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杜甫游洞庭 | 平江:水乡霾白蜃,枫岸叠青岑

潘刚强     2024-09-09 15:33:11

文/潘刚强

杜甫在潭州与湖南幕府亲友作别,他知道北归回乡的梦想彻底破灭,过洞庭湖,重返岳州府又有何意义?岁阴冬炎,风疾舟中,杜甫决意溯汨水而上,前往昌江(平江)县城。不论是否有亲友可投,汨罗江毕竟是他心仪已久的地方。他何不像诗兄李白一样,驾着船儿走一回,投诗相赠,亲自与屈原共诉衷肠呢。

杜甫的《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便是他“投诗赠汨罗”的绝笔。观此诗“岁阴”“冬炎”语,可见作于大历五年冬。“风疾舟中”“葛洪尸定解”,亦自知不久将殁也。浦起龙《读杜心解》云:“絮絮叨叨,终是老人病惫时,追思历历寄谢种种情状。然细寻之,条理仍复楚楚。公诗本苦多乐少,然未有苦至此者,竟是一篇绝命词,其中且多诗谶,神者告之矣。”

轩辕休制律,虞舜罢弹琴。

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

《汉书·律历志》载,黄帝下令仱伦制定乐律,仱伦从大夏的西边,一直走到昆仑山的北面,在嶰溪的山谷里选来竹子。他把正直中空、厚薄均匀的竹子断两节间而吹之,以为黄钟之宫。然后按照比例制作十二筩,带到昆仑山下听凤之鸣。其雄鸣为六,雌鸣亦六,鸣声的差次比照所定的黄钟的律调,恰恰谐和。“是为律本。至治之世,天地之气合以生风;天地之风气正,十二律定。”《史记·乐书》:“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所谓《南风》,育养民之诗也。轩辕制律,协气调风。虞舜弹五弦琴,歌南风之薫。其词曰:“南风之薰,可以解吾民之愠兮。”杜甫时逢乱世,今风疾,非薰风,是律不谐,休制律可也。世风不再,罢弹琴可也。因此杜甫感叹:“尚错雄鸣管,犹伤半死心。”

宋代范致明《岳阳风土记》载:“青草湖在磊石山,与洞庭相通。其南,罗水出焉,故罗县在其上。其东,汨水出焉,下有潭,谓之屈原潭。屈原怀沙自溺之所,忠洁侯三闾大夫庙其上。”今日屈原管理区凤凰乡河泊潭村有凤凰山。《湘阴县图志》载:“凤凰山。相传轩辕黄帝南巡,张乐洞庭之野,有凤凰十二,鸣集此山,雌雄各六,以应律吕,因名。”屈原经常登临凤凰山眺望故乡,最终选择山脚河泊潭投江殉国。屈原管理区如今在屈子庙旧址新建三闾殿,成为祭祀屈原的重要场所。

那么,杜甫的诗章为什么会以此开篇呢?唯一的解释是,杜甫行船途经此地进入汨罗江。这首诗写于潭岳之间舟中,对照沿江景象仔细研读,与其说杜甫写在湘水,更是写在汨罗江上,许多人文地理故事值得鉴赏。

1958年围垦屈原农场、汨罗江改道之前,这里是平江通往洞庭湖的唯一航道。1954年《平江县水运航道里程表》载:县城至磊石山入湖口全程一百五十二公里,途经十八个停泊码头。河泊潭距磊石山仅八公里,为平江船运进入汨罗江的首站。

清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李元度首倡,平江商会出资,在河泊潭岸凤凰山西侧修建了一座屈子庙,北锁磊石之咽,南引汨罗之水,西伏屈原潭,东拥凤凰台。屈子庙建筑构造形式与玉笥山屈子祠差不多,它兼作平江商会会馆,实际上是中转货物的码头仓库。从那以后,汨罗江尾闾这段分支至今还叫平江河,河泊潭码头称平江港。屈子庙供奉屈子神位,神殿东西两侧悬钟架鼓,门庭立柱上镌刻李元度纪念屈子最有名的一副对联:

万顷重湖悲去国;

一江千古属斯人。

李元度不仅为屈子庙题额撰联,还亲撰《河泊潭新建屈子庙碑》。郭嵩焘《谒屈公祠有怀李次青》赞道:

生长江潭屈子乡,

罗渊疑冢久荒凉。

一筇白发寻遗迹,

万壑苍烟隔夕阳。

长佩高冠骚意在,

抽思惜诵楚风长。

昌江独揽湘流胜,

洄溯蒹葭水一方。

平江与湘阴同为古罗子国,共饮汨罗江水。“昌江独揽湘流胜”,这首诗依然沿用传统叫法,称平江为昌江,即杜甫时期的老县名。

话说杜甫行舟划过新市街赵公桥,南来的湄水西岸、东来的汨水北岸属湘阴县境,两水相夹的昌江县境从伍公市一直拉到青冲口。湖源山一峰独峙,雄撑古罗西,势仰洞庭湖。东山古寺始建于唐元和五年(公元810年),至今古木掩映、香火兴盛。杜甫诗中,对这片汨罗江尾闾地带的自然景象描写得十分细致:

圣贤名古邈,羁旅病年侵。

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见参。

如闻马融笛,若倚仲宣襟。

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

圣贤之辈声名早已古远矣!吾乃孤身旅客,病与年侵。“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见参。”震,东北方之卦也。参,星宿也。杜甫《赠卫八处士》曰:“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泊舟汨罗江畔,正处于洞庭之东偏。黎明即醒,回望洞庭,一马平川恰是早见参星明亮。东汉马融,既博览典雅,精谙数术,又性好音律,能鼓琴吹笛,作有《长笛赋》。王粲,字仲宣,其《登楼赋》云:“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杜甫远眺遐思,马融、王粲皆异地思乡者,逆旅吹笛,登高作赋,恰似眼前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

杜甫早发伍公市,经时丰坪绕长乐街回龙山,在拉纤船工的号子声中,自青冲口溯水而上,冲过最为凶煞的大滩、神仙滩,终于由渡船铺抵达水陆官道交接的浯口镇。

先生冠荆楚之群,骚曲争传,千古文章都向往;此地距汨罗不远,龙舟竞渡,一时魂魄定归来。

走进水乡老码头,踏上依江临岸的木板吊脚楼,街巷纵横、店铺兴旺,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往。人间烟火的妙趣,更多来自宗祠庙堂的香烛鞭炮,或是庭院屋场的鸡鸣狗吠。“此地距汨罗不远”,看重龙舟竞渡的端午习俗。民间视屈原为水神,常与本地诸神合祠共飨。浯口镇通往长沙的古驿道上建有屈子庙,选定农历四月十三为神诞,初夏期逢大旦,众信聚居共焚心香为屈原祝寿,玉谷之糕可作延年之祀,青梅之酒堪为介寿之仪,祈祷与天地同春,偕日月并寿,更乞大造,解万民之疫苦,锡千秋之光辉。如果你知道,浯口镇曾建立平江县屈原人民公社,你就不难理解,此地为什么迄今还在举行端午龙舟赛。

汨罗江全长二百五十三公里,以浯口镇青冲口为界,青冲口以下至入洞庭湖口为下游河段,长六十四公里。青冲口以上至长寿镇为中游河段,长一百二十三公里。从江西省修水县黄龙乡至平江县长寿镇为上游河段,长约六十六公里。从浯口古镇到平江县城,两岸青山相对出,一江碧水扑面来,恰是汨罗江最美丽的百里画廊。或许正是在这儿,杜甫总算找到了昌江水乡独特的荆楚风韵:

水乡霾白蜃,枫岸叠青岑。

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滞淫。

鼓迎非祭鬼,弹落似鸮禽。

兴尽才无闷,愁来遽不禁。

《说文》:“蜃,雉入海化为蜃。”雉,指野鸡,蜃,指大蛤蛎。所谓海市蜃楼,古人认为是大蜃吐气而成。“白蜃”又指白灰,以蛤壳烧之为粉,古人用以饰墙御湿。霾,雾气朦胧,若隐若现。此句一作“水乡霾白屋。”《同治平江县志·地理志·气候》载:“三月先燠,十月后寒。春常苦雨,节必多风。夏潦水涨,暑淫并蒸,墙壁衣帽往往潜生白醭。”白醭,即白霉。《楚辞》曰:“江水湛湛兮上有枫。”汨罗江岸山坡多枫树,这种水乡霾白屋的独特景观,倒与枫岸叠青岑相媲美。南朝颜延之《始安郡还都与张湘州登巴陵城楼作》:“水国周地险,河山信重复。”《岳阳风土记》载:“岳州地极热,十月犹单衣,或摇扇,震雷暴雨,如中州六七月。”而平江水乡有别于岳阳泽国,或秋老虎发威,或炸雷公打闪,暴风骤雨骑龙分水,东边日出西边雨,给荆蛮之野带来的郁郁炎瘴、濛濛滞淫,常令过客望而生畏。

“鼓迎非祭鬼,弹落似鸮禽。”《岳阳风土记》曰:“荆湖民俗,岁时会集,或祷祠,多击鼓,令男女踏歌,谓之歌场。”《同治平江县志》载:“自元正(正月初一)献岁,邻里宴饮相庆,至十二日止,谓之云开节。上元前后,祀祖于宗祠,城乡各演龙灯。”“十月以后,俗多嫁娶。十二月,东北乡多迎来岁,傩神预奉香火。”这种充满喜庆色彩的祭祀活动,恰是平江独特的乡风民俗。“鸮禽”指猫头鹰类的不祥之鸟。《汉书·贾谊传》:“谊为长沙傅三年,有鵩飞入谊舍,止于坐隅。鵩似鸮,不祥鸟也。谊既以适居长沙,长沙卑湿,谊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乃为赋以自广。”杜甫的诗句从字面上看,鼓乐迎来、琴声弹落,写的是他所遇见的荆湖民俗,其实依然没有离开屈贾二人。

