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夫子”王夫之

常正祥     2024-07-24 16:54:19

文/常正祥

“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抗清无望的王夫之念念不忘其“明遗臣”的身份,字里行间尽是复国无望后的悲壮,骨子里的“迂”,真乃旷世难有! 王夫之几次来长沙,并将著述托付给长沙千寿寺僧人惟印保管。今日长沙船山学社于闹市之中显得幽静,不太为人知的是,王夫之与长沙有着深厚的渊源。

插画/何朝霞

时间一晃百年,位于今长沙市中山路的船山学社早已物是人非,然而百年的遗存仍在院内久久不散。当我到访船山学社时,清风四起,阳光像一群调皮的孩子,在路边的树叶间跳动。而此时的船山学社,这个砖木结构的单层三进四合院,却于闹市之中显得幽静和硬朗,就像王夫之一生的际遇与性格,不折不弯。

那是一个冲动的年代,有人“冲冠一怒为红颜”,有人“成仁取义万事毕”,还有人“袖依时样取其便”。那也是一个圣贤寂寞的时代,面对亡国之痛,有人遁迹山林,走消极反抗的道路,甘做“隐逸君子”;有人削发为僧,遁入空门,自绝红尘。但有一位明朝遗臣特立独行,虽身同槁木而心犹未死,身处逆境却坚贞不屈。他就是船山先生王夫之,一个硬朗、终生不向清廷低头的“迂夫子”。

南明隆武二年(1646年)八月,湘江长沙小镇的桥栏边,一位年轻的读书人正倚着栏杆,把目光投向远方。那里,逃难的人们来来往往;那里,能看到一台老水车,木结构早已残损,有些落寞,却寂然地守护着该水域。是的,这就是靖港,一座天然的小渔港,因唐朝名将李靖带兵驻守而得名。它曾经是那么繁荣,那千年的风,总是不停地诉说着,一会儿轻吟“汀州暖渐绿,烟景淡相和”,一会儿高歌“隐几看帆席,云山涌坐隅”,一会儿传来铁骑萧萧的声音,一会儿又软语荡笑地撩拨,一会儿调皮地吆喝叫卖,一会儿又字正腔圆地弹唱……

可是如今,靖港又怎是一个荒凉了得?他想起是年的正月,南明抗清大将何腾蛟在收编李自成余部后驻师长沙,挥兵北进,获得的“藤溪大捷”;想起何腾蛟控制湖南军政大权后,不但对已投诚的大顺军猜忌甚深,处处刁难,甚至不发粮饷,不给安置地,还在北伐时处处给任湖北巡抚的堵胤锡添堵,致使清军长驱直入,打得堵胤锡部队措手不及,损兵折将;想起自己六月只身北上湘阴,在湘阴军中反复劝说南明监军、自己湖广乡试房师章旷调和何腾蛟与堵胤锡的矛盾,协同和联合农民军一起抗清的情形,也想起章旷所言:“夫之啊,军中事务,你且不必多虑,何公自有何公判断,堵公自有堵公安排。”

真的是章旷不作调停吗?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官场的险恶,更不知道章旷夹在何、堵之间的无能为力。想到自己的“不受重用”,一气之下,他离开了章旷,离开了前线。此刻,倚栏远望,他不禁潸然泪下。涕泪声中,他高声吟哦:“戎车六月正闲闲,救日朱弓向月弯。铜马已闻心匪石,巴蛇敢恃骨成山。中原冠带壶浆待,闵海丝纶启戟颁。师克在和公自省,丹忱专在念时艰。”是的,自己的耿耿忠心谁人能懂?协力抗清,攻克“时艰”,吾谁与归?

他又不由想起,崇祯十七年(1644年)李自成大顺军入主北京,崇祯皇帝自尽,明朝灭亡,百姓多有死伤;想起李自成溃逃出北京,清朝进入中原的征服过程中,清军为报复汉人的抵抗,在中原发生多次大型屠杀事件,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八十一日等;想起清兵南下以来,岳丈、妻子、舅父、长子、小叔、二叔等亲人相继死于乱世之中的场景……

这是王夫之抗清期间唯一一次来长沙,在这里,他缅怀大唐名将李靖;在这里,他要会集抗清志士,共赴国难。但就在这里,就在这几日,他听到了唐王朱聿键在汀州为清兵执杀的消息,听到了抗清形势一再转坏的消息。国破如此,此时的王夫之多么想要倾诉,想要表达,可环顾周遭,何人可诉衷肠?何人可共举大义?

