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伍开元先生

向继东     2024-09-18 10:41:21

伍开元生前留影

文/向继东

常想起多年未通音讯的老友伍开元,在网上一搜,也找不到任何消息。

辗转找来伍开元女儿小朱的电话,才知他六年前就去世了。人生要留下点什么很不容易,可伍开元还是留下一些行走印迹的。作为记者,他获过不少奖,其中一篇还曾获得过全国的新闻奖,但新闻毕竟是易碎品。作为作家的伍开元,1989年曾出版过长篇小说《十月怀胎》,后来进了新闻界,不写了。《十月怀胎》他曾题赠过我,可惜我一直没有读。书为湖南文艺版,责编李一安先生我认识。写这篇小文前,我曾与李一安先生通话,他说当时伍开元把小说稿送到编辑部,自信满满地说:“只要你把小说连续读十页,保证你会一口气读完,否则,我叫你三声大爷!”李一安说,还真是这样,这部二十多万字的小说,他一口气读完就决定出版了。小说出版后,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连播,长影、北影和南京电视台等争相谈小说的改编权;最后被长影拍成电影《甘泉村的风波》放映,伍开元是编剧之一。那时伍开元才三十四岁,正是他人生的高光时刻……当然,其电影和小说一样,也没有十分打响。他写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计划生育题材,但至少可立此存照吧。

我与伍开元先生有缘相识,就因为《湘声报》。1993年元月,我被借调到《湘声报》。伍开元比我来得稍晚,大约是下半年,或是次年春。我与他的交际开始那两年比较热乎,后来他去了邵阳记者站,一去就是好多年。1996年1月31日,我的日记是这样记的:

伍开元昨夜从邵阳到报社送专版稿(专版内容一般为企业或个人形象广告)。老伍到邵阳记者站确实滋润多了,一年广告收入不少。今晚上,他喝了点酒,在我办公室说他个人的遭遇长达两小时;说到伤心处,他竟呜呜地哭出声来。最后他说:“我现在又是长沙人、邵阳人、广西人,其实哪里都不是……”想想也是的,他曾在邵阳生活和工作,户口又在广西龙胜,而今又在长沙。我不是会来事的人,借调三年了还挂着,但想想他,我还有县级机关可退步,就不算什么了。老伍要写长篇,我就极力鼓动他写自传,写成了,说不定会引起轰动。

老伍小时,父亲过“苦日子”死了。父亲是个读书人,死前为一矿山会计,才36岁。之后母亲一人拉扯他兄弟姐妹五个长大。母亲是1979年去世的。死前,他跪在母亲床前:“妈妈,您生我养我,我不孝。这是我准备结婚的钱,您不能花了,您就摸摸吧!”母亲那时50多岁,得肝癌了。后来,就用这笔钱为母亲买了棺材。母亲留给他的遗嘱是:“你们姊妹,就数你中用一点。我没有给你留下财富,我把这个包袱留给你,兄弟姊妹就靠你多关照了。”

老伍结婚两年后,生了一个女儿。因发现妻子有外遇,后来他自己也有外遇。他们离婚了,妻子改嫁常德,女儿判给了妻子。他和女儿关系最亲,常去看女儿。1992年他去看女儿,被前妻叫来警察对他一顿拳脚。女儿跪着说:“你们别打我爸爸了……”围观的百余人也没人出来说话。后来一个青年学生样的人出来说句公道话,但这个学生反被警察抓了(说到这里,老伍又哭了)。前妻之所以叫来警察打他,是说他来看女儿次数多了。前妻丈夫也戒备他。他后来感动了前妻丈夫,使他们一起坐下喝酒,说清自己只是看看女儿,绝不会破坏他们的家庭。他的女儿跟前妻姓朱,今年15岁,读高三,成绩全校第一名。他曾要女儿叫前妻丈夫叫“爸爸”。女儿说:“我的爸爸只有一个。”女儿现在给他写信,一写就是五六页纸。什么话都掏给他,他也总是絮絮叨叨地回信。女儿从上学到现在,基本上是他抚养,去年学费就花去了5000多元。

