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宗玉 2024-10-18 14:51:38
文/谢宗玉
我一直以为,爱晚亭旁边的那条小溪,便是白鹤泉,也就没特别关注指示牌了。这回将岳麓山跑了个遍,才知白鹤泉不在山脚,而在山腰,与麓山寺相邻。
初逢白鹤泉,立马就被那泠泠水声给吸引住了。水从岩缝冒出,如白绫挂壁、玉龙下凡,坠入幽池,散作飞花碎玉。水面轻烟浮泛,水汽微凉扑面。一身沸血,霎时平伏下来。
池中有白鹤觅食,轻雾缭绕,仿佛仙禽。待定睛细看,才知只是雕塑。鹤泉无鹤,心里难免有些空落。看介绍,得知昔年这里白鹤成群,其中两只,长年栖守泉边,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那时,湘江与岳麓书院之间,多是滩涂、水洼、荒甸、沼泽,其中有着丰富的水生物,过往白鹤便将这里当作了越冬栖息地。
食饱喝足后,白鹤偶尔会展翅于麓山之腰,声唳于九天之外,那情形既性灵又魔幻。有黛青色的山林作背景,白鹤像极了一群精灵,聚若白云飘荡,散似荼蘼绽放,游如素纱绕梁。
记得早年有一句广告词,“鹤舞白沙,我心飞翔”,当时只觉得意境很美,却没有深究。现在才知这句广告词并非凭空产生。白鹤舞天,林下君子心驰神往,满脑子都是凌云壮志。而鹤唳之音,又如道德律令之钟,超拔心魂,令人直抵玄妙之境,若临苍溟太极。林下君子指的是书院学生,也指南来北往的文人墨客。只可惜,白鹤一去不返,后人无缘相见。
南宋张栻应该是见过鹤群的,他曾作诗《和石通判酌白鹤泉》,提及鹤影:
谈天终日口澜翻,
来乞清甘醒舌根。
满座松声闻金石,
微澜鹤影漾瑶琨。
淡中知味谁三咽,
妙处相期岂一樽。
有本自应来不竭,
滥觞端可验龙门。
由“朱张会讲”,可知张栻辩才了得。此诗也可看出张栻健谈,与人聊天,可滔滔不绝一整天,若不是太费口舌,估计他能说上三天三夜。
如果打算长谈,不妨及早上山,山腰有泉,可解唇干舌燥之忧,侧卧泉边,就着松风树影,边喝边聊,好不快哉!泉水不仅甘甜可口,还有助于醒舌根,喝一碗,又可口若悬河。白鹤泉,真不愧为“山中第一芳润”。
“松涛阵阵,如鸣金石;泉映鹤影,似漾琼瑶。那些嫌泉水淡寡的人,是因为不懂得如何品尝。此泉要细细咽下,才能慢慢回甘。其感受微妙,岂能一樽即止?细水慢咽,齿含珠玉,舌灿莲花,山中神仙也不过如此。此泉源头直通龙门,自然永远不会枯竭。”这便是此诗之意。
北宋赵抃号称“铁面春风”,先与周敦颐有过误会,后来两人惺惺相惜,遂成至交。他路过岳麓山时,写有五绝《白鹤泉》:
灵派本无源,因禽漱玉泉。
自非流异禀,谁识洞中仙?
