公路。

从村部往南走,出村去公坪集镇。从一组过去,则是凉亭坳的贺家田。上五组翻过山头,就往罗旧去。

怎么走,都能走出山去。

可是啊,路修出来了,原先需要摸着小路走出来的村民,顺着公路,时间缩短到原先的1/6。

来到通溪,我提到最多的是山、是地、是路。因为在乡亲嘴里,说得最多的就是山、是地、是路。

但是,路是怎么走出来的?

走到五组彭鸣友家上面,水泥路也就“戛然而止”了,再往上,就是鲁迅先生笔下的“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在这里,常有马匹出没。在村里看到马并不稀奇,更何况,这条路,本就与其息息相关。

最开始,村民挑着担子,从这里翻过山,赶到镇上去。后来,有了马,马驮着物资,把路趟得更宽更长。再后来,政策来了,设备来了,机器来了,车辆来了,新的路也来了。

村里与外面通路,结缘于采育场。采育场对通溪而言,感情很复杂,故事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进山伐木,破坏了村里的森林,但也因为他们的进驻,村里通了公路,提高了收入。更重要的是,因着这条公路,因着外人进山,山里人也了解了城市生活和城市文明。

这对外面世界而言,是很难想象的。但对这个原本闭塞的村庄来说,却迎来了新的春天。

脱贫攻坚时期,村里来了一支县交通局的驻村工作队,和村民一起,齐心把村里的路加宽并硬化了,现在问村里的人,他们还记得:“胡队长当初一到村里,就跟我们说,要想富先修路,几年下来,家也顾不上回。”如今,村里的主道已经畅通平顺,村里的人都说,是党的政策好,小小的溪流,从群山“淌出”,流向集镇,流向城市,流向大海。

沿着山路走进通溪村。欧阳娉摄。

村里的老党员彭鸣科和我说,别看现在五组荒得很,以前这里可是麻阳、辰溪进入乌鸡国的要道。

乌鸡国,就是芷江。

村民津津乐道过去的盛况,遐想当年,《西游记》里的唐僧师徒是否也从这条路,途经乌鸡国?本着“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我翻阅方志古籍,但又一想,本就是神魔演义,那在村民心里,为何就不能是从此而过呢?

大道至简,大路朝天。

鲁迅在《故乡》中的上一句是,“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只要是心里想着、念着、希望着,千年前的唐朝,或许正有师徒四人,牵马挑担,踏上通溪的路。

1969年,有一位年轻人下乡来到梁家河,那一年,他15岁。在这片土地上,他度过7年青春岁月。后来,当他回忆这段经历时,说道:“我人生第一步所学到的都是在梁家河。”这七年知青岁月,为所有基层工作者鼓足干劲、增强信心。

去年8月,作为省里新选拔的八百名选调生中的一员,我来到公坪镇通溪村工作。车往山里开,越往深处,我心里越没底。沿着山路,镇上的领导给我介绍着桐树溪、高庄,却迟迟看不到下一个村,直到绕过“不知道多少”的弯,才“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后来,特别是晚上从村里出山,抬头便是满目的星星。在山峰之上,星空似乎触手可及,伴随一路。

因此,我常和村支书笑说,我们这是“下村去”,还是“上山去”?

大山里的子民,就在这里面,安其居,乐其俗,被群山抚育,又哺育着他们的子女。山,围住了他们,也滋养了他们。所以,哪怕是在这样偏僻的小路里,依然会开出山林的花。

也正是如此,通溪村的山、路、树、草和一丘一丘的禾苗、一亩一亩的丰收,都为我提供了强大力量。

这一年来,在诸多部门的关心下,在很多人的厚爱中,我跟随村支书走进“千家万户”,深入“田间地头”,脚步丈量大地,倾听群众心声,积极销售村内蜂蜜、大米等农副产品,凝聚多方力量,守护粮食安全。

这一年来,我们发起博士驻村“筑梦计划”,设计通溪村Logo及文创产品,完善农家书屋,改造村卫生室,打造“百年古树”宣讲点,开展“思政课堂”,走访调研、收集整理并撰写《通溪村史》,努力以文化人、以文兴村。

这一年来,在母校的支持下,我们开展暨南大学博士生赋能芷江乡村振兴实践,与暨南大学中文博士生党支部开展支部共建,邀请博士实践团来芷江调研考察,携手助力“湘品出湘”。

宣讲活动结束后,村民在“百年古树”宣讲点下合影。欧阳娉摄。

西南旷野的风,汇入珠江东流,再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我想,只要用心、用情、用力,处处都是选调生们的“阿勒泰”,处处也是干事创业的“梁家河”。

于是,我在驻村第一天,写下:

“群山之上有通溪”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作者系怀化市芷江侗族自治县公坪镇通溪村党支部书记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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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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