他想不到,一年后,离乱中的父亲生命奄奄一息,逝世前反复叮嘱“抗清到底”;想不到南明永历二年(1648年)十月与夏汝弼、管嗣裘、僧性翰等在南岳方广寺举行武装抗清起义的失败;想不到至肇庆投奔永历后会被任为行人司行人介子,会为营救被诬陷下狱的金堡而差点丧命于王化澄;也想不到清兵至桂林后,他被困于水砦、断食四天的狼狈;更想不到南明政权仅经历了18年便土崩瓦解……

清朝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的一天,斜阳如血,飞鸟归巢,清癯而有些咳喘的王夫之在湘西草堂前伫立北望,想到大明沦为异族铁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就在这天,衡州(衡阳)知府崔鸣鷟受湖南巡抚郑端之嘱,携米来拜访他,想赠送些吃穿用品,请其“渔艇野服”与郑“相晤于岳麓”,并图索其著作刊行。可他虽在病中,仍以杖拄地,须发戟张,让儿子将清廷使者赶了出去,连面都没有见。

王夫之不会忘记,北上长沙时的一腔热血;不会忘记南岳方广寺“夜烧连山接暮云,牙旌高捲管弦闻”的豪气和“负恩自笑夷门客,魂断邯郸晋鄙军”的遗憾;更不会忘记流离失所,逃避清廷追捕的狼狈。“谁信碧云深处,夕阳仍在天涯。”他自始至终相信,抗清力量不会消失,相信明朝还有重新恢复的一天。

愤懑之中,王夫之缓缓转过身,走进草堂写下一副对联:“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这里“清”自然指清廷,“明”指明朝。“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这究竟是一种铮铮作响的傲骨,还是一种骨子里迂腐的冲动?

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正月初二午时,王夫之在湘西草堂溘然长逝。此时距离崇祯自缢、明朝灭亡已有48年,距离南明永历帝被吴三桂缢杀也有整整30年。故国早已远去,王夫之却坚持身着大明衣冠下葬,至死没有剃发。十月,王夫之葬衡阳金兰乡高节里大罗山。墓碑镌“遗命墓铭”如下:“有明遗臣行人王夫之,字而农,葬于此,其左侧继配襄阳郑氏之所袝也。自为铭曰:抱刘越石之孤忠,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丘,固衔恤以永世。”

这是王夫之著名的自题墓志。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特别告诫儿子:“墓石可不作,徇汝兄弟为之,止此不可增损一字,行状原为请志铭而作,既有铭不可赘。若汝兄弟能老而好学,可不以誉我者毁我,数十年后,略记以示后人可耳,勿庸问世也。背此者自昧其心。”

王夫之念念不忘其“明遗臣”的身份,字里行间尽是复国无望后的悲壮,那种骨子里的“迂”,真乃旷世难有!

翻开历史,就会发现历史上文人雅士的“迂”,大多有着“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情结。这种人,作文必作惊世之文;做人必做“至刚”之人。王夫之的“迂”与他一生的坚持有关,亦与他的读书际遇更有关。

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王夫之离开家乡,乘船北上,向长沙而来。江上清风四起,波浪轻翻,他伫立船头,眺望辽阔的湘江景色,心中甚是愉悦。

这一年,王夫之19岁。此前,他的生活是简单的、纯净的、快乐的、充实的。他的父亲王朝聘毕业于明朝最高学府国子监。3岁起,他就和长兄王介之一起学习十三经,9岁便随父学习经义。4年之后,王夫之应科举,高中秀才。随后,又两次与其兄一道到武昌应考,虽未得中,却在长沙、武昌开阔了视野。

