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人称进城为“上街”，街是辰州街，城是沅陵城，两种法，其实都是一个地方。老城在江北，城中心在梧桐山脚下。两千多年前，汉高祖改郡设县，将衙署从对河太常窑头迁移至此。

两水此相逢，一府来相守。沅水和酉水在虎溪山脚下汇合，流入洞庭。当年隋文帝置辰州以处蛮，州县同城，直至晚晴。府城坐南朝北，临河有三个官码头，分别为上南门，中南门，下南门。平日靠码头停靠上下大小各种船只，在几千年的水运时代，这条江船来船往，码头繁忙，街城兴旺。

老城有三街十巷。河街，正街，后街。河街多为吊脚楼，因为临河的便利，居民把街一面改成梭板门，或自理或出租，开起理发店，小吃店，小旅店，小商店，兼有打油坊，米酒房。正街为辰州街，先前多为官衙治所，如府衙、县衙、文庙等，新中国成立后收归公家，有县政府及下属各局，以及机关招待所，粮店，剧院，医院，供销社等。靠山后街多为居民区，业单位的办公房和宿舍楼，街巷相通。

城内十巷中最著名的属同文巷、甲第巷、尤家巷、马路巷，均有些来历。各条巷子依山势而形成，有水泥路，有青石阶，可骑马走轿，宽巷亦行小车。从喧闹的街上转入巷道，仿佛置身另外一重天地，巷子里的房屋多有防火墙，白墙青瓦，飞檐转角，古树撑天，古朴幽然。如果一个外地人不小心闯到这里，会被眼前景象所迷惑，会惊叹这沅水中部湘西一隅竟有这等可以让人痴迷的地方。

辰州街长面宽，因供销社、副食品公司、饮食公司等公家服务企业在此，且占据街中好位置，一年四季都开门营业，商业气息分外浓厚。一些临时摊担商贩都挤在街上，有小吃摊，有小烟摊，有这摊鞋摊，还有磁带唱片摊柜，一天到夜人声鼎沸，歌声飘扬，热闹非凡。

在一个乡下人看来，这条街上物类齐全，什么古怪稀奇的东西全能寻到，这里人来车往，让人眼花缭乱。若坐在街上小方桌前的条凳上，吃过一回米豆腐，或与摆地摊的小贩讨过价，买了一双新胶鞋，或进沅陵剧院看过一场阳戏，或花几角钱进电影院，坐在铁椅上舒舒服服看过一场电影，这进城的经历仿佛就成了一种资本，这个人从街上回到乡下，在众人面前是完全可以昂首挺胸，藐视一切的。那街上所见所闻，戏里电影的故事更是别人面前炫耀的谈资，使人无限钦羡。

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沅陵老城里的大致情形。因为小时随父亲进过一回城，后来在上街看过一次病，再后来又在城里读了三年书，假日里和同学走街串巷，一个乡下人就把这街上的这种情形刻进了脑海。

有一次，和同学走到马路巷，看到人民医院五层住院大楼，就说起看病的经历。1983年暑假里，我生病从乡里转院到县人民医院，住进五楼住院部。昏迷三天，差点死掉，这是一种急性传染病，叫钩端螺旋体，幸运的是这种病当时已被县人民医院攻克，病房中除一人入院太迟死亡外，其余均被救治。当我苏醒后第一句话听到的是楼下老婆婆尖锐的咒骂声：“丢垃圾的，这样缺德，家里人要死的，活不了几天”。同病房有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大男孩，在沅陵一中读高一，我进院时他已经脱离危险。他大概从我父母口中知道我是初中生，和我熟识后说起我的情况。他说我入院后吓人得很，大口咯血，输了两袋血浆，医生说再迟半小时人就没了。

