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09-26 12:52:46
文|梦天岚
我的灵魂,宁静的居所啊
一枝火焰折断夜色
在幽暗中
泛着大理石的薄光
——摘自吴茂盛《燃烧的河流》
1
《燃烧的河流》是吴茂盛发表在《湖南文学》2023年12期的一首长诗,也是他以一个诗人的身份和缪斯女神的一次对话或唱和。这位来自苍梧之野的诗人年少时即以诗歌成名。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新诗的黄金时代,也是朦胧诗的天下,吴茂盛恰逢其时,他十四岁发表诗歌,十八岁出版诗集,在他还是一个中学生时额头上就已打上“全国十大中学生诗人”的烙印。后来写小说,他的长篇小说《驻京办》、《招生办》又让他火了起来,被人戏谑地称之为“两办主任”。现在回过头再来写诗,一个沉淀了许多年的诗人仍在以梦为马,那颗沉寂多年的少年诗心一经唤醒,又开始不羁地涌荡起来。
吴茂盛是一位典型的具有浪漫情怀的抒情诗人,在这个以客观现实为主要抒写对象的今天多少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客观现实对他而言只是一件外衣,他更专注于对内心世界的探寻和抒写,《燃烧的河流》便是这一抒写的代表之作。从这首长诗里,我读到的既是他对现实世界的审视、思考和追问,也读到了他作为一位诗人内心的担忧、责任和坚守。他在诗中假借缪斯之口,把自己的奔跑比喻成“潇水余波”,是来自潇水却又具有广袤视野从而区别于众多河流的一条燃烧的河流。
在幽暗中,那泛着薄光的大理石则象征着高贵、坚实、厚重和恒久。这也是吴茂盛对诗人这一身份的认定,亦隐含着他对诗歌品质的追求。
2
这段时间忙里偷闲,我集中阅读了吴茂盛近几年创作的诗歌作品,掩卷之余想就这些作品的文本谈一谈作为一个旁观者的真切感受。
先从他刊发于《芙蓉》2023年5期的另一首长诗《故乡书》说起。
在《故乡书》里诗人用了大量的修辞,这在“拒绝修辞”的今天同样显得不合时宜。时下的诗歌写作观念对吴茂盛而言似乎无效,当然,他也无意用自己的写作去对抗某些观念,他要对抗的是时间,对抗那无数次期待过却尚未达成的一切。
“衡阳偏南”是作者在诗中对故乡地域的一种界定,他出生于永州的祁阳县,与衡阳的祁东县相邻,他虽没有直接说永州,事实上衡阳偏南包含了永州又不限于永州,这里面或许暗含着诗人要打破局限,彰显抒写的可能性和不确定性。在这些写故乡的诗里,“北风”“北方”这两个词频繁出现,这应该与他曾经在北方待过几年有关。故乡在吴茂盛的情感当中首先是他这条“燃烧的河流”的源头,也是他生命的春天和他注定要出发远行的始点。当诗人写下“春天啊,我从北去高铁的窗口/看到道路和眺望/遥遥无期而又触手可及”,这种对于故乡在情感上的拉扯比时下众多的赞美更具说服力。诗人在这首诗的最后写道:“当雨水归来/我会重新呈现大地的春天/呈现辽阔的鹰的飞翔/也许有一天/我打马,只身又来到你身旁”,我欣赏于诗人这种既丰沛又具有控制力的情感表达,这样的表达往往更具诗歌的张力。
事实上,诗人要表达的是两个故乡,一个是地理上的,一个是精神上的。这两个故乡可以分离,也可以重叠。属于吴茂盛精神上的故乡比他地理上的故乡要辽阔得多。
吴茂盛写过不少关于故乡的诗,发表在《诗潮》2023年11期的组诗《故乡有多远》便是其代表性作品。这组诗里有一首《从明天开始》,他这样写道:“再见了琥珀的九月/面对青草湖泊和奔跑的马驹/遥望南方/我无力偿还的一无所有/我终生祈祷的无怨青春”。这块滋养过他青春的故土其实从未远离,他以诗歌的方式,一次又一次走在奔赴故乡的路途。