老伍离婚七八年一直未婚,前些年和电视台的小A(是他的学生)好。报社在燕山街时,他和小A以朋友的身份同居,看起来挺好的。可是后来,小A和另一个男人结婚了,并且事先没告诉他,而是十天不见面后,突然把自己的结婚证书拿给他看。老伍那些日子,痛不欲生,曾在政协大院里走了一通宵,并跟刘鸿伏先生说:他不想活了。是刘鸿伏劝住了他:“人家一个黄花妹子和你好了六七年,她愿意分手,你有什么可惜的?”刘鸿伏这一劝,才使他稳定了情绪……

近日,我找出这则日记,拍给伍开元女儿看了,小朱说:“向叔叔,您有心了……”后来我把写成的文字发给小朱看,她回复我说:您写得好,也触发了我很多回忆,比如爸爸那次“被打事件”,起因是他想强行把我带走,虽然法院把我判给了妈妈,但他一直很不甘心,我妈妈也是想保护我。虽然他们都很爱我,但这样的争夺还是导致我转学五次,想起来也是哭笑不得。至于“外遇事件”,我爸的所谓“证据”,就是我妈妈曾经的追求者写来一封问候信,内容其实很平常,可是触发了我爸的疑心病和潜意识里的自卑感,自行“脑补”了一出大戏。我妈妈的人品有口皆碑,所有人都称赞她美丽善良、正派大方,我奶奶跟她情同母女,至死都想念她。就连我爸后来也承认,当时是有些草率了。倒是他自己真的出了轨,深深伤害了我妈,也让他自己本来好好的人生转了个大弯,进入“困难模式”。如果他有一个安定的环境,我相信他一定会有更大的成就……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小朱说,自己对爸爸的感情很深厚也很复杂。我问缘何“复杂”,她说爸爸把自己视为掌上明珠,自己读研,给他增加经济压力,他没有丝毫怨言;但也是他,亲手毁了自己曾经很温暖的家。我爸是有才华的,但另一方面,又觉得他在情绪管理、人际沟通方面很有问题,给家人和周围的人都造成了一定程度的麻烦和痛苦。他的情绪大起大落,给我的童年带来了太多的惊恐和不安……我觉得小朱的话是坦诚而可信的。说到情绪管控方面,我也曾领教过老伍一次,那天不知为何他突然对我很生气,我却始终笑脸相对。我说要写她爸爸,小朱嘱我就写点对他的“印象”吧,但我还是想写写我所知道的伍开元。

老伍的童年和青年曾受到过很深的伤害。由于他父亲成分不好,日子过得很艰难,两岁时他就被过继给同族的村长做儿子。恢复高考后,老伍的分数线上了重点大学,但因为他叔叔是国民党军官,且去了台湾,他虽然过继了村长,政审却还是不合格,最后只得去读了个师专。小朱说,诸如此种遭际,也是他猜忌妻子、担心被抛弃、被划为“另类”的心理原因,以至于他一生都有点受害者心态,看世界的底色是猜疑的、充满不安的——这也许就是伍开元性格形成的主因。我记得他临退休的前两年,几乎天天催着报社出台一个关于他“退休待遇补助”的文字,以坐实和事业编制退休者同等的待遇。

伍开元是个说话有点幽默的人,幽默的男人都比较有女人缘。据我所知,他有过三段婚姻,第一次婚姻有个女儿小朱;第二段婚姻是他在邵阳记者站时找的。他曾携妻来过报社,个子比他高,漂亮,也很年轻,后来好像一起生活不久就分手了。第三段婚姻应该是五十多岁后,他找到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长沙“女老板”,其儿子在美国定居了,家里有房有车。他也比较风光地生活了好几年。

