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 2024-10-11 12:00:01
文丨邓建华
我俯下身。
娘说,我自己走。
娘说自己走时,我紧绷的心略有放松。接弟弟电话时,我不知娘摔得多厉害,以娘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让家里打我电话的。有次搬柴火,被屋场蛇咬了一口,娘都没吭声。弟弟电话里说,你赶紧联系一下医院,娘摔了一跤,喊痛,吃不下饭。我没敢问太仔细,赶忙联系医院。尔后,匆匆请个假,就往人民医院门诊楼赶。弟弟说,已经送过来了,大概半个小时会到,你在门口等就是。
我在医院门口等娘。娘八十七岁了,摔一跤,是什么概念?我脑海里许多场景涌出:拄拐杖的娘,坐轮椅的娘,卧躺床头的娘……
二十多分钟后,妹妹白色吉普车过来了。我匆匆打开车门,娘半躺在后座,看见我,叹了一声,哎,我要他们莫打电话,我怕你吓着。都什么时候了,娘还在说这些。我急急忙忙伏下身子,说,我背你去做检查!娘肯定很疼,一脸艰辛的样子,哼了几声,坚定地说,还是,我自己走。
当时,下着小雨,妹妹撑伞过来。我搂着娘,往门诊艰难挪动。见娘能开步,我略略松弛了一下紧绷的心。但愿,我一向健旺的娘只是一场惊吓,无大碍,就像她以前不小心摔了一样,能很快好。
提前联系了医院好友,提前挂号,所以门诊检查、拍片都很顺利。
娘在走廊候检时,简单给我说了摔的过程。潮湿天气久了,老家低矮的厕所里蚊子苍蝇特别多,满世界飞啊飞。娘看不下去,就喷了药,尔后,冲水,打扫,趿着拖鞋来来回回,地板有些滑溜,一不小心,就摔在地上。等弟弟发现时,娘已在湿地上瘫坐了许久。摔了有两天了,娘以为疼一阵子就会好,没想到今天更疼,饭都不想吃了。
弟弟喊邻近的彭氏中医看过,老中医给她贴了膏药,扎了针。老中医说了,您这把年纪了,最好到大医院照个片,就算没事也可以放心点。娘说,又不会死,没必要惊动太多人。娘就在家犟了两天,实在熬不住了,就听了弟弟的安排。
检查很快出来了,医生特认真,对着片子反反复复看,尔后肯定地说,要住院,必需的,这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啊。医生指给我看,腰脊上白点的地方,是第二根脊梁摔裂了,很麻烦的,早一点来住院,就好了。
好在,妹妹做好了娘要住院的准备,带了一些简单的衣物。我们很快办好娘的住院手续。娘见忙前忙后的崽女,一脸愧疚,说,我以为没事,没想到这么麻烦。妹妹一边帮娘整理毛巾、脸盆等必需用品,一边粗声旺气地数落道,平时给你说你总不信,要你天塌下来都莫管,现在摔成这样了,没谁能帮你痛。要大声数落娘,也只能搁这时,平时谁也不敢的,以娘的性格,她能说出更多的理由。现在,娘龇牙咧嘴躺在床上,说,哪个想摔?哪晓得这么厉害?
骨伤科住的,都是摔伤的、扭伤的、出车祸碰伤的人。娘住的病室有三个床。医生反复交代,病人只能卧床,千万不能挪动,哪怕吃喝拉撒,都只能陪护人员帮忙。这,就只能苦了妹妹。
因为五一节,我刚好有几天假,就搁下手头的事,天天往医院跑,带一点汤水或者零食,有给娘吃的,也有给陪护的妹妹或者病室的病友吃的。娘和同室的病友很聊得来,和医生护士沟通得也比较好,只是卧床大小便,让她感到万般无奈和十分尴尬。娘是个爱整洁的人,看不得邋里邋遢,一个八十多岁的人,平时娘的卧室里,连一根发屑都找不到,没有半点老年人的气味,现在躺在床上动不得挪不得还不能够到浴室洗澡擦身,她浑身不自在。几天下来,有了些奇奇怪怪的气味,我估计娘自己都能闻到。
我见娘不舒坦,就给娘按按腿,揉揉肩和手,娘自然能感到舒服一点,只是,娘有点不自然,开始推脱,我坚持按,娘就顺从了。没多久,娘说。你去喝茶,差不多了,就行!
几天的坚持,娘轻叹,不是自家的崽女,又怎么会做这些。我们都知道,娘的腰脊很痛,但崽女能做的,也只能是这些。
过了两天,医生将我叫到办公室,说,还是要做手术的,否则,腰可能会直不起。我问,是什么样的手术?医生就指着图片,给我细细讲解。我终于弄明白了,局部麻醉,微创,在第二根腰脊骨裂开的地方,注射一些骨水泥,尔后,要穿上硬质的护腰架三个月,直到完全正常。
回来给娘说,娘有些惊慌,道,我不做手术,不做了不做了,反正要死的人了,腰要弯就弯了吧。我知道娘终究还是有些畏惧。娘对手术这个词的理解,大多是来自二十多年前做过三切口大手术的爹的叙述。当年,九死一生的爹说,早晓得手术有这么痛,我才不遭这个罪,横直是个死,少活几天也无所谓。娘以为所有手术,都会像木匠师傅做上门功夫,锤子、刨子锯子、钻子、斧子一起上。
我安慰道,娘啊,没有那么吓人,这叫是叫做手术,实际上就是打个针而已,而且是先上好麻药的,医生是从大医院调进来的,医术蛮高的,正好这几天放假,做手术的少,放平时,要排队咧!
医生和护士的确细致,也来给娘说道。医生说,没事的,您打个小瞌睡,我们就做完了,做完就可以起来行走。于是就交代了一系列注意事项,约定了具体的手术时间。
五月六日八点十五分,护士准点推着担架车来病房接。我们担心娘怕,一起送她去手术室的门口。在等候时,我有意无意地给她轻描淡写说手术程序。娘其实也明白,看着我们都在,轻叹一声,有么子好怕呢?
我们对了许多次表,起了好多身,手术做了近两个小时,还没有出来。
虽然,我们知道,这种手术,危险系数并不大,但时间一久了,我们也有焦虑,最担心的,是着急娘会不会恐惧。还好,有医生出来说,放心,一切都好!
担架车推出来时,娘很平静,好像并不是特别疼。我问,应该不痛吧?娘说,怎么可能不痛?胀比痛更难受的。
第二天,我们就按医生的吩咐,给娘套上护腰硬衬,扶娘在廊道上缓慢行走。毕竟,有几天没下床,腰又不敢得力,娘双脚显得迟缓,如同刚学步的孩子。娘走一个回合,就在条凳上歇歇。我和妹妹轮流搀扶着娘走,带着一点勉强,直到娘实在走不动了,再回病床休息。
病室的门,大都是敞开的。走廊的最东头,有个老人在呼天抢地。娘问,他摔蛮厉害呀这么嚎?妹妹说,摔断了骨头,两个崽在外打工,没人照护呢!
娘轻叹一声,咯得了啊?你晓得有多痛不?有崽女在,还可能痛得好点,偏偏都不在。妹妹笑道,崽女在,又不能够分摊,不一样是喊痛啊?
娘照样是轻叹一声,但听上去,和前几天叹的不一样了。有晚霞的光,透过窗玻璃射进来,娘脸上有了生动的表情。
我突然觉得,娘说的在理。
是啊,娘终会老去,娘的腰迟早弯曲,倘若我们做崽女的,多尽一点心,娘的痛就会减轻一点点。
老了,崽女就是娘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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