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巴子老师——李家村琐忆(8)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7-10 09:55:35

文|李传思

把结巴和老师扯到一起确实好笑,老师是靠嘴巴子呷饭的,结巴怎么当得老师呢?影响师道尊严不讲,岂不把教室变成了快活林?但我的小学语文老师确实是个结巴

结巴老师腿还有点瘸,就是我们李家村的社员。那个时候他三十多岁,有婆娘,有两个细伢子,还有个才当上我们公社副书记的好满满(叔叔)。满满看他嘴巴子和腿巴子都不利索,这些年在村里出工呷亏费累,想起哥哥就这个崽,觉得应该帮帮,就打个招呼,安排他去大队边上我们的小学教书,说那里照样拿工分,不晒太阳不淋雨,是个松活,几好。

结巴只读过小学,晓得自己呷不得那碗饭,便说,满—满满,我—我何—何式—教教教得书—书喽,被—别个—个—个笑死—死去—嘞。结巴边说,边使劲眨巴眼皮子,似乎不是嘴巴讲而是眼睛在讲,当结到结不出来时,还伴随着甩脑壳跺脚,脑壳时常甩到一边。

他满满望着他那个艰难样子,紧闭着嘴巴,生怕笑得喷出来。他板着脸说,语文书我看过,是最容易的,一篇课文就一页半页纸,几易得。字也简单,不认得的问我,就算念错了又有么子关系?如今有哪个讲究喽。听话,去。

结巴就成了我们的语文老师。

有天上课,他先在黑板上用粉笔歪七劣八写一行字,是书上第六课:

吃水不忘挖井人

他对着课文,眼珠子望望我们,说,跟—跟我我—我读—读,呷呷—呷水—水,不—不—不忘--挖—挖挖蒋—蒋人。

他不懂拼音,更不会讲普通话,不仅结巴得死,没句连贯的话,而且用土话,把“吃”念成“呷”,把“井”念成“蒋”,把我们底下的同学笑得像八仙过海,教室变成了欢乐的海洋。多数同学笑出眼泪水,有几个同学笑得夸张,故意把课桌摇得嘣噔嘣噔响。结巴自己不笑,但脸涨得通红,像猴子的屁股,是羞的还是急的,我们搞坨不清。

等同学们笑得差不多了,他才说,我—我不—认得得—拼—拼音,哪个个--同—同学—晓—晓得—喽?

我把手举得老高。我在四五岁的时候,上过高中的爷老倌就告我认拼音,还告我认得好多字,比如刷在别个屋里土砖墙上的“打倒孔家店”“揪出一切牛鬼蛇神”这样复杂难认的白石灰字都难不倒我。

结巴好像看到了救星。他把我喊上去,把那根指字的棍子交把我,又结巴又眨巴地说,你教—教—算了,我—我—到一边—边上看—看你—看你教。同学们又是一阵笑,笑声像一群鸟雀,哗啦哗啦飞出去,飞出教室,飞出校园,飞得好远巴远。

我从小胆子大,不怕丑,真的拿着那根棍子在黑板上一戳一戳教起来。我看到,结巴老师站在第一排边上非常认真地看我,眼睛一亮一亮,放肆闪着羡慕的光。

等念完拼音,同学们都认得那几个字了,结巴老师才又走上讲台解释那一课的中心思想。

下完课,老师把我喊住,吞吞吐吐结结巴巴讲了一气,我终于听明白,是要我以后凡拼音都代他教。

帮老师个忙,好不喽?他的眼睛盼巴巴望我。

要得。我答应。

我回屋里告诉爷老倌,爷老倌当然高兴。不过他说,结巴作孽,怎么做得老师喽,他满满太霸蛮,这是逼和尚结婚嘞。

一天夜里,我睏了觉,突然听到有人在窗户上敲。我嚇一跳,问是哪个?听到外面讲,是—是—是我嘞。我开亮灯,开开窗户,结巴老师的脸在暗暗的光里花一样笑。他说,他才从镇上回,买了包小花片把我。

那夜我的枕头边,我的梦里都是喷香的。

第二天是劳动课。劳动课不要坐教室,可以去山上或河边头耍,最让我们向往的是学校食堂送餐饭,是缽子饭,外加几片青椒炒肉。食堂那个大师傅手艺狠,炒出的肉喷香的,香得你闻了又打喷嚏又流口水,像是无数双手在喉咙里欢跳。按学校规矩,屋里在农村的老师可以不参加劳动课,回自己村干农活。但很奇怪,结巴老师次次参加。我开头以为他是想呷食堂那餐饭,后来才发现,不是那样的。

