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黑——李家村琐忆(7)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7-09 16:56:26

文|李传思

老黑来了。

老黑三十多岁,长得却像个黑泥巴坨,那张脸上除了眼睛有点白,其他地方一年四季都黑咕隆咚,刷了层漆似的。

所以村里人叫他老黑。

今天是村里刮痞子结婚。刮痞子屋里穷得死,三十多岁好不容易找到个婆娘,虽然长得丑,特别是那张嘴巴老是像个咬人的样子,但屋里人高兴,总算有个婆娘可以帮他生崽了。老黑手里抓个泥巴坨,来到新人屋里,看看刮痞子,又望望那个婆娘,便动起手来,一根纸烟工夫,一个头靠头,嘴咬嘴,手拉手,恩恩爱爱的泥巴塑像出来了,像真的一样。新娘子见了,羞羞地笑,笑得嘴巴里能塞个红薯。刮痞子见了,憨憨地摸脑壳,但眼睛守不住地瞟。刮痞子娘还笑出了眼泪水,说:“他叔,你是哪里来的鬼精怪,搞得这么像,像死伙了。来,呷根烟。”说是一根,其实她将手里那包红桔烟都把他了。

见老黑手里还有泥巴,我们这些细伢子围上去,都要他捏家伙。老黑高兴,为了打发我们,就随便鸡呀狗呀捏了些,好生动,活的一样。我一个他一个,一下抢个精光。我抢的是一只猫,老黑就笑说,猫伢子运气几好。我特意打起飞脚送回屋,放在床边头。

老黑不晓得么子缘故,眼睛整天是蔫蔫的,一副困不醒的样子。但他是村里一个很神的人,湿泥巴只要到他手里,一下有了生命。

听我奶奶说,老黑打一生下来就喜欢耍泥巴坨坨,不管是大太阳,还是落大雨,成天在泥巴里滚,把自己也滚成了泥巴坨。读书后,上学的路上耍,放学回的路上也耍,每天耍完归屋,衣服没根干净的纱,脸上更像是才从泥巴凼里爬出来。他爷娘没少管他,只是讲没用,骂没用,打也没用。他爷老倌打他的时候哪把他做人打,用胯夹住他脑壳,要么拿竹条子,要么拿木棍子,铺天盖地,没轻没重,不打到有人来讨保决不放手。但放了他又是现样范归原。

后来有个右派分子来村里劳动,是个么子美术学院的艺术教授,他倒是蛮喜欢老黑。他找他爷娘说,一个细伢子从小特别喜欢个东西,要多理解他,支持他,鼓励他,引导他。他爷娘听不懂,每天耍泥巴还要理解支持他?真是奇谈怪论,怪不得是个右派。右派分子又说,把老黑交给他带带,他会教他用泥巴塑些东西。如果可教,将来可以和他一样当艺术家嘞。他爷娘笑,当艺术家有么用?还不是一样回乡里?教授也笑,有些没底气地说,暂时的,暂时的。

那个右派也有味,也喜欢在泥巴肚里耍。那一向,村里的几丘泥巴地里就有两个人耍了。约莫个把月后,老黑有了明显变化,不再乱耍泥巴坨坨,而是能耍出好多东西来,比如汽车啊,飞机啊,军舰啊么子的。几个月后,他就能塑牛啊,猫啊,狗啊甚至人了,都有表情,有的还真活灵活现,经常把村里人逗得笑成一坨。

从此,老黑喜欢上这一行,当然,手里技术也越耍越精了。那个时候,右派已经回了城。老黑一个人耍。他喜欢捏人捏动物,随时随地,随兴而捏。那次公社刘书记到我们村来检查工作,就在队部开的会。可能是队里么子事没做好,书记不满意,在房子里拍桌子、瞪眼睛、吹胡子,发着大火。这一幕被老黑看见了。他在坎上顺手抓了把泥巴,站在窗子外,三下两下就把书记的神态捏出来,放在窗台上,然后鬼笑两下扬长而去。出门的时候,民兵营长关窗户,发现了,拿着泥巴坨坨大喊有情况。书记回头一看,非常恼怒,但看那家伙捏得真像,心里还是动了一下,李家村有个鬼才呢。

营长骂骂咧咧道:“肯定是老黑这个鬼搞的,村里没第二个,真是不晓得天高地厚。”