王夫之决定负笈长沙,求学于岳麓书院。这不,经水上几日航行,终于在长沙停船靠岸了。放眼望去,左岸是郁郁葱葱的岳麓山,右岸是人声鼎沸的太平街。在朱张渡口弃船上岸,沿着岳麓书院长长的通道走进去,王夫之在引荐人的推荐下,得以师从山长吴道行,成为吴的高足。吴道行,湖南善化(长沙)人,为学“以朱(熹)张(栻)为宗”,颇负盛名,学者尊称为“嵝山先生”,是明代岳麓书院最后一任山长。其高足王夫之后来成为明代岳麓书院最杰出的学生,这可能是吴山长当时没有料到的。

今天的岳麓书院,依然绿荫蔽日,书声琅琅,不难想像800多年前“朱张会讲”的盛景——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其时,张南轩得五峰先生之真传,让思想与学问冲决了科场应试的形格势禁,开创出“传道济民”的雄健气象。朱熹慕张栻得胡宏“体用兼赅”之学,自福建而来,与张栻会讲两月之久,奠定湖湘文化“知行并重”的特质。王阳明“缅思两夫子,此地得徘徊”,纳“知行并重”湖湘特质,开“知行合一”心学宗门。名家思想的余音,绕梁不绝。四方士子莫不喜出望外,奔走相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19岁的王夫之沐浴着这些圣贤的光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在这里,他读周易老庄,孔孟程朱,读《春秋》经史,思想贯穿于秦汉与唐宋,精神悠游于儒、道、释之间。他以经史为食粮,却又从不止于经史的疏笺。他喜欢与古人神交,与历史对谈。从那时起,湖湘学派所特有的原道精神和济世品格,恰如饱满的精神种子,洒在王夫之朝气蓬勃的岁月里。

作为当年湖南最高学府的岳麓书院,也聚集了一批砥砺学术、志存高远的青年学子,王夫之常与他们“聚首论文,相得甚欢”,度过了美好的书院时光。就读岳麓书院期间,王夫之还与同乡兼同窗好友邝鹏升成立了“行社”,关注社会,切于实行,强调躬行实践。邝去世后,王夫之为之撰《南乡公墓志铭》,碑文提及就读岳麓书院时说:“戊寅(崇祯十一年),夫之等肄业岳麓,与君订行社,聚首论文,相得甚欢。”因此,青年时代的王夫之与长沙有过多次交集,不仅收获了与老师、同窗的深情厚谊,更重要的是为以后的“终生不事清廷”打下了精神烙印。

王夫之少负隽才,倜傥不羁,尤其是受教岳麓书院,让他胸怀更加宽广,思想更加深远,决定了他必然追求自己读书成才的“进士梦”,也决定了他终其一生也不能接受“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现实。也许,他对人生价值与生命意义的认知就是:作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只能受一朝的恩典,奉一朝的正朔,做一朝的人臣。这也许就是他一生不肯向清廷低头的原因所在。

明朝崇祯十五年(1642年)八月初,自觉读书有成的王夫之再次与两位兄长同赴武昌乡试。其间,他在湘江两岸多有邀约。在长沙铜官,他邀约了一帮朋友游览“焰红湘浦口,烟浊洞庭云”的铜官窑,在时间的隧道里,他们感受了铜官别致的风土人情,领略了铜官制陶业的发展,看到了满载着陶瓷的帆船出口远航。这天,天朗气清,景色宜人。他伫立北去的船头,面对“日夜江声下洞庭”的湘江,吟兴亢奋,情绪飞扬,便信口吟出《铜官》一诗:“湘近波千缬,湖馀势一青。自然成气象,终古幻苍冥。影转帆随曲,苍来岸落汀。正馀吟兴好,新发洞庭舲。”此诗气象宏大,连通今古,刚一吟出,王夫之的两位兄长和随行的文友便同声叫好,一位岳麓书院的文友说:“而农兄诗意纵横,文气已成,此番前往,势必高中。”果然,到了月底,他便以《春秋》第一,中湖广乡试第五名,受到督学高世泰、考官欧阳霖、章旷以及长沙推官蔡道宪的器重。

然而,厄运开始了。这年冬天,王夫之赴京参加会试,途中得悉李自成的大顺军已席卷河南,攻克南阳,再围开封,打败明官军,明军决黄河堤灌大顺军,竟使开封城淹没。“何事春寒欺晓梦,轻舟犹未渡江南。”王夫之的“进士梦”被风雷激荡的战争浇灭。不久,清兵南下,国破家亡,“进士梦”更成为永久的“南柯一梦”。