上午锄草,我们早早从家里带了锄头和箢箕,地点就在李家村后面的光明山上。结巴老师主动要求带队。好有味,他在劳动的时候说话好多了,竟然没那么结巴了。他也拿着锄头,挑着箢箕。到了草地,他告诉我们锄草时锄头的铲子要平,才能省力,不能太用劲,用劲大了弄得不小心会锄到小腿巴子或脚上。他还告诉我们,么子草是好肥料,么子草不仅做不得肥料,反而呷肥料,搞完以后,要我们注意分一下。我们就按他讲的做,果然又快又轻松地完成了任务,把一担一担草送到生产队黢黑的肥凼里。

呷完食堂送来的中饭,下午挑红砖。他又告诉我们挑担子肩膀一定要在扁担正中,两个手要将箢箕索子扶稳,不能乱晃,乱晃就呷力。身子要直,不要驼背,越驼越费劲。在整个讲的过程中,我特别注意了,他没有想,也不迟疑,张口就来,一点都不结巴。我们男同学要完成三十块砖,女同学要完成二十块,距离大约五里多路。结巴老师虽然腿巴子走路有点摇摆,却在那条泥巴小路上来回奔,有时帮力气小的细伢子挑一截,更多是帮那些细妹子挑。我看到结巴老师只有在劳动课里面讲话利索,而且我还看到他一路上有讲有笑,脸上总是一坨大红,连出的汗好像都是红的。

我跟在他后面,见他挑着担红砖,像师公子跳大绳样一高一低一蹦一跳,样子几好笑,然而我却笑不出来。为么子,我也不晓得。我眨眨眼睛,眼睛一下变得模糊,不晓得是汗水还是眼泪水。

那段时间,无论上课还是劳动,我们都眼巴巴盼着和结巴老师一起。他带给我们无穷无尽的欢乐。

有次结巴老师突然找到我,样子好急,像屋里死了人样。他对我结了半天,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原来下个星期县里教育局要来人现场听课。他们不同意学校安排的老师和课目,搞了个临时抽签,正好抽到我们班的语文课,点到结巴老师的名字。教育局当然不晓得结巴老师结巴。学校也没办法改。这就把结巴老师搞急了。他找校长说讲不得,会出洋相,会给学校抹黑。校长劝他,说没关系,农民兄弟教书本身就是把教育同工农群众相结合,另外结巴也没关系,这只是个生理问题。可是,结巴老师还是觉得讲不得,也怕去讲,脸上像呷了黄连样,向我讨主意。他表扬我聪明,肯定有好办法。我想起雷锋日记里一些故事,忽然脑壳开了窍,说出一个想法。他一听,高兴地说,要—要得—得,你—你—你要帮—帮我。我说,老师放心喽,我保证做到。

听课那天,我八点多钟急冒急火汗泡雨淋奔到学校,上课钟早打了,我晓得迟到了。我进教室的时候,教育局两个干部、校长和教导主任早在后面坐得直直的。

校长好严肃地问我,你晓得今天是领导听课不?

我说晓得。

那为么子迟到?

老师来不了了。

啊?他干么子去了?他不晓得今天是领导听课?

他晓得。我们两个本是一路来的,没想到在路上碰到一个农村婆娘从板车上绊下来,绊得好重,昏迷不醒。老师二话没说,抱着那个婆娘放肆往卫生院奔,一边跑一边对我说,你赶快去学校替我请个假,向教育局领导认个错,看能不能改个时间?

看我这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他们当然信以为真。教育局干部说,这是我们教育系统的好人好事,学校要放肆表扬,我们回去会向领导汇报,要通报全县各个学校。另外,我们随机去听堂课吧。说完他们起身往二楼,找个正在上课的教室就从后面走进去。

结巴老师下午来学校,校长找他到办公室,要他写个做好事的详细经过,学校要报教育局。他又急了,脸像烙红的肉。他说他做好事是出于本能和良心,不是为表扬。校长说你的行为已经不是个人行为,而是我们学校的一种精神。他说不是的,就是他个人行为,他坚决不写。校长说你必须得写。他最后说,校—校长,你—你莫—莫逼逼我,再逼逼我,我—我—以后再—再再—不做—做好事了。

校长望着他,放肆忍住才没笑出来,也晓得他意思,便说,好好,我—我—再不—再不逼你了,突然反应过来,说,我怎么也结巴了?

