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0 11:52:38
文 | 赵静
3月末。
一个惯常匆忙的清晨,接到隽平兄的来电。
“馆里策划了一个活动,诚邀你参加。”
“什么活动?”
“三月三的雅集,准备去......”
“去溪上?”
“你怎么就猜到了?”
是啊,为何会是溪上。
到山中去,到田野中去,去心心念已久的地方,
这样的邀约,才有意义啊!
4月初。
一行人,两辆车,从长沙出发,上高速、下高速,经国道,辗转山路,近5个小时的车程,到达澧县甘溪滩镇桐山脚下。在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的簇拥下,沿着田埂小路上行,溪上美术馆,一座布满浓郁中国符号的古建筑群映入眼帘。可能受气温的影响,这儿的油菜花都已开始结籽,近看,细绒绒鼓囊囊煞是可爱,远望,则大片大片苍翠饱满如玉如缎,这醉人的绿、黛青的山、雨后森林的气息,和这座掩映在山野间的古建筑群交相辉映,美得动人,令人震撼。
我一度以为,错过了花季便是错过了春天,
在溪上,崭新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流淌的时光
从喧闹的城市、快节奏高压力的环境待久了,会惶恐,会迷茫,会反复追问:我们追求的究竟是怎样的生活?
抬头可见森林湖泊,有一间朴素墩实、走路能发出“吱呀吱呀”声的木屋,清澈的阳光温柔地照进长廊窗棂,岁月沉淀的古旧物件在光影的忽明忽暗中显出笨拙可爱的模样。看看书,看看角落的蛛网中挣扎的蚊虫,看看窗外的雨,看看楼下人们的争吵孩童的打闹,看清晨炊烟袅袅如梦如幻,看山谷中散开又聚拢的白云,看夜晚深邃的天空和澄澈闪亮的星......
这想象中的一切,在溪上,竟逐一还原。
入住的二楼,由四间客房围成一个既私密又包容的空间,安顿好,即刻就轻松了。休息的休息,畅聊的畅聊,工作重压、柴米油盐、委屈烦恼自动屏蔽散去。
客房外围的长廊,摆放着各种大大小小古旧甚至有些残破的木家具,这些,都是溪上的宝贝。
长廊真长啊,将外院内宅、亭台楼阁连接起来,悠悠远远,弯弯绕绕,像是一部长长的剧,而这些宝贝,则是留下的伏笔,不定在什么时候,会来个突然的惊喜或是一场精彩的反转。比如这隔那么一点距离就摆着的榻,是罗汉床还是贵妃榻?是红木、楠木还是黄杨木?是仿古的,还是原本就出自民国甚至更古早的时代?我均不知。我大概知晓一点的,这中式的床榻,藏着的,是中国人骨子里的风情雅韵!
好奇地爬了上去,榻上的竹制小靠椅居然对劳损的腰部极其友好,调整好坐姿,抬眼,天哪,风景绝佳,仿佛把春天镶嵌成了一幅画。我起身,换一张,爬上去,坐下,起身,再换一张,再笨拙地爬上去,坐好,像孩子一样乐此不彼,兴高采烈,心怀憧憬,看眼前流动的风景如电影胶片般质感地流转......
溪上美术馆,看似不经意,处处皆设计。美的信手拈来,美的宁静醇厚,美的不留痕迹。
大家的朋友
从长沙出发,飞行5小时,出境自由;高铁5小时,国内自由;自驾5小时,省内省外皆自由,可愿意花5个小时兜兜转转到深山里的美术馆,鲜少有人这么玩儿。隽平兄就有这样的魔力,身边常常聚集着这样一群好玩有趣还不怕折腾的大家。
抵达当晚,用完晚餐,见识了主人丰富的收藏,一行人兴致盎然,接下来想画些什么,写些什么,拍些什么,完全随个人心意即兴发挥了。我躲在长条桌的一角,静静地观察,在现场将自己抽离出来的感觉很奇妙:眼前这几位艺术大家都个性飞扬,一般都不会轻易在外留下墨宝,可这是在溪上啊,共鸣有了,情绪来了,那种孩童式的生机勃勃、元气淋漓的状态回归了,书写涂鸦就自由了。与常人不同的是,他们既是作家、编审、医生、大学教授,又是藏家、画家、书法家、摄影师、音乐发烧友,与其说是作品,不如说是内心的映射、灵魂的呐喊、生命的态度,走过的风雨兼程......