3
2024年第8期《鸭绿江》头条诗人推出吴茂盛的组诗《江河大地》。这个组诗由《大地歌谣》《原野之上》《大江大河》三首诗组成。
《大地歌谣》是一首歌颂新时代的诗,大地在经受过深重苦难之后迎来了它的新时代,农耕文明再一次与大地血脉相连,5G时代的到来让大地又有了全新的高度。诗人在歌颂之余仍保持着清醒的认知,他写道:“大地啊!我们朴素得仿佛稻谷玉米大豆高粱/把根须伸入你胸膛的深处”,这说明诗人没有忘记作为人相对于大地的基本属性。无论大地经历了什么,时代在变,也无论怎么变,大地的本质是不会轻易改变的,人亦如此。换句话说,无论人经历过怎样的苦难和悲伤,人类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不会变的。
《原野之上》的语言表达沿袭了《大地歌谣》的厚重感。“原野”的地理属性在诗中是模糊的,在诗人的心里却是清晰的,它属于历史,也属于记忆,属于由历史和记忆相互构建的存活于精神层面的一个区域。诗中的“我”不仅参与到了这一构建当中,随着诗意的推进,“原野”与“我”发生了主体置换:“透澈的水中/我清洗自己坚硬的骨头/把干净的诗句/从灵魂深处抽出来/风中挺拔,雨里展开/天堂的居所,原野之上/我决不是坐在舒适的屋里写诗/而是站在你豪放的肩上/边走边唱”。
写到《大江大河》的时候,诗人用一首中国民歌作为引子,从“多么遥远的宁静”开始,作者完全敞开了自己:
多么遥远的宁静
雪白灿烂的大地的杯子
在棕榈的潮湿的碧绿中颤动
比梦还纯洁的沙滩
和惊涛骇浪
无数徘徊的虔诚的子民
在闪电的闭合的花朵上如此温良
琥珀的天空和巨大的雨水
被神圣的晨曦孤寂地翻开
以飞翔的手指 以渴望的嘴唇
以春天的诗篇——
“在燃烧的兀鹰的翅羽上
我永不沉默!”
我一边抚摸玻璃的月光的金属
一边把歌唱的琴弦和吉他
装上南方以南的贫穷的马车
……
这首先体现在诗人类似于惠特曼式的语言表达上,这种语言具有喷涌的态势,如奔腾的大江大河滔滔不绝。这样的表达往往需要诗人拥有一颗马力强劲的心脏。世界上各种文明的诞生都离不开大江大河,故而诗人在诗中吟唱道:“梦和花朵的琴弦/已经落满风声和民谣”。在风暴中歌唱和奏响的大江大河成了诗人笔下文明跳动的脉搏或舞蹈。诗人歌颂大江大河其实就是在歌颂华夏文明和自己的祖国。吴茂盛体现在诗歌中的忧患意识和家国情怀与中国古代文人是一脉相承的。
4
吴茂盛的诗歌写作有属于自己的意象库,如河流、晨曦、琴弦、雨水、花朵、琥珀、黄金、边缘、沉默等等。与马有关的如马驹、马车、马蹄、烈马、黑马等意象也经常出现在他的诗里。他还专门有一首叫《红马》的诗,令人印象深刻。这首诗的开头这样写道:
冬天的黎明前的黑暗里
一匹红马
仿佛桔红的太阳喷薄而出
喷薄而出的红色鬃毛
在原野嘶鸣
……
红马作为自由的象征,它那样醒目,试图挣脱的是“冬天的黎明前的黑暗”,这是一匹像火一样燃烧的马。诗人继续写道:“一匹红马 双目紧锁忧郁/红色的四脚和肋骨/喷射着红色的火焰”。为什么是“双目紧锁忧郁”?因为诗人深知,这世上的自由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当一匹红马为自由而奔驰时,它就随时要准备好去面对它将付出的代价。“紧锁”一词用在这里表达的是一种抉择后的坚定和义无反顾。
雾霭的二月
浩瀚的春天屹立在寒冷的旷野
雪埋葬雪 风吹在风上
一匹自由的红马
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奔跑
像山岭流入大海