天下已然大乱,被切断的不仅仅是北上的交通,还有平静的生活、浪漫的梦想。在返回故里途中,王夫之用饱蘸血泪的笔墨写下《更漏子》一词:“斜月横,疏星炯。不道秋宵真永。声缓缓,滴泠泠。双眸未易扃。  霜叶坠,幽虫絮,薄酒何曾得醉。天下事,少年心。分明点点深。”这首词悲凉凄切,既感怀家国身世,又表达回报国家、为国效力的迫切愿望。而“天下事,少年心”,更把王夫之一生的初衷、一生的迂执锲入骨髓。

清廷既安。康熙十三年(1674年),康熙决意撤掉骑在头上的三藩,短暂的太平即被以吴三桂为首的三藩叛乱打破。一时间,天下战火纷飞,硝烟四起。

乱局如斯,人心不古。王夫之原本避居乡野,但占据湖南的吴三桂欲拉拢明朝遗老装点门面,强命王夫之写《劝进表》,以昭告天下。这本是王夫之平步青云、扶摇直上的机会,然而这对一直心怀天命与大道的他来说,无异于奇耻大辱。他宁愿受死,藏身于麋鹿山洞,日日与麋鹿为伍,亦决不屈从。他对吴三桂派来的幕僚说:“某先朝遗臣,誓不出仕,素不畏死,安能作此天不盖、地不载语耶!”并仿屈原《九歌》,作《祓禊赋》,抒发自己的感想:“思芳春兮迢遥,谁与娱兮今朝,意不属兮情不生,予踌躇兮倚空山而萧清。阒山中兮吾人,蹇谁将兮望春?”对吴三桂极尽蔑视。

康熙十四年(1675年)二月,王夫之为“避滇氛,至长沙”。当时正是人间韶日,江上红芽始发,花下暄风初融,乳莺调语迎人,渔舟匀波待客,王夫之在此除了拜访昔年好友、专程游览定王台等人文遗迹,也偶尔垂钓湘江、闲倾竹叶杯,过得也还算惬意,有一问桃津之意。他在《长沙旅兴》中写道:“江上红芽始试春,乳莺调语正迎人。人间韶日还相识,花下暄风已试新。鹤杖恰逢苔径软,渔舟初绕碧波匀。乘乘生事余年在,随处桃花可问津。”这首诗表达了他隐居林下的愿望。

在游览定王台遗迹时,王夫之又结识了新的友人程光禋。程字奕仙,徽州休宁县临溪人,占籍钱塘,清顺治辛卯(1651年)浙榜举人。他把与程光禋的相遇看作是“诗书道不孤,风华遥相缀”,认为“远游广孑心,开爽延洪睇”,并将之引为“瑶蕙”之友。之后,两人又结伴游览了贾谊故居,一同叹息屈、贾之不遇。他在《长沙旅兴》另一首中写道:“禹迹千峰碧嶂回,湘波东绕定王台。楼船相趁桃花水,钓艇闲倾竹叶杯。露布星邮飞蜀锦,灵光丝管访骚才。当年玉女盆前客,笑指彤云几度开。”笑指彤云,是他当日所见,还是他当日所指?不得而知,但他内心的无奈之感却一览无遗。另一首《和程奕仙长沙怀古三首》中则云:“仙李发稚英,鹦鹉相啄食。飞鸟既依人,安能悯悲恻。叆叇墨池云,湘皋飞不息。铩羽重凋伤,日南无归翼。狄公转天枢,晶轮回八域。伤哉不及睹,幽壤闷闵默。白日诚再鲜,委蜕亦奚恤。”诗中对“狄公转天枢,晶轮回八域”仍怀有梦想,但“白日诚再鲜,委蜕亦奚恤”,又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当时长沙有一王夫之的学生刘思肯,是那时的著名人物肖像画家,“以技艺出游”,此时正好在长沙,闻知老师来此,专程前往拜见王夫之,登上坐船叙谈,并特意为老师画小像一帧。王夫之则吟成七绝三首,题为《走笔赠刘生思肯》。诗中王夫之回忆起两人过去的交往,有久别重逢的喜悦,而目睹烽火硝烟无绝期的动荡时局,端视满头银发的本人画像,哀婉感慨不已。诗的第三首云:“老觉形容渐不真,镜中身似梦中身。凭君写取千茎雪,犹是先朝未死人。”这首诗表明自己虽已形容枯槁,但仍将坚守前朝遗民高节。