有一种小世界现象,又称之为“六度空间理论”,说是世界上互不相识的人,只要通过六步就可以产生联系。而遇到隽平兄这样的“节点型人物”,大可以省略这些步骤,直接突破人际关系的大网,与这些大家成为朋友。隽平兄说,无所谓大家不大家,都是大家的朋友。
除了写诗作画,大家的朋友最喜欢的,就是围坐着聊天了。吃完饭,不会散去的,就这么围坐着,聊着;到了下午,又换到连廊的亭子间,围坐着继续聊,我竖着耳朵聆听,津津有味。
他们聊文学艺术,聊建筑,聊唐宋明清的雕刻造像,聊不同时代人们的精神意识和审美变化,聊书法绘画的哲学意蕴,他们聊农耕文明,聊文化遗产的保护,聊溪上从民间美术馆到民间博物馆定位的突破和未来的生存发展。
“艺术不是摆在大都市的美术馆里用来评价的,艺术是在与生活场景交织的空间里而迸发出来的”。他们聊着,我记录着,也渐渐明白隽平兄策划“三月三”雅集的一番苦心。
与隽平兄的相识,要追溯到20年前。当年因为一起涉及清朝圣旨的民间收藏案,身为深度调查记者的我,风尘仆仆赶赴郴州汝城采访,隽平兄作为当事人之一,同时也是郴州市收藏协会的负责人,全程陪同。遗憾的是,当年作为案件重要依据的《文物保护法》中,关于民间收藏以及文物认定尚未形成清晰的界定,再加上地处偏远执法环境复杂,案件陷入困境,作为个人私藏的圣旨始终没能要回,隽平兄至今不能释怀,但他当时在采访中说的一段话,我印象深刻:“对我们收藏家来讲,我们的藏品跟我们的生命一样重要,目前是我个人收藏,但最终还是要归国家的!”
再见隽平兄,时隔20年。他早已从郴州来到长沙,通过新的官方身份,为传统文化的传承、民间收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不遗余力地呼吁奔走。20年前,我们局限于偏远的汝城山村纠结个案讨要说法困难重重;20年后,我们在澧县的山村亲眼见证一座大型民间博物馆的渐成规模。于此同时,从官方传来的最新消息,《文物保护法》修订草案二审稿已提请全国人大常委会会议进行二次审议,其中,鼓励和支持社会力量参与文物保护事业,将作为重点补充内容呈现。“民间的个人收藏,实际上,对整个国家的文物来说,是一种保护!”作为溪上美术馆名誉馆长的隽平兄,用这宝贵的20年,证明了自己的坚持,是对的,自己的付出,更是值得!
溪上的主人
“坐落在澧县甘溪滩镇甘溪村的溪上美术馆,又被称为“雷家大院”。雷鸣、雷亮两兄弟以及雷亮的妻子、湖北姑娘秦香,辞别京城的事业,回到老家,16年来陆续修成10多栋传统建筑,收藏民俗文化藏品5000余件,守护传统文化和民间艺术。”
我在网络上搜索关于溪上的文字,开篇大都这么描述。我跟众人一样好奇,他们何以果断放下、又是怎样重新开始?如何做到坚持坚守?直至见到他们仨,见到他们的用尽全力,见到他们一大家子的真挚,见到他们守护中国传统文化的赤子之心,所有的问题都无需再提。
哥哥雷鸣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我们刚到达村口,下了车还没缓过神来,带着浓重澧县乡音的故事就开讲了,再看讲故事的人,黑黢黢的皮肤、棱角分明的脸,文明与莽荒那么冲突的元素,自然的生长在一起。雷鸣太会讲故事,带着天生的使命感,不由分说的强硬感。若是拍纪录片,是一定要用大特写的,略带仰视的角度,抓拍他的表情,嬉笑怒骂、不屑的、热烈的、精明的。这种拥有天赋的美学藏家,需要一双洞彻的眼睛,一个极其强悍的肉身,一个倔强到底的执行。
而弟弟雷亮和弟媳秦香,我直到离开,都没能说上几句话。不喜欢做主角的夫妻俩,更适合用远景来记录,记录他们从早到晚的忙碌。比如这么大院落的收拾护理、一日三餐的食材准备、客房入住的管理清洁、藏品的登记梳理、日常的记录分享......夫妻俩已卸下所有高知、都市白领的符号,隐在人群中,几乎分辨不出谁是主人谁是村民。直至雅集的正式开幕,秦香作为主持人,朴朴素素地出镜,她一开口,温柔诗意的语言自然流淌;直至当日活动结束,雷亮拍摄的小视频就剪辑完成,构图精美文案音乐俱佳,那一刻,记忆仿佛重现,如此同频的两人,在共同做出人生重大决定的时候,有没有经历我们想象中的苦痛挣扎?有没有担心孩子未来的教育?或许,就只说了句:“回家!”,就义无反顾选择追根朔源的生活,哪怕后来的发生,绝非简单......
