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的陶笛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7-21 23:25:08

文丨骆志平

很想用一支唐人的陶笛,吹燃江岸的窑火。那么多容颜古拙的窑膛,驻足在月光的堤岸,看不到远逝的江帆,不知唐人的牵念中,是否还带有远方的期盼。那些清晰可辨的纹饰,缠着古岸古陶。一看就知道,这是唐人的釉彩,拧出了带汗的泥浆。

从江滩瓦砾中,翻找唐人书信,春风荡漾的话语,依然含羞带露:“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直白撩人的絮语,沾满了泥土酣情。隆鼻的胡人,远道而来,不知道唐人心中的月亮如此美,惊喜之下,忙着把遥远的琴声,裹进泥釉交织的窑膛。于是,西域的风情,贴着唐人的壶颊,步入了翩翩起舞的窑火中。

就这样,长沙彩活出了朝思暮想的牵挂。“春水满春池,春鸟弄春声”。一身泥釉的汉子,捻起蝴蝶抖落的花草,点点画画,不一会儿.,就把身边的彩翼,勾勒成了走向远方的憧憬。听不懂胡人的话语,何妨!将其放入手心,用泥巴捏成挥拳舞剑的模样,岂不更加威武。唐人的手艺,足够精微,承梁托柱,可以做到榫卯无痕。把西域的椰枣、棕榈、胡琴揉入带彩的泥坯中,开心的时候,用绿釉点上几个小胎印,或用窑变的手法,披上一身女儿红。这样的玩法,有如涂鸦,看似无拘无束,却把胡人的浪漫,巧妙地织入了长沙彩。

陶笛吹来的那轮明月,从来没有走近过窑膛。如果不是澧州人李群玉路经此处,留下了“焰红湘浦口,烟浊洞庭云”的诗句。唐人的记忆中,可能真还找不到烟火相簇的云霞。唐人诗律工整,典籍不够厚实。以至于江岸的窑火,挽着西域的裤腿,从石渚草市跑进江风中,又顺着扬州、宁波的港湾,拐入了大海,却无人出来拽一下衣角,哪怕几句简单的叮咛也没有,这是为什么?难道唐人的惦念,早已听不见远方的呼唤。

古人留下的器皿太多,诗文壶、模印贴花壶、阿拉伯文碗、陶枕、油罐、筷篮、枕头等,日常能够用得上的全都有。难怪到过扬州、宁波的波斯人,大多溯江而上,来过长沙窑。这些记忆,并没有埋进泥土的深处。俯下身子,捡拾瓷片上的记忆,可以发现,除了唐人的寺庙,披甲执剑的武士,还有不少卷发的胡人,突厥的毡房,印度佛理中的万字纹,躲在了窑膛的腋窝中。

不知有多少外来的胡人,在此搭个窑棚子,和当地窑工学过制泥捏坯的手艺。不然,模印贴花的纹饰,不可能那么多,捏得那么的传神。有些游离不定的笔触,牵着扭捏不安的阿拉伯文饰,把唐人的碗底抹成了花花脸。显然,这是拿惯了刀叉的胡人,叽叽哇哇、手忙脚乱中留下的喜悦。

有一件王玄策率胡人献宝的长沙窑撇开执壶,了不得。唐人引着胡人,靓见皇上。王玄策穿着唐人服饰,恭手引路,行上朝之礼。胡人则手执宝物,抬腿扬手,侃侃而谈。唐朝的气派,离不开八方来朝贺,胡人进贡的画面,不经意间,留在了长沙彩,这种东西方文化相融互济的场景,不正是海上丝绸之路走向未来的起点么?能在长沙彩上驻足停留,多么的珍贵呀!

唐人的话语,韵脚再多,也吟哦不出泥土的憨情。何况,唐人的绢本,经不起风残雨蚀,走着走着,就消失在人海。然而,唐人留下的76条龙窑,盘踞在一片山窝里,再大的江风,也吹不灭这里的窑火。有时,雪花漫过江堤,蹿入窑膛,冻红的面颊,挨着温暖的窑火砖,就再也不愿钻出来。稻花飘香的季节,田里的蛙子,山里的小兔子,喜欢跑到山脊来纳凉,只要溜到了唐人的眼中,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小孩子手上一只只憨态可鞠的小陶笛,放到嘴边一吹,四面的昆虫就飞出了草丛。