此诗写的是白鹤泉的由来,说得挺玄乎。他说泉水本无源,有鹤才有泉,而白鹤的身后,则站着一位神仙。现在人们只觉得这股山腰泉水来得稀奇,谁知这竟是洞中神仙的手笔。
起初我以为前文提到的那挂轻瀑就是白鹤泉,但很快发现了问题。麓山低矮,山体较薄,无幽沟深壑,纵使林木繁茂,山腰也断不会出现这么一大股清流,除非是大雨时分。
随后稍作打听,便知所猜不虚,这挂白练的确是人工所为。靠电力将池水吸上崖顶,再让它倾泻而下,周而复始,四季不绝。没山居经验的人,很难发现此种秘辛。
继而得知,潭池原本也不存在,是20世纪80年代才开挖的。池形似鹤展翅,构思新颖,巧夺天工。这让我惆怅今生泉畔难遇白鹤的同时,也暗怜古人无法在麓山见证飞瀑入潭的奇景。然而世间哪得双全法?就各自留些遗憾吧。
池旁的那眼小泉,才是真正的白鹤泉,如今以汉白玉石砌成井状,直径一米见方,又有石亭护着,一点都不起眼。泉虽清冽,但上盖铁栏,底积钱币,不好再去品尝了。
泉水从岩缝汩汩洇出,积满井洼,再暗入潭池。据说泉水“冷暖与寒暑相变,盈缩经旱潦不异”。现在无法取饮,也就验证不了它的“冷暖与寒暑相变”之奇了。想来,冷暖之说,或许与风旌之辩相类。不是风动,不是旌动,而是心动。同样,不是泉冷,不是泉暖,而是春夏秋冬,我们对温度的感知不同罢了。
现有的护泉亭,碧瓦白柱,清丽雅致,是1956年所建。看老照片,清代这里就有护泉亭,那时修得更为华美,四周还有护亭围墙,乃光绪三年(1877年),湖南提刑按察使夏献云所造。亭为双檐,两檐之间,高挂匾额“白鹤泉”,老远就能瞧见。只是后来被日本飞机炸塌了,唯白鹤泉碑得以幸存。这种“死里逃生”,使得现在的麓山管理方对其极为珍视,碑面张布钢网,严防游人碰触。
碑上刻有张栻的《和石通判酌白鹤泉》《清风峡》《兰涧》《石濑》四首诗,以及朱熹的《兰涧》《石濑》两首诗。除《和石通判酌白鹤泉》外,其他诗皆未涉及白鹤泉。之所以要把这些诗搜罗在此,夏献云在碑上有解释,说是刻佳诗,铭盛事,以彰前贤风采,以寄后人思慕。
碑上刻的是“白隺泉碑”,书写者为翰林院编修杨翰。乍然相逢,脑袋发蒙,都不敢念出声来。急忙百度,才知“隺”是“鹤”的古字。为这个字,长沙民间还附会了一则传说。说是长沙王酷爱此泉,每日派侍卫渡江前来山腰取水。一日狂风大作,过江时水罐颠翻,侍卫怕误了时辰,便取江水以代。长沙王浅抿一口,就发觉水质有异,当即勃然大怒,提刀砍了弄虚作假的侍卫。守护甘泉的双鹤,恨其残暴,排云而去,从此再不返回。就这样,鸟飞走了,碑上的“鹤”字,只留下半边。显然是传说,长沙王不但无名无姓,连朝代都没交代清楚——大约是不好意思随便污人清白。
清代歌咏白鹤泉的诗词较多,其中也有佳句,如张九镒的“我欲呼明月,相将浣碧天”。他想喊来明月,一起用白鹤泉水,将天空洗得湛蓝碧透,很奇特的想象力。诗句借用了鹤魂化泉的典故,据说此水不论舀去哪里,不论用何器皿盛之,水面皆有鹤影浮泛。或许只有这样的仙水,才能浣亮碧空吧?“细雨僧归寺,孤云鸟入山。”康祖泽的泉边记事,颇为清绝,诗中见画,好不醉心。“秋心落岩月,幽影洗山花。”凌玉垣将一泓泉水比作秋心,山月照影,如幽抱在怀,静趣天成。又用鹤影比作清泉,山花映水,似美镜滤尘,景色更显得明艳。诗句入情慰心,读来唇齿留香。
白鹤泉在麓山寺观音阁外南侧。而麓山寺后院,还有一泉从石缝涌出,名曰“法华泉”,为唐代法华禅师所凿。在麓山寺内左后方,亦有一泉,称为“达泉”,水源亦丰。寺院大雄宝殿旁,有一泉分两眼,分别从岩壁叮咚流出,如双龙嬉戏,一名“玉泉”,一名“龙井”。
岳麓山垂直高度不过两百米,又没有深壑,可山腰竟遍布泉眼,实在不可思议。麓山寺最初择址,依凭的可能就是这些泉眼,要不然,香火鼎盛之时,里面住着几百名和尚,下山汲水还真是一件头痛的事。
山不在高,有泉则灵。这一带应该是岳麓山的最佳风水地了。山中多少建筑出现了,又消失了,唯独麓山寺,经历了一千七百余年的风风雨雨,虽有毁损,却从未被荡平,始终雄踞于此。
(谢宗玉,一级作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南毛泽东文学院院长,湖南影评协会副主席,湖南生态文学分会名誉主席。有一系列岳麓山文化随笔正在微信公众号"东篱笑菊"推出。)
摘自《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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