十年之后的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九月,刘思肯来到衡阳山中的湘西草堂,拜访七十有一的王夫之,再次为其画有小照,王夫之为填《庶天鸪》词一首:“把镜相看认不来,问人云此是姜斋。龟于朽后随人卜,梦未圆时莫浪猜。  谁笔仗,此形骸。闲愁输汝两眉开。铅华未落君还在,我自从天乞活埋。”时局的动荡,国家的盛衰,个人的悲欢,让王夫之对于明朝只是剩下怀念了,从一而终,也让他惟有“从天乞活埋”的念想了。

在长沙停留一些时日后,王夫之遂又经湘阴渡洞庭至岳阳,于三月“归至长沙,拜故明蔡忠烈公道宪祠”。蔡忠烈公即蔡道宪,是王夫之乡试中举的座师之一,于明朝崇祯十三年(1640年)补长沙府推官,有治绩。张献忠攻陷长沙时,蔡道宪曾孤军拒守,终因不敌被擒,大骂不降而殉难。王夫之当年也是宁死不肯归顺张献忠,师生二人在此一点上表现出了相同的气节。后来,蔡道宪葬于长沙城南醴陵坡。

王夫之拜谒恩师祠,想到初识即成永诀,如今阴阳两隔,祠中荒草满庭,不禁感慨万千,既感慨“烈心歆匪石,笃意悲逝川。怀沙无归魂,惜兰非天年”,又深觉“顾此萍梗姿,屡婴波蔓牵。愉惬安可期,昭灵或相援”。国忧今未释,何用慰平生?清者自清,明者自明,王夫之的“迂”几人能懂?

王夫之是中国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集大成者,其哲学体系的核心和基础是本体论。他的心中,生长着三个“梦”。一个是“进士梦”,可惜因满清入主中原而破灭了;一个“反清复明梦”,这个梦虽至死不灭,却因现实而徒存一腔热血;第三个梦则是“文化梦”,王夫之认为,只要守住汉文化,捍卫汉文化价值,汉人社会就永远不会败亡。

王夫之的三个梦,生前都未实现。但他的坚持,或者他的“迂”,让他的梦随着时代的发展愈来愈散发出璀璨的光芒。

时间再次回到清朝康熙十五年(1676年)九月,王夫之再次沿湘江而下来到长沙,这也是他最后一次来到长沙。一天,千寿寺前,王夫之与一老僧双手紧紧相握。王夫之说道:“上师,自永历丁亥春相识,于今三十年了吧?闲身犹在,如昨日也。”惟印忙道:“而农,三十年过去,尔著作等身,今日将此前所著藏于敝寺,此莫大之幸也。”夫之哈哈道:“今日不言其事,闻上师奕术日进,此次专程请教,可否?”“好,好!闻而农最上国手,终日欣然对局不倦,王积薪必无此乐也。”惟印忙命小僧将王夫之请入寺中,摆下棋局,直至暝烟升起方休。后来,王夫之在《与惟印大师书》中记其事中说:“一行和尚冷眼觑破,止知着着求先,故不能出普寂圈缋中。”并赋诗:“看局如暝烟,下子如流水,着着不争先,枫林一片紫。”

王夫之为何与惟印如此相得,其部分遗著为何要托存于长沙千寿寺?盖因其与该寺住持惟印为彼此欣赏、倾心相交的挚友。王夫之一生结交佛门僧众多,其中最有名的是惟印,对王夫之影响最大的也是惟印。盖因惟印与他同是明代遗臣,曾为湖北沔阳(仙桃)州官,明亡出家,结茅南岳罗汉台,王夫之曾往访。《与惟印大师书》中,王夫之曾赠其一首五绝:“岳峰片片云,偶然渡湘水。公能先我心,不挂国师紫。”对惟印大师在清朝入主中原后,坚守气节,“不挂国师紫”,30年独守野鸡潭一波罗提木叉,禅院法喜,萧然物外,甚是感佩。王夫之究竟在千寿寺藏书多少?罗正钧《船山师友记》提到,稚僧云:“寺中向藏有先生遗书二橱,咸丰中兵乱,毁于火。”湘乡人王礼培在《小招隐馆后甲子诗编》卷九中也说:“船山先生客长沙,寓居千寿寺,著书即付寺僧,积两橱,多用旧册纸背楷书写之。咸丰间粤寇围城,劈橱作薪,书亦随烬,仅存诗稿长卷,邓湘皋、王湘绮、王葵园诸老都有题咏。”

