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上亮着灯

  新湖南客户端   2024-08-05 21:16:23

/ 龙跃

洋冲是湘西北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地方,东洋冲里有个叫羊虎岗的小村子,只有五户人家,我家就在这里。那时东洋冲没有通往外面的公路,只有晴天灰蒙蒙,雨天滑溜溜的黄土小道。人们靠少得可怜的水稻和山坡上的五谷杂粮维持着生计。我父亲是村干部,按政策装家里装了一只有线广播,每天 傍晚 时分可以听新闻和近期的农事安排,这就算东洋冲里最高的文化享受了。

那时我在村里当民办教师,一天回家,在路边捡了大半边报纸,回来带给父亲。废纸对父亲来说有两大用处,一是 喇叭筒抽烟,再就是上厕所少不得的,我小时候最怕父亲在厕所喊我送纸。

父亲得了报纸,没有着急上厕所,他将皱巴巴的报纸在饭桌上铺开,小心翼翼 抹平,再对折成三指宽、四指长的方形,折痕处用拇指甲刮了又刮,裁起了卷烟纸来。这时,父亲格外手巧又有耐心,裁完后又折叠整齐,拇指在嘴里蘸点口水,一张一张清点好数量,才拿着烟包上厕所去。他有蹲坑看字纸的习惯,连点着的喇叭筒上的字,都一个不剩看完。

那天父亲的厕所上得久,想必是边蹲坑边看刚才的字纸。他终于出来了,到堂屋也不见洗澡睡觉,没有了响动。我有些好奇,趁上厕所的时候,扶在门框外偷看父亲在干什么。

堂屋正中的饭桌上,一盏用旧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亮着,如豆的灯光摇曳,照在桌子上,洒向满屋,父亲戴着一边镜片破了的老花镜,将裁开的卷烟纸一张连一张铺开,费劲地拼接着,哪张摆错又重新比对, 选黄豆种子一样细心。刚才裁成的纸条,现在又让他重新拼好,横竖井然 摆满了一桌,他大功告成 坐下,按顺序认真读起来。拿着纸片在眼前平视着,时而远,时而近,时而凑近灯,读完一张,再挑后一张,专注得连风吹开了门都没在意。全部读完,他用粗大的食指,敲节奏般在一张纸片上点着 “湖南日报”几个字,似乎打定了什么主 ,他按顺序收起纸片,装进烟包,天不早了,要洗澡睡觉去。灯光从门缝里射向外面,铺向羊虎岗上的田野和小路,田野亮着,小路亮着,整个东洋冲都看得见这照亮小路的灯光。

第二天一早,父亲安排了工,外出去了,晌午回来时,腋下夹着几张报纸。中午父亲边吃饭,边对我说: “给我订份报”。那时我一个月才三块五角钱补贴,花钱订报算是奢望,但我还是答应每次回家给他带报纸。我工作的学校没有订报,问了不少单位也没订,只政府有一份,但轻易不会给我,答应父亲的事是有难度的,没有报纸带给父亲,家都不好意思回。从那天以后,我发现父亲抽烟不用报纸卷喇叭筒了,羊虎岗上晚上经常多了一盏很迟还没灭的灯。多年来,父亲再忙再累,也会在睡前看会儿报,这成了他的习惯。我求人给父亲讨了三年的报纸,总共有一二十份,父亲翻烂了都舍不得拿来卷烟或上厕所用。我每月津贴有了十四块五角钱的那年,咬牙给父亲订了份《湖南日报》,有了终于交差的 结果 ,农村里邮递员送报不准时,三天送一次算是给足面子的,父亲就把送报的老王当贵客待,每次来送报,非要留他吃饭再走不可,就算不吃饭,也会倒一杯寡酒,让他慢慢喝了,歇口气再走。父亲的酒老王喝得最多,但只要能及时看到报,父亲愿意哪怕自己不够掺水喝。

父亲只读过 两年 私塾,原来认识的字不多,但后来他居然可以很流利 读报了,问他报纸有什么好,父亲用那根粗大的食指,往自己的脑袋点了一下,笑着秘而不宣。父亲当生产队长几十年,队里每家都是家风纯正,勤耕苦做,从没缺过吃,没少过穿,储备粮,派购猪都是第一个交,年年是公社的先进。在队里开现场会发言时,父亲总是说: “我没有文化,能几十年跟党走,取得点成绩,都是跟报纸学的”。 报纸看 多了,父亲教育我们时也头头是道,那时哥已是市政府副秘书长了,回家后喜欢用单位配的 “大哥大”打电话,父亲没直接说他不对,只把报纸上《县委书记的榜样》找出来要他看,哥明白父亲的意思,再回家时,电话都不拿出来。

父亲1920年出生,1941入党,虽然是个半文盲,最小的生产队长,从四哥熬成龙伯,再从龙伯熬成幺爷爷,临去世前仍然是大队支委、生产队长,东洋冲人都尊称他 “老队长”。报纸陪伴了他大半生,他也按党的指引践行了一生。他待人,他做工作,他教育我们姊妹,理论依据是“报上说”。父亲临去世,我们发现,放在床头的报纸上“移风易俗”的标题被他加了粗线,父亲连自己的后事安排,也找到了“报上说”的理由。村上老干部来送他最后一程,他们相约不送花圈和鞭炮,每人拿几张旧报纸烧了为他送行;邮递员老王,只差几天要退休了,他表示,退休前的最后一份报纸,一定送到幺爷坟前,亲自烧给他,因为是幺爷让他知道了报纸的价值。

父母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我们每年都订一份《湖南日报》,看着报纸,就会想起岗上那盏照亮远路的煤油灯,和灯光下同样被照亮的父亲。

(作者系 湖南省慈利县杨柳中学教师,毛泽东文学院十七期研讨班学员,湖南省网络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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