结巴老师手指着校长,哈哈笑起来,笑得眼泪水直流,笑得像个细伢子样。

期末的时候,学校接到上面通知,说要组织歌咏比赛,规定每个老师,每个学生都必须唱,教育局要抽查,县里到时要比赛。学校马上开会,校长做报告,口气好严肃。从那天开始全校停课,全体师生学歌练歌,十天后教导处必须保证老师人人过关,班主任必须保证班上学生人人过关。

结巴老师这次晓得跑不了了,那些天脸难看得像得了痨病。他告诉我,他选的是《打倒孔家店》。我晓得这首歌是最简单的。他要我单独教他。他说集体学的时候他听不懂,也老是唱不准,因为结巴,还跟不上调子,所以不敢出声。我于是每天夜里去他屋里教。他屋里婆娘把门关得紧紧的,屋里人听了都笑得肚子痛。

结巴老师学得很认真,唱得也很认真,但有时要一个字一个词去想,影响了整首歌的节奏。别个只要两分钟唱得完,他要唱六七分钟,唱合唱还好说,反正屙开嘴巴不作声,当个南郭先生就是。怕就怕一个一个过关,那就死猴子了。他涨红着脸,一个字被他拉长,然后再重复,伴随着甩脑壳,跺脚,一句话才算完。屋里婆娘和一对崽女望他直笑,有次两个还抱做一坨笑得在地上打滚。整个屋里像过年样充满欢笑。

婆娘用袖子揩把眼泪笑道,砍脑壳的哎,莫唱了喽。

结巴老师听了,不仅没笑,反而严肃了脸,对我说,是是—是的,我—我—不能能—唱,唱不—不—不得。

我只想笑,那样子哪个看了哪个都会笑,但我不敢,怕老师不高兴。我好多次放肆忍住,把嘴巴皮都咬出了血。我也觉得他这种三长两短的夜歌子唱法确实难听得死,他自己对自己的鳖样范也难受得死。我说,那学校那边怎么办呢?过不得关嘞。

他一听,脸又急得通红,眼泪水都出来了。他哭道,我—我—不当—当这个—个鬼—鬼老师了。

他真的去找他满满。书记把他骂了一顿,说,怕个屁啊,合唱屙嘴巴莫做声就是,独唱结巴就结巴,你又不是歌唱演员,哪个还把你个老师开除?有我嘞。

他说,反—正正—我不—不唱。

书记说,不唱也得唱。

打打—打死我—我也—也不唱。

你敢?我打断你的腿巴子!

不。

唱。

结巴砰地跪下,说,满—满—满满,我是个—个—结巴—巴子,可可—我—我也—也—有张—张脸嘞。

书记气得懒理得他,由他跪在那里,转身跑出了门。

结巴又去找校长,说他唱不得歌。校长说,这是县里下的任务,他做不了主,全校捞共才十五六个老师,少一个都现形,必须得唱。如果哪天县里拿着花名册点名要唱,你唱不得,那我不死猴子了?我们学校不死猴子了?

老师不作声,只流泪。校长不耐烦了,说,你就唱一首,多练,别个要唱几首嘞。

结巴说他不想当老师了,想回屋里当农民。

校长说,那要书记同意,我不敢表态。

结巴低着脑壳出去了。

第二天他没去学校上课。第三天也没去。校长急了,我们班语文课没人上。他找书记要人。书记气得屁眼里都是火,操根扁担到处寻,骂道,这个娘卖逼的,我帮他找个事,不好好做,看我打死他。

他问结巴婆娘,你屋里那个砍脑壳的跑哪里去了?

婆娘说,我也不晓得。

他就到处找,还喊了十几个民兵找,找遍了几个亲戚屋里和周围几座山,都没得结巴的鬼影子。

县教育局终于来人抽查我们唱歌。我们班唱的是《我爱北京天安门》,和其他班的一道,激越欢快的歌声溢出窗外,漫进云层。

结巴一直没寻到。一个月后,邻县收容所两个人把结巴送回来了。他们说他二十多天前在邻县城关镇的街上放肆唱歌,劝都劝不住,口音也不是本地人,就把他送到了收容所。问他,懵懵懂懂的,问他东,他说西,似乎脑壳受了什么刺激,一直到前几天,见他平静下来,问他才说是这个县的李家村的。

我们好多人去他屋里看他,只见他低着脑壳,一直念念叨叨一句话:“我不当老师了,我要当农民。”奇怪,竟一点都不结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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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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