唐窑坡人多的时候,一天晾晒的泥坯足有上万件,穿着西域服饰的生意人,喜欢学着唐人的派头,光着膀子揉泥捏坯,只是手脚有点笨,经常把泥釉弄到了脸颊上,大手一抹,又揉入了胡须中,惹得唐窑坡上笑声连连。唐人装窑点火前,先得祭祀窑神。老祖宗人立下的规矩,除了香烛举过头顶,还有祭文作祈祷。难怪长沙窑的焰火蹿得那么高,从来不怕风吹和雨打,烧出的长沙彩,又那么多那么的好,无有矫情,捧在手上,窑温未褪,斑斓犹在。

或许,这就是长沙窑的倔强和坚毅吧。拾起江岸的瓷片,随便拼凑出几个小坛小罐,看似有些残破,心存的喜悦,却好比从窑膛里掏出了金饭碗。用这样的手法,复活一段唐人的生活,烟火撩人的气息扑面而来。

唐瓷瓦片太多了,沿着江岸堤,一直堆到了古城长沙的城墙下。那些沉睡在江滩泥沼中的长沙彩,想要去哪里?江帆未起,就入土为安,多少有点悲怆和无奈。是不是担心江风太急,走不遥远。还是晚唐的战火追得紧,匆忙之间,暂寄于江堤之下。这些魂有所牵的惦念,还喊得回走丢的孩子么?好在长沙彩乡音不改,只要江风稍微回下头,便可看到故乡的明月,悬在了唐窑坡。

陶醉于唐窑古瓷的人不少,花费了心思和银两。不过,不宜太痴迷。生命累积的厚度,太薄了,比不过唐人的绢本,更比不过火中涅槃得来的长沙彩。天天打着小算盘,想从唐人的衣襟上抽出几根小金线,并不是一种幸福的活法。不如趁着脸上的胡须尚未染上小雪花,赶紧捧在手心,和唐人一起聊聊唐窑坡上的往事。若挚爱有加,心中诗文闪烁,就拿起小毛笔,标注几行带釉的胎痕,让其陪伴长沙彩,一直走到老。

不知为什么,研究唐史的人那么多,偏偏错过了长沙彩扬帆出海的那一段。是不是晚唐的江风捎带有太多的疾苦,心中泛不起涟漪。于是,无人敢捉笔写春秋。那么多唐诗的弃儿,洒落在唐窑瓦片中,有的还吟吟哦哦,跟随胡人去了波斯湾,多么浪漫的旅行呀!有谁掰着手指计算过,岁月带去了多少唐人的手艺,又捎来了多少胡人的衣裳。窑火如炬,拿着小锤子随便敲打一下龙窑的脊梁,稍经音释,便能发出china的回音。这种额纹带釉的彩瓷,可比邢窑、越窑更有嚼头。难道不值得摆上案头,再作细研么?

唐人的爆釉和剥釉,不仅出现在唐三彩身上,长沙窑的服饰上,同样留着窑火炸开的花纹。不过,唐三彩身披朝服,雍容华贵,几个珠圆玉润的仕女,裙裾曼舞,从唐人的檐廊下走过来,足可点亮后人的眼神。长沙窑散落民间,出生于荒郊野岭,一身泥衫,远离朝歌,当然没有唐三彩光鲜。不过,有胡人进驻的石渚草市,并不孤单,市井烟火,洒满江滩。可惜,这样一个盛况空前的窑场,一直不愠不火地站在城市的边角。难道是祖上留下的窑口,扬不起官服的华贵,抑或是江风读不懂窑火,让久违的岁月,心存忐忑,划不动离岸的桨橹。

古人手艺好,算盘打得精,很少干过亏本的买。胡人的江船,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攒取更多的银两。不然,穿洋过海,历经千辛万苦图个啥?凭直觉,印尼勿里洞海域的黑石号沉船,应为胡人返航时留下的脚步,并非唐人远行的失足。胡人不经意间定格的永恒,让唐窑坡有了石破天惊的故事。岁月走远后,丢失船只的胡人已找不回自己的家。然而,56500多件来自石渚草市的陶器,足够唤醒沉睡的长沙彩。

循着这样的足印往前挪,扬州、宁波的码头上一定有老祖宗奔波的身影。这些开辟海上丝路的生意人。了解胡人的需求,也持有独到的手艺,当然懂得如何做大场子攒大钱。有人穿针引线,胡人的江船,就有了上朔唐窑的理由。说实话,凭蛮夷之地的几个老窑工,想要玩出一场漂洋过海的游戏,估计不可能,何况排场那么大,数量那么多。只有胸中装着航标的胡人,兜里揣足了银两,才有如此的气魄和胆识。身怀绝技的老窑工,凭手艺吃饭,只需将最好的纹饰变成胡人心中想要的器皿。