人活一世,总要经历很多事,有些事情像空气,随风飘散不留痕迹,而有些事情像木刻,刻上去了,永不消逝。
孩子的世界
清晨下了一场雨,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草木的气息,新发的树叶像刚出生的婴儿般柔嫩,叶片上浅浅的绒毛泛着光芒。院子很大,铁线莲在院子角落的硕大的坛子里静静的酝酿,植物的种植有些随意,你以为是缺乏打理,而主人觉得野生才痛快。
风吹来的方向,传来上课铃声,紧接着传来大喇叭里的广播操口令,可院子里的姐弟俩,丝毫不为所动。
“你们不用去学校吗?”
“嗯!”姐姐8、9岁,弟弟5、6岁,他俩踩着水花,你一下我一下,开心的呀!弟弟每成功跳过一个小水坑,就扑进姐姐的怀里,姐姐紧紧地拥抱,摸摸他的头,有了这份鼓励,弟弟又开始新一轮的尝试,两人就这么跳着,拥抱着,哈哈大笑着,累了,就倒在路边的躺椅上休憩。不一会,姐姐又找到一个竹制的螺旋飞机,两人寻着一块空地,摸索着看谁能把这小飞机发射到更高的空中,多半是姐姐的飞机发射得更高,于是弟弟一趟一趟的把飞机给捡回来,然后仰着头,继续比,输了的弟弟继续捡飞机,这苦力活干得一点也不懊恼。姐姐乌黑的长发散落着,有几缕被黏糊糊的汗液粘在通红的面颊上,弟弟的裤脚沾了泥,鞋子也打湿了,大人们各自忙着,没人顾及俩小只的凌乱狼狈。这场景,让我联想到多年前,第一次去大理的情形。
那年我去拜访一位定居双廊的画家朋友。也是在院落里,他正在教当地的阿婆画画,背上的小孙子睡醒了,阿婆解开背带顺势把孩子放在了地上,小孙子手快,趴在地上随手就抓了一把花瓣准备往嘴里送,我本能地一把抱起孩子,及时阻断了这看似极不卫生的原始举动,孩子哇哇大哭,阿婆不好意思地接过孩子重新放回地上,任他爬向花坛又去拽下一把花瓣。世界顿时安静,静得能听到我尴尬的心跳。朋友后来解释说,“这里的花,都是可以吃的,这里的孩子,都是这么养大的。不要把我们以为的、我们认知的文明强加给他们,要学会尊重他们的生活,尊重他们的文化。”事隔多年再度想起,还是脸红心跳羞愧得很。
我差一点,又忘了尊重二字。
李娟在《我的阿勒泰》书中写道:“世界就在手边,躺倒就是睡眠,嘴里吃的是食物,身上裹的是衣服,在这里,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遗憾。”亲爱的小孩,你们如此相亲相爱,充满自然的生命力和自然的透彻美,就这么野生着快乐地长大吧。只要你们愿意,风吹来的方向,那有着上课铃声和大喇叭里的广播操口令声的来处,是你们分分钟可轻松抵达的地方。
尾声
在浩瀚的宇宙空间,人类对自我的认知相当局限。常常是刚打开一扇窗,没想到一个更为广大的世界又出现在面前,再打开,再继续,愈是感知到人类的渺小,越是会追问存在的意义,越是会充满对生命的敬畏。
“向着最好的状态去生长,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
溪上,是大家的。
(此文刊载于《艺术中国》2024年7月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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