王夫之一生的著述当然不止存于长沙的两橱书。从清朝顺治十二年(1655年)八月,37岁的王夫之流亡至兴宁,寓荒山僧寺,完成第一部理论著作《老子衍》起,此后40余年中,他相继写出《周易外传》《张子正蒙》《尚书引义》《读四书大全说》《楚辞通释》《诗广传》等著作百余种,内容涉及哲学、政治、法律、军事、历史、文学、教育、伦理、文字、天文、历算及至佛道等。清末汇刊成《船山遗书》,凡70种,324卷。

王夫之一生著述如此之多。有一年他的大女儿要出嫁,人们都来看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给女儿什么嫁妆。王夫之高兴地拎来一只箱子,说嫁妆都备齐了。打开箱子一看,原来是满满的一箱书。王夫之说:“这就是我多年来为女儿操办的嫁妆啊!”以书为嫁妆,也算是王夫之的一种“迂”了。

“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也许从王夫之将书稿托付给千寿寺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在思索,在搭建一条质问时代的路。他留下的每一本著作,都是一声追问,一道印痕,一段坚忍卓绝的生命,他在书中执著地构筑人们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探寻时代变迁之理。

也许正是王夫之的“迂”,让他走上有别于功名的巅峰。多少年后,他遗留下的“船山思想”,仿佛火种,燃起此起彼伏的烈火,那个他一生不肯承认且最终落后挨打的清王朝,终于在滚滚洪流里灭亡。湖南士人群体也历史性登上舞台,开启近代风起云涌的历程。当人们走进船山学社时,会不会想起那张清癯而坚毅的面孔,想起那个终生不向清低头的“迂夫子”?

我曾去过王夫之的故乡衡阳金兰乡,那里有一座孤独了千万年的山——大罗山。此山荒凉凋敝,良禽过而不栖,山头巨石阴沉黄褐,其状如船,当地人叫它“石船山”,船山先生的号即由此而来。当地人说,王夫之一生未做大官,率真执拗,性如顽石,与石船山一般无二。

王夫之的故居湘西草堂离石船山并不远。草堂后有像金字塔一般缓缓升高的山,而在草堂左右两侧靠后的山却往后退,让出两条垅。两垅似两龙,让出的位置开阔而有形,延伸的、凸出的却正是船山先生的故居——草堂位置,也即老百姓说的“湾”。虽住在湾里,但王夫之却像他故居的位置一样,一生硬朗,在面对清廷时,硬朗得似一块沉重的铁。

清朝学人陶澍称赞王夫之是“天下士非一乡之士,人伦师亦百世之师”;近代洋务运动思想家郭嵩焘称王夫之为“明清两代一先生”;维新志士谭嗣同认为“五百年来学者真通天下之故者,船山一人而已”……当代学者侯外庐把他比做中国的费尔巴哈,孙犁则认为有明一代没有能与王夫之相比的学者,有清一代没有学者能与王夫之的著述相比。不太为人知的是,王夫之却与长沙有着如此深厚的渊源,与长沙的友人有着如此深厚的情感交融。

王夫之主张的“经世致用”思想是湖湘文化的精华与内核,深刻地影响湖湘文化建构与湖南学子。站在船山学社前,清风仍旧乱飞。我再次回头凝视王夫之的画像,阳光正斜斜地照在他的脸上,瘦骨嶙峋,却正气浩然,坚韧真挚。他的背后,是湖南自修大学旧址,曾经,一大批热血长沙人正是从这里阔步走向世界……

摘自《长沙晚报》

责编:罗嘉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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