研究长沙窑的人很多,复原了不少岁月的牵挂。不过,长沙窑的生辰和八字,是否真的测准了,尚待考究。难道真如今人所想,唐窑坐满江滩的时候,战火来了,一下就赶走了胡人、泯灭了窑火?可留下的窑膛那么多,宋元明清的窑火一直都还在呀!是远去的胡人忘记了来时的路,还是后来的窑火稀疏,再也唤不回远去的江船。这些不为人知的悬念,至今还搁在唐人的心坎。老了岁月,丢了故人,长沙彩内心的不安,一直徘徊在江风中。

文化上的活儿,需要有人拧发条。不然,时间久了,容易停摆。长沙窑热闹过几阵子,可惜,后人喜欢造新城,对古人留下的风物,除了偶尔瞟上几眼,以示恭谦。很少有人敢于甩开膀子,再为其添上几件改嫁的衣裳。西安的大唐不夜城做得好,提宫灯引路,着唐装入席,舞榭歌台,画舫清波,来过的人,大多掏空银子,过了一回唐人瘾。

十二年前,湘人傅军在石渚草市安营扎寨,猛打猛扎,一下就擦亮了长沙彩门楣,再塑了唐人气派。有些不明事理的言辞,却冷飕飕跑在江风中。殊不知,在一个往前奔跑的时代,真正能拿出上百亿资金,摆出一桌文化盛宴的人物有几个?

有些喜欢凑热闹的人,这里翻点书,那里抄两句古人的言词,就以为自己有了郎中把脉的本事,时不时呈上一些小单子,看似点子精妙,实则胡言乱语,这样的活干多了,不是好事。从根子里发出的怪芽,名份正,看不出虚伪,施以重肥,会长出奇葩的果子,误导后人。

口袋里有多余的银子,不如顺着江风,去捡拾一段唐人留下的岁月。那里的窑膛痴痴念念,划一根火柴,便能生火冒烟,噼里啪啦地炸醒千年的酣梦。何况,江岸上的气派,足够留下远方的脚步,如若再整理整理眉宇上的春风,唐人的气势一定更雄浑。

循着老九门,寻找长沙的印记,留存的岁月,大多进了博物馆。真正能撑起古意的地方,十里陶城算得上一个。唐宋元明清一路走过来,每个朝代都留存有不老的窑口,云母山年岁不算大,脚底累积的瓦片也有几百年,石渚码头的瓦碴坪,更是了不得。随便捡起一块小瓷片,唐人的诗文,西域的花草,卷发的胡人,便蜂拥而至。若是月光还记得唐人出海的热闹,一定会邀江风起舞,用冷艳的清辉,晃出一条通江达海的水痕。

小时候,我喜欢在瓦砾堆中寻找童年的快乐,偶尔捡拾几只用陶泥烧制的鸟雀,小嘴一吹,就吹出了唐人听过的声音。那时,我并不知道江风中,留存有古人的美,只知道冬天下雪的时候,窑背上很温暖,那些畏冷的雪花,时不时飘过来,飞蛾扑火一般,点燃了窑火的绚丽和深情。

等到读懂了陶泥古拙的美感,我也有了秋风上树的惆怅。这时候的家乡,慵懒的身影,总喜欢躺在夕阳的怀抱,看似悠然,实则忐忑。只到星星站出来,才收取内心的期盼,回归到鼾声渐起的山坡。有谁知道,一支陶笛能够吹燃远逝的窑火。或许,透过天上的繁星,还能找到一些漂零的记忆。曾经挽着裤腿的胡人,还记得帆船沉没时心中的无助么。有人用雷鸣闪电,惊天骇浪,渲染海上的沧桑,真是那样么?沉没的江船为什么看不到半点江风掀动的痕迹,触礁而沉的痛楚,让人忧伤,同样让人遐想。

然而,泥土中留不住的往事,移存在海底,那份浩瀚和广袤,远远超出了岁月的想象。这是长沙彩的胸襟,远比唐人的期盼,还要深沉。今天,又有人坐到了唐窑脊背上,听江风吹起了陶笛。谁也不知道,这沉浑厚实的声音,穿过窑膛的那一刻,能否拽得住唐人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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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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