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08:31:00
王泽应
王船山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代大儒,既“坐集千古之智”,对自远古至明清的中国历史文化包含经史子集九流百家都作出了全面系统的总结,又“希张横渠之正学”,阐发了自孔孟至周敦颐、张载的中华正学,凸显了“辟佛老而正人心”“贞生死以尽人道”和使中华民族“凝黄中之絪缊”的大公至正之道,更以“六经责我开生面”的精神对中国思想文化作出了“破块启蒙,灿然皆有”的创造性论述,建构了一个体大思精、极深研几且富含高瞻远瞩之智慧价值的思想体系,留下了近千万字的精神财富。
近代以来,随着《船山遗书》的刊行于世,产生了多种研究船山思想的派别或思潮。但是,用历史小说的形式再现船山坎坷颠沛而潜心著述的一生,揭示其贞固的人格操守特别是学术思想穿透云层的力量,一直到近年来才始见端倪,聂茂教授的四卷本长篇历史小说《王船山》(团结出版社2024年6月版)一经问世就受到全国读者青睐,登上当当网历史类新书排行榜首位,确证着当代读书人对该书的认可与欢迎程度。
品读该书,我觉得小说思想性强,文化性远。聂茂教授识见非凡,其文辞似尖刀,插入社会生活底部,历史与精神开始交锋,宏大画面与人生细节徐徐展开,斯所谓哲人之思,文人之慧,史家之鉴恰如惊涛拍岸。作者在忠实于船山生平史料和原著价值的基础上予以神妙性的艺术创作,历史性地还原和再现王船山一生的经历和著述思想的价值,达到了“广船山以新天下”的目的。
该小说值得肯定的地方很多,从大的方面来讲,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主题突出,主旨鲜明,此即是“誓为文脉续薪火,敢与绝学争熹微”。卷一“残局”,卷二“苦旅”,卷三“困斗”,卷四“微光”都围绕着这一主题主旨而展开。船山青少年时代潜心向学,熟读中华典籍,志在通过读书中举来实现经邦济世的“晓梦”。可是明末风起云涌的农民起义及其明清鼎革的社会大变局打破了船山冀望通过科举考试来实现自己人生理想的“晓梦”。中年时代的船山,鉴于李自成攻克北京、明崇祯皇帝吊死煤山、清军入关南下及其所发动的“扬州十日”“血洗江阴”“嘉定三屠”等严酷现实,开始了“反清复明”意义上的“续梦”。在经历了几年湘南流亡的痛苦岁月后,晚年的船山隐居衡阳偏远的“湘西草堂”(含“败叶庐”和“观生居”),开始了对中国历史文化“会其参伍,通其错综”的潜心著述,试图通过自己的“残灯绝笔”来激扬中华文化的发展活力,寻找到一条文化救国的道路。“梦未圆时莫浪猜”,船山将民族复兴的希望寄托于未来。故此,他在湘西草堂的著书中充满着“吾书两百年后始显”,“吾道五百年后大昌”的自信或“力疾而纂注”的信念。可以说,四卷本的《王船山》用清晰而带有无限敬意的笔触,揭示出了王船山在传承中华文脉的发展谱系,以一己之力接续往圣绝学的精神血脉等方面的孜孜以求、拳拳服膺以及念兹在兹、如痴如醉的信念操守和贞固人格。
其次,夫之船山,山船合论,此即是人事自然,仁智互释,接橥出王夫之本名学名合为一体的深刻意涵和不朽价值。小说在“番外”中写道,王朝聘给小儿子取名为“夫之”,是希望其能够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然后又陈述王夫之用“毕生的追求、抵抗、挣扎和执念,成就了湖湘文明和中华灿烂文化史上令人仰望的‘巍巍船山’”。作品带着感情和无比敬意对“王船山”这三个字作出了一番既出自船山又多有自己倾慕之意的界说,船山即是夫之日日凝视对话的自然之山,更是夫之时时立志开掘的精神之山。船山之船,装的是家国情怀、民族意识、哲人思慧,穿越蒸湘、沅湘,入洞庭,汇长江,润泽东方神州;船山之山积的是圣贤气象、豪杰人格、君子修为,聚祝融之圣火,虞舜之明德,屈贾之信念,矗立衡岳沃土。故船山有着仁者乐山和智者乐水的双重意境,集仁者的贞固不易和智者的趋时更新于一体,吐露出“常其所常”“变其所变”的常变合一论的辩证法智慧。
再次,史思并重,情理交融。此即是于史实中见出思想的深邃,于情感中照彻出理性的光辉。小说取材于《船山全书》《船山年谱》等历史类著作,于卷帙浩繁中理出撰写的思路框架,于时间跌宕起伏中展现出历史的风云,而且秉持“大事不虚,小事不苟”的写作原则,将船山生平事迹与思想建树有机地结合起来夹述夹议,凸显了“以史拓论”“以论证史”的写作风范和历史类小说的内在价值。不特如此,小说在内容的淬炼和语言文字的表述方面,纳情感于理性的考量之内,融理性于情感的表意之中,实现了船山所倡言的“情景合一”“文质兼赅”。作品引用船山诗词、重要论述和卓越建树的嘉言不下万余处,由此堆垒起船山思想学术的精神大厦,但是借助于精准而又颇富感染力的文辞予以神妙的解释解答,使得小说脱却了“晦涩难懂”“过于玄奥”的局限,刻画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船山先生形象以及与他同时代的衡州学子群的整体形象。同时,这种撼人心魄的形象展现又不只是感性层面上的,而是有着深刻严谨而又超拔的理性以及信念信仰和价值层面的支撑和拱立,故此达到了“神形合一”的臻化之境,当得起“为近年来长篇历史小说所罕见”的评说。
最后,“广船山于天下以新天下”的精神信念贯穿写作始终,凝聚起弘扬船山思想和人格的价值信念,并以此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助推当代中国学术文化的创造性发展。船山思想文化的求索与建构充溢着深刻而坚执的理性自觉,亦如他本人所言的“孰有当迷乱之世,上不获君,下不获民,志勿为之苶,皇然念四国之训乎?隆然谋四国之顺乎?谋唯恐其不訏,而不忧其大而不容乎?犹唯恐其不远,而不忧其深而逢忌乎?”(《诗广传》卷四)这其实是一种敢于担当、敢为人先的强烈的学术使命感和责任感,亦是一种“舍我其谁”的责任伦理意识和自觉的学术报国精神。
聂茂教授写作《王船山》花费了他十二年心血,其间亦曾想过放弃,但一想到王船山“荒山敝榻,终岁孜孜以求所谓育物之仁,经邦之礼……旷百世不见知而无所于悔”(曾国藩《王船山遗书序》)以及“维人极以安苦学”(钱基博《近百年湖南学风》)的坚持精神,迅即获得一种撰写的动力和精神源泉。可以说,聂茂教授是在用船山精神、船山信念来写作《王船山》,充溢着愿“广船山于天下以新天下”的意志品格。
在聂茂教授看来,当代中国正处于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的战略全局和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叠相交织的关键时刻,传承船山精神,激扬船山学术,进而使更多的人从船山这一巍巍高山和浩渺水库中汲取空灵智慧,获取信念动能,锻铸坚守中华民族精神独立性的意志品质,借以更好地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和人类文明新形态,无疑是特别有价值的。
(作者系王船山研究名家,湖南师范大学中华伦理文明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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