书记没表么子态。不过他把老黑这个人记住了。

后来有一天,公社来个秘书找我爷老倌,我爷老倌是队长,说是县里要搞个忆苦思甜大活动,需要塑一个“收租院”群像,里面有大地主刘文彩和几个苦难的群众。公社刘书记在县里好不容易把这个任务争到手里,这可是件崇高光荣的大事,是县里看得起我们公社。书记指名道姓要老黑负责,说他技术过得硬,我们村子的泥巴又是上等的玉泥,一定能胜利完成任务。

我爷老倌飞快找了老黑。老黑好激动,他果然不负众望,只花了五天时间,就用最好的泥巴把几个形象栩栩如生塑了出来,赢得一片赞扬声。然后经过烤干、加固等工序,作品尘埃落定。那天交接的时候,公社还派了解放牌卡车,书记亲自坐镇,村里几十个劳力你抱我抬,终于把群像送到公社。

书记交代老黑,晚上要守护好,平安顺利送到县里才算圆满完成任务。当然,县里专家如果指出还有么子要改的,可以当场改。那天夜里月明星稀,公社那些人没把群像放进仓库,就放在屋檐下,说第二天好搬些。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凌晨时分,竟下起大雨,诡异的是,雨水独独把几个苦难群众的头部淋坏了,而刘文彩的完好无损。不知哪个好事者把这个情况报告了公安局,这还下得地?一声令下,把老黑以反革命罪送进班房,差不多两年才放出来。

老黑笑笑,嘿嘿,不怪谁,是命嘞。

老黑从刮痞子屋里走后,径直走二十里山路去了县文化馆。馆长就是原先来村里劳动过的右派分子,又是因为性格梆硬的,看不惯好多东西,得罪了领导,再次被遣送回老家。县里老早晓得他是个难得的人才,所以这次回来并没为难他,也没像上次安排他去村里劳动改造,而是把他留在文化馆,画些工农兵题材,两年后还要他当了馆长。馆长当然晓得老黑,认为他是个民间雕塑的天才,不用起来太可惜,便不时喊他来县里,一来带他下次馆子呷餐饭,加点油水;二来跟他聊聊天,提高提高他的理论水平。老黑也逢人讲,馆长是个高人,总是能讲出他心里有但讲不出的话,让他看到了一个新天地。

这次馆长喊他来,是有个任务,当然对老黑来讲,也算个机会,搞得好,老黑可以调到县文化馆下面的群众艺术馆工作,也就是说呷国家粮了。这是个几好的事啊。所以馆长急毛急火搭信喊他快点来。

馆长告诉他,地区要举办一个庆祝“大办民兵师”题词纪念日的万人游行活动。地委书记提出,队伍打头应该是个反映民兵风采的大型塑像,然后跟着是几台高射机枪,那样的气势才威武雄壮。这个塑像很关键。县里刘书记自告奋勇,说我们县有专家,还有好泥巴,一个月一定完成任务。地委就把这个光荣任务交给了我们县。刘书记回来专门喊我商量,要我负责。我说我是戴罪之身,为了县里荣誉,不宜承担这么庄严的使命。我推荐了你。没想到刘书记早晓得你是个人才。上次你塑的“收租院”群像非常逼真,虽然下雨淋坏了点,但整修后仍是光彩照人。刘书记说他印象太深刻了。当然,那次事故让你坐了牢,刘书记特意作了解释,说他当时并不晓得这个事,是后来才晓得的,但已经判了,他也没法子改了。因为这个,他这次表态,等你圆满完成任务后,他要亲自喊你呷餐饭,还要把你调来群艺馆,呷国家粮。

老黑听完,好久巴久没作声,脸似乎更黑了,像坨刚烧出来的木炭,而且脸上布满豆大的汗珠,一层一层的,似乎是么子事紧张。

馆长感觉不对头,哪个碰到这样的好事,哪个都会感激不尽,可这个老黑?他不仅没有谢,反而板着脸,莫不是像范进中了举,烧坏了脑壳吧?他急得问:“老黑,今天你是怎么的?没得病吧?”说着摸他的额头。

馆长没想到,老黑扑通跪下,抓着他裤脚,脑壳朝他直磕,好像他是个立在神龛上的菩萨。馆长慌了,不晓得发生了么子事,连忙作死地扯,边扯边喊:“老黑,老黑,你这是干么子喽?有话起来再讲,好啵?”