一匹红马就如同黑暗里的一道闪电,鲜红,夺目,但它注定会以一种悲壮的方式——正如诗人在诗中所说的那样——“像山岭流入大海”。
向往自由和追求自由是诗人的天性,这样的一匹红马又何尝不是诗人对自己的一种映照?世俗中的诗人可能无法摆脱现实生活对肉身的桎梏,但在精神层面上没有谁会放弃对自由的操练。这也正是红马的意义之所在,因为黎明前的黑暗里可能有无数双睁开的眼睛,那样醒目的红他们一定会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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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茂盛的另一首短诗《独旅》则如同《红马》的续写,这是一首诗人直面自己灵魂的诗,也是对自我的一次更深层次的放逐和剖白。
诗人在诗中写下这样的句子:“星光下的马头已成消失的泪水/马头!成群结队的思想/
像我耳朵里飞出的大片乌鸦/比黑夜还黑的肃静啊”,诗人将“马头”称之为星光下“消失的泪水”和“成群结队的思想”,继而又比喻成“乌鸦”和“肃静”。这一意象的深度描述所指向的正是现实世界在诗人内心世界的投影。诗人敏锐地看到了现实世界的残酷和个体挣扎的无奈是“泪水”和“思想”所不能唤醒和改变的。
流逝的钟声浸湿了我的手
星光吹灭我
黎明眺望我
我打开
隐匿的沉重的梦幻之门
打开时光和智慧的雷电
与生俱来的照耀从今夜开始
诗人并没有因此而选择放弃,他有一颗像塞万提斯笔下堂吉诃德那样一个人去战斗的心,也有类似于鲁迅笔下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他甘冒被人嘲笑的风险,因为他相信总有人会因为他徒劳的坚守而被触动。即便是再疼再累,他也会选择奔向远方,做那个一骑绝尘的勇士,去护卫即将到来的黎明,去护卫普照大地的光。
奔向远方. 默想沉思的马头
因幻想而疼痛的马头
多么累! 我用你的呼啸护卫黎明
多么美! 我用你的沉默抵达幸福
正如瓦雷里所说的,“诗人的任务并不在于表达或者甚至传达诗的情绪,而是应该激发这种情绪。”吴茂盛就是这样一位懂得如何去激发情绪的诗人,也是一位典型的富有诗情性格的诗人。他总是试图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美好期待和愿景连同他作为诗人的责任和担当转化成诗情,去引领和感染更多的人。让人们在濒临绝望的时候相信希望和光。这些诗歌刊发于《青年文学》《湘江文艺》等刊物,具有代表性的类似于这样的作品还有很多,如《败途》《黑色的五月》《收获》《春天里》等等。
6
吴茂盛是一个心中有大江大河的诗人,也是一个擅长于通过小我映照大千世界的诗人。在个人追求上,他始终保持着磐石般的稳定心神。
总体说来,吴茂盛的诗歌创作已形成自己稳定的风格,这也是他多年来丝毫不为时风所动的原因。读他的作品,不能读得太快,也不要轻易做出结论。看似宏大的叙述场景,细品之下往往会别有洞天,非要读到那细微之处才能窥见作者的真性情,也才能读懂诗人写一首诗的初衷和真义。
毫无疑问,吴茂盛对美和爱有超越世俗的认知,诗歌既是手段,也是见证。美和爱一直是他抒写的动力源,也一直是他用来对抗黑暗的盔甲和武器。这样的诗人和他写下的诗歌,即便是身处幽暗之中,也会泛着大理石的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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