记得我曾到过他老婆在星沙的别墅家,可惜没见到他老婆。他曾对我说过和这个老婆第一次约会的经历:由于他两是别人介绍联系上的,聊过一阵后,彼此感觉甚好,都想见一面。那天,他们约了时间,拟去韶山一游,在汽车南站会面后,他老婆说,身体突然感到不舒服,不去了。伍开元知道是自己的形象没那么帅,被她否掉了;但伍开元没有泄气,隔三差五还是给她打电话聊天,慢慢地,这个“女老板”觉得他虽然不是很帅气,但是一个有趣味的男人,于是终于走到了一起。那时伍开元在报社经营部,无需每天去办公室,偶尔来了,手里总是拿着车钥匙,车虽是老婆的,但那时有车的人没几个。他曾和老婆去美国探视儿子,回来给报社多位老友送了付墨镜。我们还笑他:“这是不是你邵东出口美国的产品?”

伍开元是携着一部长篇小说和一部电影来《湘声报》的,这从文学造诣方面来说,起点是很高的;但《湘声报》毕竟是报纸,文学只是能力的基础,新闻有其自身的特点。他来到新岗位,工作也许并不是很抢眼,领导也不是很看好他,反而,他似乎又还心气很高。领导曾暗示他另谋高就。记得报社从燕山街搬到省政协机关大院时,说他可以不搬了,那些行李在最后时刻才让他搬上车……后来他就去了邵阳记者站。

小报在下面设记者站,主要是广告创收,写稿是次要的,报酬主要靠广告提成。那几年,伍开元应该还算滋润,因为他是本地人,人脉资源多,拿广告也不难。期间,他写了不少好稿,获奖也多,影响也大,成了真正的“名记”。当然,对他这样的在文学圈有点名声的人,似乎也不在乎这些,他在乎的是生活和身份。在我印象中,他曾有正式调去一个端铁饭碗的“计生”杂志的机会,杂志社并派人去他落户的广西龙胜县外调,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就不了了之。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原来他在邵阳是一位中学老师,因为自己的过失,才不得不远走他乡……

我在《湘声报》长期编副刊,作者是朋友,却大都在远方;单位里有同事,却没有朋友。伍开元与我的境遇也大致相似,单位里只有同事没朋友。因我先他两年而退休,退休后又去了很远的南方,他去世的消息一直不知道。我从他女儿那里得知,他得的是脊索瘤,痛不欲生。2013年开始求医,2018年2月去世。他病中写下20万字的《命悬一线:生死决战脊索瘤》。我向他女儿要来书稿,想给他推动出版,以纪念这位不得志的朋友。读完书稿,觉得文字流畅,且又不乏幽默;但记录的都是求医过程和病痛的感受,以及对生的渴望。我曾推荐给几位出版界的朋友,他们说此书市场很难做起来。其实,中国的癌症病人多,也许能给癌症病人提供一点借鉴。作为一个出版策划人,我为未能推出他的书稿感到遗憾。将来某一天,倘若他的书出版了,九泉之下的伍开元,也许会收获一丝安慰。

他曾对我说:“老向,我别的什么念想都没有了,退休后只要能拿到和你一样多的工资就行了。”我属于老事业编制,退休工资并不高;而他是单位买的社保,退休后需由单位补发一部分。他应该是拿了三年退休工资的。我退休后,单位的事很少知道了,也不知他后来是否实现了这个念想。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想来伍开元这一辈子也活得憋屈,且只享寿63载,中国平均人寿也没有达到。结束这篇小文时,我随意网上搜了《甘泉村的风波》,这部30多年前拍摄的电影,突见近几年网友评论又热乎起来,虽然褒贬不一,但读那些三言两语,余味无穷。想想当年那些计生口号“一人超生,全村结扎”“该流不流,扒房牵牛”……可如今是“催生不生”,人口负增长……伍开元因为《十月怀胎》和《甘泉村的风波》,也许还会被人们想起。人们会想到他的小说和电影对那个时代的描绘……

2024年7月于长沙

责编:罗嘉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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