老黑抬头,仰望他道:“馆长,我晓得您是为我好。但我没这个命,这么大的场火,我受不住那一补啊。”

馆长一听,原来还是那个事啊,原来那个事还在他心中有好大的阴影啊。他终于把老黑扯起,说:“老黑,没事,有我嘞,还有群艺馆好多人一起嘞。不要怕,这回不可能再出事。”

老黑爱死了泥塑,一天不动手捏捏,就浑身发痒。他心里不是不想接这个活,更不是不想呷国家粮。呷了国家粮,婆娘可以跟来县城,崽以后也不要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几好。

他真的不晓得怎么搞,要是婆娘在边上就好了,有个人打商量。

馆长见他不讲话,想是应该同意了,便走到书桌边。老黑看到书桌上有个东西,用红布盖着。馆长小心翼翼揭开布,说:“喏,老黑,这是地区给的模型。你把它带回去参考,原则上就按这样子搞。一定要小心拿好。”

老黑本能地接过,手小心翼翼捧着,沿山路回了屋里。

回到屋里,与婆娘一讲,以为婆娘会喜欢得跳,会抱他咬一嘴,但都没有。婆娘像是屋里死了人,哭丧着脸问:“就忘记那件事了?”

老黑说:“没有,我刚还给馆长下了跪,不想搞。”

“那为么子还接了回?”

“他讲再不会出那样的事。”

“是他讲的还是书记讲的?”

“他讲是书记讲的”。

“这个是刘书记,那个也是刘书记,都是一个人,你还信?你还没关怕?”

“……”。

“你能保证这次不出事?”

“……”。

“如果像上次一样出点稀稀,这回就不是坐牢了,你是惯犯,搞得不好命都会送掉。你脑壳要想事嘞。”婆娘叹着气道。

老黑像一只掉进风箱里的老鼠,哪头都受气。他豆大的汗又爬出来,那几年坐牢的情景浮现在眼前。那两年搭帮婆娘身体硬扎,不然拖着个崽,屋里早稀烂地垮了。

他眼巴巴望着婆娘:“那,那,我接了怎么办呢?”

婆娘从没这么果断:“退掉,明天就去退掉,就说你搞不了。或者把麻纱全推到我身上,就讲是我不答应。我一个婆娘屋里怕么子,大不了把我关进去!”

第二天,馆长上门来了,问老黑:“么子时候搞得好?”

老黑说:“现在还讲不好,我正在想,想……。”

馆长说:“你是个宝嘞,有国家粮不呷,你一世都会后悔的。何况,上次出了个事,教训在前面,你还会出吗?”说完就走了。

老黑再没吭气,在地上蹲着,两个乌黑的手掌捂着自己脑壳,眼睛死死盯着在地上爬的蚂蚁子,仿佛要从蚂蚁子身上寻出个法子。盯了十几分钟,似乎有了主意。

他望着婆娘说:“落心,我有主意的。”他捧着红布包的模型,铁着脸进了里屋。里屋是他的工作屋,放了好多巴多泥巴。他平时队里没出工就在里面捏。婆娘的眼睛泪糊糊的,骂道,我看你死出个么子法。

老黑硬是半个多月没出那张门,饭都是他婆娘一餐餐送进去的。那天,作品终于搞完,老黑扯起脚巴子在地上躺了足足两个时辰。婆娘进去送饭,见他一动不动,以为累死了,扯起喉咙喊:“老黑,老黑,你不是鬼打了吧?”

老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屋顶的瓦片,泪水横流。他搭信去县里把馆长,说搞完了,但他有个条件,就是他坚决不送去县里,往后的事他再不管了。馆长马上回了信,说放心,他会请刘书记安排民兵来接送,出了事不要他负责。

刘书记真兑现了他的话,那个游行活动结束后,老黑随即就招进了县群艺馆。

接到通知,老黑一把抱起婆娘,在那间土砖屋里放肆打着圈圈,扯起喉咙喊道,我们呷国家粮了!我们呷国家粮了!

那嘶哑的声音,混着满眼的血腥味和满手的泥土味,冲出了窗外。他们屋里正在啄虫的十五只鸡和鸭嚇得展翅飞了起来。

责编:胡雪怡

一审:胡雪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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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审:杨又华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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