“生涯相汨没,时物自萧森。”接下来的诗中,杜甫连续用了系列典故,回顾他走过的人生经历。乌几重重缚,鹑衣寸寸针。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砧。应过数粒食,得近四知金。扪心自问,无愧于天、地、人、我者也。

春草封归恨,源花费独寻。

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

杜甫落难荆蛮之地,在冬寒炎瘴、濛雨滞淫的病况下,归去来兮,暂且独行。唐代元稹诗:“行药步墙阴。”陆龟蒙诗:“偶因行药到村前。”杜甫“行药”之举,当是遵循唐时习俗,吃药之后散步缓行以宣导药气,他上岸登山,扶杖寻源,趁着药性发作走出一身热汗来。杜甫漂泊江湖,昌江两岸桃李繁盛,正如夸父那般追赶太阳,这条河流发源豫章黄龙山,穿越昌江县境,自东向西过汨罗、入洞庭。湖南清绝地,万古一长嗟。杜甫挥毫泼墨奉呈湖南亲友:

纳流迷浩汗,峻址地嵚崟。

城府开清旭,松筠起碧浔。

披颜争倩倩,逸足竞骎骎。

朗鉴存愚直,皇天实照临。

孙子荆《为石仲容与孙皓书》:“三江五湖,浩汗无涯。”司马相如《子虚赋》:“嵚崟参差,日月蔽亏。”山高水阔的湖湘大地,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记得在湖南城府与诸位亲友告别,旭日开清照,松竹映碧流,人们都带着倩倩的笑脸,骑着骎骎的快马来投奔诸公。“朗鉴存愚直,皇天实照临。”朗鉴,指明镜。晋葛洪《抱朴子·嘉遯》:“使夫承兰风以倾柯,擢清波以遣秽者,若沉景之应朗鉴,方圆之赴规矩。”正如李白《送杨少府赴选》所云:“群贤无邪人,朗鉴穷清深。”各位贤君恰如明镜似的如此赏识像我这样既愚且直之人,惟愿皇天后地能照临我感激诸公的赤诚。可惜,这个时候战事未息,动乱频繁:

公孙仍恃险,侯景未生擒。

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

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

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公孙恃险称帝,侯景叛军作乱,均为北边藩镇旧事。杜甫借指当时乱局,忧心忡忡:“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中原,指洛阳。北斗,指长安。千里井,不反唾。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如今流离失所,自当入乡随俗。如此波折动荡,唯有仰天长叹:“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杜甫满怀悲愤,发出最后的呐喊:

葛洪尸定解,许靖力还任。

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

葛洪,字稚川,自号抱朴子。东晋道教理论家、著名炼丹家和医药学家。曾在罗浮山炼丹,积年而卒。《晋书·葛洪传》:“洪坐至日中,兀然若睡而卒。”“时年八十一。视其颜色如生,体亦柔软,举尸入棺,甚轻,如空衣,世以为尸解而得仙云。”许靖,字文休。三国时期蜀汉名臣。《三国志·蜀书·许靖传》:“孙策东渡江,曾走交州以避其难。靖身坐岸边,先载附从,疏亲悉发,乃从后去,当时见者莫不叹息。”葛洪尸解成仙,许靖周游江湖。杜甫诗末四句,借用两位名望,谈及自身与家事。本人登仙无望,抱负乏力,若论家事,止有丹砂诀,而炼不成金。事无既成,归乡无望,将死之心,忧伤极致,老杜禁不住涕泪泗流,淫雨久作霖。

昌水发源于幕阜山,为汨罗江第一大支流。幕阜山古称桓山,又名天柱山、天岳山、昌江山,属汨罗江流域第二高峰。诸如汉昌、吴昌、昌江等县名,均与“昌”字相关。它的人文意义,寄托了“文运昌隆”“国运昌盛”的美好愿望。幕阜山传说是伏羲的陵苑,亦是伏羲研制八卦的圣地,由此与道家道教结下不解之缘。葛洪登山采药,寻得先祖葛仙翁的药炉丹灶。葛洪《幕阜山记》翔实描写了诸多胜景仙境,欣欣然赞叹:“二十四气,福德之乡。洪水之灾,居其上可以度世。”李白游洞庭,诗仙曾登临幕阜山,留有《炼丹井》佳作:

闻说神仙晋葛洪,

炼丹曾此占云峰。

庭前废井今犹在,

不见长松见短松。

杜甫顶风冒雨赶往昌江县城,必经昌、汨两水相汇的将军山,从杨梅港继续溯汨罗江而上。《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这首绝唱,杜甫在诗中两处用上葛洪典故,应当搁笔于将军山下。

摘自《岳阳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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