马路上的咒骂声不时传来。他告诉我马路巷老婆婆骂人的原因，大概是因为我母亲发现从家里带来煮熟的几个鸡蛋坏了，顺手从五楼的窗户上丢了下去，没有想到散落在巷子一个商店门口。在我昏迷的这三天里母亲吃不下饭，望着病危的儿子，听着怕人的骂声，担心他在咒语中死去，终日以泪洗面。医生只是反复提醒病房里的人，不要向窗外扔垃圾。但对于如何停止楼下的咒骂，似乎也无办法。

我没有在咒骂声中死去。青春痘大哥出院后到马路巷开商店人家那里讲了情况，丢鸡蛋的乡下人是第一次进城，知道错了，家里的生病儿子也没有死，请她们原谅。这个大哥哥虽也是一个乡下人，但他身上透着阳光，充满智慧，我至今记得他出院时握住我的手，要我加油，来一中读书。之后骂声消停了，直到出院再也没有听见那种声音。遗憾的是，一年后我没有考进一中，到另一所中学读高中，我曾到一中寻过青春痘大哥，他当时正在读高三。但学校那么大，学生那么多，哪里能找到。

1987年夏我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除几次考试外很少上街，这座城只能出现在梦里。虽只相隔80公里，似乎遥不可及。

没有想到，十年后的1997年，当我再一次上街，当我从乡下人成为城里人的时候，老城已不在。五强溪水库的修建，让原来的大部分老街沉入水底，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座新城。幸好较高之地还有部分古建筑，幸存龙兴讲寺，胜利门，马路巷三个古街区。

马路巷边县人民医院住院部这栋欧式建筑风格的五层大楼，虽经两次失火却屹立不倒，依然还在，一段女儿墙还在，当年的小商店已经破烂不堪，老婆婆一家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了。每当经过这里，望着这座空空的医院大楼，看着这条长长的破旧巷子，我的心里涌现出淡淡的哀愁。但对于一个历经死亡的人，被博爱仁慈的医院，医术精湛的医生从死神手里抢回，又是多么的幸运，他的心里充满深深的感激。青春痘大哥虽再也没有见过，每每想起，温暖如昨。对开商店老婆婆也绝无恨意。

去年，马路巷伍家坪老街区经过改造，取名辰州古街，其实这原本就是古城的一角，是老城的本来面目。马路巷是一条宗教街，街区几百米内有天主堂、永生堂、清真寺、白园寺、灵官庙，还有数栋牧师楼，五教同街，虽奇然容。马路巷中左拐，穿越一条窄窄的巷子，便进入伍家坪，这一片集中明清时期湘西特有风格建筑群，外是高高的封火墙，里面是砖房或木屋，有雕花木格窗，有采光天井。抗战时期，一度成为国民湖南省政府办公地，这里有黄埔军校沅陵女学院，有神州日报社旧址，有民国湖南省督学吴学增旧居，有中国驻苏大使刘晓旧居，国画大师张一尊旧居，中国第一代飞行团长关希鹏故居。沈从文的故居芸庐也在伍家坪半坡之上，因辰州中学扩建而拆迁，让人叹息。

如果是一个旅客，他来辰州古街，必能看到诗情画意。我来，为的是寻觅世间所有的美好，翻阅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从上街的那一天起，我的工作就和城市管理、拆迁建设、环境卫生有关。新城建起后，部分老城区残砖断瓦，污水横流，失去保护和利用价值，因此参与过龙舟广场、体育公园等诸多项目建设，也参与卫生文明县城的创建，甚至取得一点小小成绩。城区三百多条新老大小巷子，一百多个小区院落，不定时都要走到看到。读书时走街串巷是为了寻找新奇，现在走街串巷是为了创造净洁。

有时想想，那一年住院，母亲因我丢弃在马路巷的垃圾，我上街来用了将近三十年时间来清理，当然这是闲话。其实我愿意。我愿意让日新月异的沅陵新城更加靓丽温馨，我愿意为灯火阑珊的辰州古街付出款款深情。

沅陵辰州古街

小商店已经改成盘古居

辰州古街风情馆

古街小巷

作者：杨国胜

责编：瞿云

一审：邓嘉利

二审：瞿云

三审：李周颖

来源：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