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柳

前天是父亲的生日，我与几位亲友相聚，他们应该都忘了，我把这个日子放在心底，未曾透露，一人半斤，尽兴而归，亦当纪念。尽管父亲离开我已经六年了，然而，父亲在时，每年的生日都是和他一群曾经乡镇工作过的兄弟们喝酒，印象中喝得最多的就是酒鬼酒，父亲常称之为“鬼酒”。久而久之，每次喝到酒鬼酒，那种馥郁悠长，那种热烈奔放，就像父亲当年酒桌上的神采飞扬。

父亲与酒，可以说是相爱相杀。父亲爱酒，以至于有土匪的外号，他一上桌便有人偷偷离席，怕今晚会醉倒在此。父亲恨酒，他绝没想到，他59岁便驾鹤西去，酒是一大主因，以至于在临终前，劝我少饮酒，他便是前车之鉴。但是，喝酒的确有遗传，我对酒也感兴趣，我也有喝酒的底线，没有酒瘾，独饮基本不喝，喝酒绝不喝醉。我也认真总结过，为何外公98岁了，还能每顿小酌半两米酒，他的酒龄高达80多年，身体却没有丝毫问题，反倒是适度饮酒成就了他的高寿。我认为是父亲每次喝酒太多伤身导致的，在县乡摸爬滚打几十年，喝酒就是工作，每次高度酒一斤甚至公斤，米酒不少于三四斤，非要醉倒一片才肯罢休，实际上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在外确实是岿然不动，回家就绷不住了，有时吐得昏天暗地，对身体损害太大，我曾几次见他吐出些许血迹，但他的胃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他还笑那些看胃病的是因为得了“胃缺酒”，也许他太能扛事了。然后酒的质量太差，一般喝米酒高粱酒苞谷酒，虽是纯粮，含杂质多，或者一二十元的酒精酒，对身体损害自然大。

父亲与酒，可以说酒成就了父亲。父亲酒量好，在我们当地是出了名的，而且他和群众打交道，酒是重要媒介。他说和村干部在一起，你不喝是你看不起他，你把酒喝到位了，他们就服你，工作不要你操心。1998年，他在乡镇当书记时，有位村支书的农业税任务一直没有完成，听说他是对派来的干部不喝酒有意见，所以故意拖延。父亲于是翻山越岭亲自登门，一见面父亲便说，今天来你家做客，村支书笑盈盈地马上从田里捉了只鸭子。父亲说，听说你对不喝酒的干部有意见，今天我专门陪你喝，我们用碗喝。于是用瓷饭碗你敬一碗，我敬一碗，大概我父亲把第六碗喝完后，村支书接不上了，醉倒在了桌子底下，父亲说，你喝酒也喝不赢，农业税你总要给我完成吧。没过多久，村支书就把农业税都收来了。父亲到当过五年兵，回来当过村支书，又到乡计生办转为干部，1992年被选为副镇长时，人还在外地搞计生检查，不知情就被选上了，回来别人都喊他镇长，他还莫名其妙。1994年又提拔为隔壁乡的乡长，除了工作认真有方法，酒也起了一定的作用，至少热络了感情，当时提拔他的镇书记和他成为一辈子的酒友，认为他酒品如人品，喝酒舍死，为人耿直，而且喝酒从不耽误工作，政府没钱发工资时，计生办用麻袋装着罚款送给政府解燃眉之急。

提拔为隔壁乡乡长后，隔壁乡的书记也是好酒之人。两人不仅喝酒称兄道弟，工作也是配合默契。我小时候经常见两人一起喝得伶仃大醉，相拥而行。父亲经常说起两人斗酒之事，十斤米酒，一人五斤，看到他先喝吐了，心里就舒坦了。后来，他们也成了一辈子的至交，二十多年后，父亲在病床弥留之际，他深夜来访，两人热泪盈眶，也知道这是见老兄弟的最后一面了。之前的镇书记，在父亲去世前三个月，也来家里叙旧，后来出门时，和我说：“哎，你父亲的眼神已经没有昔日的光彩了。”

父亲与酒，曾经确也有许多光彩照人的瞬间。曾经听说过父亲同事讲的故事，一年夏夜，父亲和同事把全乡的啤酒都喝光了，可能喝了两百瓶以上，乡镇只有两三家商店，空瓶堆在墙角，碧绿如峰。后来，我还作诗一首：

《忆父饮酒》

忆父壮年饮似龙，杯杯豪饮莫能从。

兴来买尽袁家酒，瓶倒堆成翡翠峰。

父亲对于我们喝酒的态度，也从来都是鼓励与期许。我记得第一次喝酒，是在16岁，读高一的春节。当时我用家里三钱的陶瓷杯，杯子典雅，写有行楷清香二字，画有一朵小梅花，喝了八杯酒鬼，足足二两多，喝得面红耳赤，却十分开心，想来我也是八杯不醉的善饮之人了。可惜，没多久，春晚节目还没看几个，就倒头睡了。参加工作后，也参加了几次父亲的豪饮局，有一次五个人在我家喝了20斤苞谷烧，黄黄的苞谷烧，看上去十分诱人，30多度好入口，喝醉了却不得了。我只喝了两斤，就从晚上吐到第二天，以至于打嗝都是苞谷烧，从此我再也不敢喝苞谷烧，怕闻这个味道。喝了四斤多的父亲则像没事一样，笑着和我说：“叫你喝酒不要逞强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这也算“一朝被酒醉，十年怕此酒”。这次提着二十斤酒，来我家喝苞谷烧的，也是父亲的好兄弟，在父亲的葬礼上，他迟迟不走，晚餐时，夕阳下，他说了句：“今天，我兄弟走了，我要陪他喝最后一次酒”，让人动容。

所以，父亲成也是酒，败也是酒。但是酒何错之有，错的是喝酒的心态而已。不整酒，不劝酒，喝少一点，喝好一点，在人生值得庆贺的时刻，喝一瓶值得纪念的老酒好酒，增添许多人生的回忆，这应该也是一种幸福！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想父亲绝对会喝少一点，喝好一点，喝健康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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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